陶生所經曆的一切,說來是那樣簡單——隻不過是三萬年漫漫無際的寂寞罷了。
自打他在萼綠華手中被剪裁而成,睜開眼,有了思想的那刻起,他就承受著無盡的寂寞。他與小蟠是萼綠華做得最為精心的兩個紙人,生來比其他紙人道行都高,桃源的眾紙人中,隻有他二人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因他們的容貌與萼綠華的摯友相同,這位調皮的女仙便特地在桃源中建了一處府邸供他們居住,每每在她巡視昆侖百獸之餘,便來看看他們,有時候,她會給他們帶來一朵白色小花或者一片白色羽毛作為禮物,隻是說到底,他們對於萼綠華來說,不過是一件精巧的小玩意兒罷了。
在大部分時間裏,都是他與玄境相伴著度過的。他們偶爾相對著喝茶,猜測外頭的世界是怎樣的,或許驅車去往他處遊玩,隻是桃源太小,他們很快就遊遍了各地。山下的百姓倒是挺好相處,他們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世,加上桃源特有的結界,這些紙人不會妄動走出桃源的心思,過得十分幸福安平。萼綠華沒有將嗔怒貪惡放進這些紙人心中,因此他們生來善良,隻是,每當他們兄弟倆看著這些知足百姓的時候,就會更加失落。
這個世界,了解彼此的,終是隻有他們二人。
三萬年,整整三萬年禁錮在一處鳥籠般的小世界中,玄境的性子較為開朗,好歹能做些閑事打發時間,平素也常常下山與他人遊玩,陶生則長久住於宅院後頭的水榭中,閑時釣魚看書,與他人的交流愈加少了。
同鵲娘相識,是陶生這漫漫時光中一抹最燦爛的陽光,那日他正坐於波光粼粼的湖麵旁垂釣,他懶洋洋地靠在遊廊上,支著一隻腿,目光散漫地看著眼前已經看膩了的景色——他的魚竿上並沒有魚餌,垂釣隻不過是打發這無盡時光罷了。
陶生記得那日陽光異常耀眼,照得水麵一片碎金,因為天氣炎熱,周遭也不見人煙,也就在此刻,他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鳥鳴。
於是他在百般無聊之時,抬頭順著那聲音的來處看去——在他不遠處的湖泊上方,正懸坐著一個少女。
她梳著一條長辮,鬢角簪著一朵白色春花。托著腮,淩空坐於湖麵之上,她穿著一件白色羽衣,晃**著一雙纖細剔透的赤腳。看她的模樣,似乎這樣看著他許久了。
見陶生看過來,她也不懼怕,而是彎起眼角來,朝他無害地笑起來,招呼道:“年輕人,你這是在做什麽?”
一陣微風拂過,將少女額前的碎發吹得淩亂,她垂墜的長辮子也輕輕晃**起來,點在湖麵之上,劃出圈圈漣漪。
同一時刻,陶生感覺心中亦是叮當一聲水落,沉靜了多年的心終是有了些波瀾。
三萬年了,這個姑娘,是唯一一個同他說話的外人。
廊下那不羈的少年亦是笑了起來,他眉眼生得俊俏,這般燦爛地笑起來更是好看得過分,他道:“我在垂釣。”
“垂釣是什麽?”
“就是在這根竿盡頭的魚鉤上勾上魚餌,引得湖中魚來吃,以此來抓住魚兒。”
少女思慮了一會兒,收斂了笑容:“那魚兒豈不是會疼?”
