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當瑤池集慶結束,白先生一行三人乘坐馬車去往迷津渡。
一路上阿純都在憤憤不平,喃喃自語道:“那昆侖也太小氣了吧,好歹我也是到了昆侖腳下,竟然連閬風懸苑都不讓我進入。那蟠桃林中一共九千株桃樹,每成熟一次得結上多少個果子,連一個都不許我嚐!”
白先生笑道:“阿純莫要生氣,你可知道,若不是你無意進入昆侖,不知者不罪,那些脾氣不好的女仙早將你捆了沉進弱水中去了。”
“可為什麽先生你就能進入閬風懸苑裏將桃子吃個痛快,我偏偏就要被禁錮在山下的小築中幾天不得動彈,巴巴等你酒足飯飽後回來?”
白先生眨眨眼睛,突然意識到阿純說話的重點:“原來阿純生氣的不是沒吃到桃子,而是我吃著了你沒吃著,是不是?”
阿純小臉一白,撇過頭去,繼續嘴硬:“我才不稀罕那幾個破桃子呢,我好歹是天道星官,多少是見過些世麵的,會在乎那幾個桃子?!再說萼綠華女仙也沒有虧待於我,這幾日仙果我也是吃了不少……”
白先生含笑著不再說話。
一路上就這樣安然地過去了。
迷津渡口終年不變,依舊是那熟悉的紫荊大道和行色匆匆的來往渡客,在經過了牌樓後,白先生對阿純說道:“阿純,陶兄與我們此去終點不同,不能同坐一條船,你去碼頭上看看,尋兩條好船來。”
阿純這才想起來陶生此番應是回家見娘子了,笑眯眯地一拍腦門:“哎喲,我都忘了,讀書人跟我們回十二瞬幹什麽!”說著就往渡口走去,可才走一半她又折了回來,從袖中掏出一串珍珠項鏈,交到陶生手中:“喏,這個給你,在昆侖待著的那幾日我實在是無聊了,便找女仙要來了線,將這些珠子串做一條,好不好看?待你回家見了鵲娘,就可以給她戴上,她就能看見夏日之海了!”
陶生低頭,見那珍珠按照大小顏色串得齊整,末端還鑲上一個銀製的環扣,著實溫潤漂亮,遙想這幾日來阿純相助的種種,他心生感動:“好看。阿純姑娘,大恩不言謝,今後若你有空,一定要來小生家坐坐……小生和鵲娘定會非常歡喜的。”說罷兩眼已經微紅。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酸腐,隻是道個別而已,又不是永別。改日我有空閑了,同先生告個假,去看你和鵲娘不是很簡單的事嗎?”說著,這隻沒心沒肺的靈獸拍了拍陶生的肩膀,蹦跳著去找船家商議價錢了。
有白先生這個金主在,阿純同船家沒有講價,不多時就找了兩條船來。陶生朝阿純招手告別,前腳才進入船艙中,就見白先生後腳跟了進來。
“白先生,你這是……”
“陶兄,在下還有一事,要單獨與陶兄談談。”少年帶著冰冷的笑意,如是說道。
陶生與白先生在船艙中相對而坐,陶生有些局促,白先生避開阿純,想是要同自己談些不好的事情,果然,那少年停頓片刻,就悠悠道:“陶兄可記得,你在來十二瞬的最初,同在下交換的條件?”
陶生先是低頭思忖,接著突然臉色一白:“先生是說……”
“當初說過,若在下幫陶兄尋到了鵲娘的行蹤,陶兄就將心贈與在下。如今有了鵲娘的訊息,不知陶兄這個諾言是否算數?”
書生頹然道:“君子一言,定當駟馬難追。隻是,我擔心鵲娘她……”
“她是昆侖的精靈,在人間待的時長是西王母所定,若等不到你,她自然要回昆侖去,誰也不會為難她的。”
“那便是好極。”陶生突然釋然一般,直起脊背道,“先生對小生萬分照顧,小生感激不盡,先生若要小生的心,也不會有半點怨言,隻是……還望先生憐憫,幫小生完成兩個遺願。”
“說吧。”
“其一,我若死了,還請先生將這一訊息轉告鵲娘,不讓她一個人在人世等得太久。萼綠華女仙心地善良,她回昆侖了,也好得個庇佑;其二,也請先生為玄境求求情,我兄弟二人雖是紙張化來,但萬年來已經修出喜怒哀樂,那桃源中的生活實在是太過寂寞,若是可以,小生希望女仙能開恩,讓玄境的魂魄轉入人道,在人世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這兩件事情,在下會斟酌的。”白先生沒有直接答應陶生,他兩指一搓,手中瞬時變幻出一把鋒利的小刀,“陶兄放心,在下的刀很快,你是不會感受到痛苦的。”
說罷,那刀尖已經朝陶生的心髒挖去!