“是啊,疼極了,所以……”少年說著挑起魚竿來,那魚鉤明亮得晃眼,“我這鉤上無餌,魚就不會來咬鉤了。”
少女的臉上又覆上笑容,語氣天真明媚:“原來你是個好人。”
那便是他與鵲娘真正的初見,彼時他是個不得自由的紙人,她是偶爾停駐在盒子邊緣歇腳的精靈。初時與陶生說話,隻因為鵲鳥同萼綠華修行時見過白先生,對陶生的模樣深覺好奇,才默默看了他整整一午後的時光——那湖上少女的影子,是白鵲鳥內心折射出來的幻象。
緣分是這樣奇妙的一個東西,偏偏那日天氣焦灼,唯有他一人出現湖邊,又偏偏那雀鳥停駐在桃源盒壁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陶生。
那日後,陶生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白鵲鳥自出生以來就沒有出過昆侖,不曉得人世怎樣,於是陶生便將書上描述的說與她聽。鳥兒日日都來,直至有一天,那隻通體潔白的鳥兒額上出現了一顆殷紅的朱砂痣。
“你走吧。”突然有一天,玄境推開了陶生的房門,這般對他說道,“昆侖百獸的心境會折射於外貌上,那鳥兒喜歡你,你不是一直想到外界去看看嗎?帶它走吧。”這個同他一起承受了三萬年寂寞的兄弟,揚著明朗的笑意:“女仙會在一百年後來看我們,這段時間裏你同它逃入人世,可做一世夫妻,這裏我替你頂著。”
再後來,由玄境出主意,喚來鳥兒拉開窗戶,借著吹來的風,紙人飄出桃源,墜向人間……
記憶的最後,是陶生與玄境惜別的聲音。
“待我見了人世的真正模樣,我就回來,到時你在渡口那株老桃樹下等我。”
“一言為定。”
萼綠華睜開了眼睛,她將感應到的記憶化成一顆溫潤的珍珠,握在手中,這記憶中包含著鵲娘的記憶,也有玄境的記憶。
若不是陶生突然生病將死,她大概還發現不了他們逃去了人間。
那時為了救陶生,鵲娘又再次進入昆侖,那時正是蟠桃成熟的時刻,她啄下一塊桃肉,曆經千辛萬苦交到了陶生手中,然後她便被女仙們拘捕回了昆侖。
萼綠華無奈一笑:“我不該一時興起,給紙人們安上一顆心的……”若不是桃肉這一變故,也不會叫玄境每日心急如焚地去往渡口等著陶生回來——鵲娘被捕,他擔心萼綠華也會查看桃源中的情況。那夜在桃源中,他不顧一切地想要留陶生一日,怕就是算到這日萼綠華會來看他們,不想一切計劃被那個小星君給攪渾了。
後來看他獨自站在山坡上,那欲哭的委屈模樣,想是在擔心陶生被責罰吧。
萼綠華走向陶生,將那顆積攢著眾多記憶的珍珠放入陶生手中,聲音溫柔道:“小桃,你看你多幸福,你有喜歡你的女子,還有那樣仗義的朋友……”
在珍珠觸到陶生皮膚的那個瞬間,眾多記憶一起湧入他的腦海中,眾多零碎的片段最終拚接而成一段漫長卻美好的記憶。
陶生的眼神瞬間清明,他看向萼綠華,又看了看鵲娘,最後他走向桃源,看著山坡上那隻孤單的小紙人。
“玄境,我真是罪該萬死,才入輪回為人短短二十載,竟忘了你,還誤解了你一番苦心。”
小紙人仰頭看著他,揮了揮手,眼帶笑意,似乎在告訴他不必介懷。
陶生轉身,朝萼綠華行了一個大禮道:“女仙,求您饒恕鵲娘和玄境的罪過。罪責全在陶生一人身上,陶生願意承受任何懲罰。”
萼綠華沒有搭話。
看萼綠華麵無表情,阿純預感不妙,她暗中拉了拉白先生的袖子,哪知白先生正專心吃著葡萄,對阿純的暗示視而不見,於是阿純偷偷白了他一眼。
阿純沒有看見,白先生的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
萼綠華的性子到底是活潑的,臉板了不多時,便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掃過陶生與鵲娘:“我平時就這樣可怕,被你們當作毒蛇猛獸嗎?我才不是雲城上那些古板得不近人情的老家夥呢。昆侖自上古時代便是仙境,你們可不要將昆侖與那雲城相提並論了。昆侖一直在遵守萬物有情、眾生平等的法則,我拘鵲兒回來,是怕它偷了桃肉去救那世人,畢竟世人的命運現在是由雲城管轄,昆侖的精靈改變了世人的命格,我怎麽說也要做樣子給天君看看是不?現今我是知道了,你們二人都是我昆侖的精靈,你們要怎樣,雲城可管不著。你們若想出去,何須偷偷地,我幫你們去求求西王母娘娘就是了,娘娘那樣心善,必然會肯的。”說罷她拿下裝著鵲娘的籠子,打開了籠門,那胖乎乎的小鵲鳥便乖乖地站在她的手指上,似乎是在害羞,鳥兒將腦袋縮進蓬鬆的羽毛裏。
“你這小畜生,同我修行多年,還淨給我添麻煩,我那剩餘的兩千九百九十九隻鳥兒是不是也出手幫你了?它們全充當了你的送嫁隊伍,還幫你偷得一塊桃肉,是不是?”
虛空中響起一個怯怯的女聲來:“鵲兒頑劣,女仙饒命。”
“罷了,”萼綠華伸手一揚,雀鳥飛向空中,“暫且饒了你這一回,不過偷桃肉的事情不能姑息,待你從人世回來,罰你為蟠桃林澆水九十九年。”
喜鵲喳喳叫著應承,它撲閃著翅膀,繞著在場的人飛翔一圈後,落在了陶生肩上,用圓滾滾的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頰。
“去吧,回家中等我。”隨著書生溫柔的一聲囑咐,喜鵲歡快地張開翅膀,飛出了精舍。
原來曾經曆經波折的事情,到頭來卻是如此容易解決。
阿純再看向白先生,見他還在自顧自地吃著葡萄——原來這個少年,將一切命運走向都掌握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