陶生閉上了眼睛。
說那刀鋒活生生割開皮肉不疼肯定是假的,書生隻感覺心中一疼,一涼,便就此失去了意誌……“哐當”一聲,委頓下來的書生帶著滿襟血液倚靠在船篷壁上,他的臉色煞白,已經沒有了呼吸。
白先生的手法利落熟練,在用小刀刺入陶生胸膛的時候,一剜,一挑——一個尚且帶著溫熱的人心掉了出來。
撿起那顆片刻前還是活生生的心髒,少年自語道:“抱歉,陶兄,在下方才思慮了一下,這些心願辦起來著實是複雜,且不說鵲娘聽聞你死訊會如何責怪於我,讓玄境的命數寫入人道的司命簿上也要同雲城交涉,當真是麻煩至極,麻煩至極啊……所以,陶兄還是活著,自己解決這些事情更好些。”說罷,少年的刀鋒突然轉向,朝自己的手指割去。
豔紅的血液從手指上溢了出來,少年抬手一伸,將那滴血滴入陶生空洞的胸腔中。
“阿綠原本是照著我的模樣塑造的你,你我淵源深厚,這滴血,便是我奪你心髒後的補償。”
他話音一落,那血液也同陶生的血肉融合在了一起,隻見一道金光閃過,陶生的胸腔中竟又勃勃跳動著一顆鮮活的心髒!
白先生伸手在心髒前一撫,那被刀子割開的創口瞬間複原,連沾在衣襟上的血液都消失不見了。
——小書生的臉色再次紅潤了起來,恢複了平和的呼吸。
“你有著我不曾有過的七情六欲,希望你能代我好好在這世間走一遭,享受一下這世間人人可得的快樂和幸福。”白先生看著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語氣溫柔,他的手又撫上了陶生的額頭,有許多五色的光暈在白先生的掌下胡亂竄動著——刪除他在昆侖的記憶,讓他做了一個真正的世人。他不會記得他來過十二瞬,更不會記得他曾結識過十二瞬中任何一個人。他的世界,不再有鬼神之說,他將來會考取功名,狀元及第。他的未來,是屬於鵲娘一人的。
捏著陶生的心髒,白先生起身,走出船篷,對船家溫文說道:“船家,麻煩你將我這位朋友送往他的家鄉。”
船家點頭稱好,卸了纜繩,烏篷船緩緩駛出了碼頭,唯留下圈圈散去的漣漪。
不多時候,這個書生就會醒來,他懷揣著一串不知從何而來的珍珠項鏈跳下船,然後會發現,在那江南薄雪的碼頭上,他的娘子,正撐著一柄紙傘,盈盈笑著等他歸來……
白先生和阿純目送著載著陶生的船隻走遠,阿純突然問道:“先生,你和那讀書人說了什麽話?為什麽要支開我?”
少年對她調皮地眨眨眼:“自然是男人之間,不能讓你們女子知曉的秘密話了。”
阿純不屑地撇嘴,跳上了船。
白先生亦是跟了上去,在他寬大的衣袖下,本來緊緊握著心髒,不知怎的,變成了一顆鮮嫩的桃核。
——那是萼綠華放在紙人身上,用以做心的蟠桃核。
蟠桃乃是昆侖獨有的仙種,其他仙洲俱不得栽種。如今有了這顆桃核,偷偷栽於子虛園中,待到它長成之日,阿純便能嚐上一口心念多時的蟠桃了——如果,那時阿純還留在他身邊的話。
此番回家的路途順風順水,阿純躺在船中一覺睡到蜃城,待白先生拍醒她時,她還是一臉茫然的模樣。
兩人一前一後地行走在玉犀巷中,氣氛有些安靜得詭異,往日阿純回家時總是嘰嘰喳喳狀如麻雀,而今怎的如此文靜?
“阿純,”白先生玩笑道,“你是方才在船上吃了過多的安神蓮子,所以至今沒有緩過神來嗎?”
阿純先是沉默,爾後追上來,一臉狐疑道:“先生,我好像在夢中想起了我與陶生是怎麽認識的了?”
“這還用想嗎?你與陶兄不是相識於十二瞬?”
阿純搖搖頭:“不是的,我第一次見那讀書人,就覺得萬分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他,後來我在船篷中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阿純尚是跟隨在上任奎木狼星君旁的一個小弟子,一日萼綠華女仙從南極仙翁那兒做客回來,正巧經過奎木狼星君的仙府,便進來討一杯茶喝。
彼時萼綠華女仙用一片大大的芭蕉葉包裹著桃源,在她與奎木狼閑談時,阿純心生好奇,便扒在放著桃源的石桌旁——那時她年歲太小,個子不高,拚盡力氣也隻能露出一截腦袋瓜子,所以桃源之景她並沒有看全,隻是獨獨看見一隻紙人置於其中,惟妙惟肖。
那紙人便是尚未安上桃核心的陶生,因此那時,陶生仍舊隻是一隻普通的紙人——但即便是這樣,年幼的阿純還是看著紙人嘻嘻笑起來,並且同紙人自說自話了整整一個午後。
——事隔這麽多年,關於紙人的記憶早已被阿純所淡忘,但那份快樂仍舊保存在內心深處,直到見到陶生時,化為一股莫名的熟稔感。
聽完阿純的敘述,白先生故作驚奇:“哦?這麽說來,阿純一直幫著陶兄,甚至帶他前往桃源,竟是因為你們曾經見過?”
阿純不知是陷阱,還十分自豪地點頭:“是的,先生你看我多仗義!”
白先生笑了:“那麽阿純,你這刻意曠工的錢,我應該怎麽扣呢?”
“先生!”阿純瞬間身陷冰窟,“先生饒命啊!你看這就要過年了,你若扣掉我的工錢我還怎麽過年哪……先生,先生,你不要不理我啊,阿純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一片六瓣兒的剔透雪花,打著旋兒,落在阿純曾經跑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