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放晴之時,十二瞬前的那棵高大的合歡尚且帶著水珠,經風一搖,便灑下顆顆晶瑩,阿純伸手抹去額上的水珠,不解道:“先生,這春雨下得有一陣沒一陣的,你確定要待在這兒嗎?”

樹下的少年頭戴青笠,身披蓑衣,猶如舟船漁人。他坐在一張小馬紮上,正撥弄著魚竿,悠然道:“自然是的,若再下點雨,才更有垂釣的樂趣,不是嗎?”

“那你不會到烏有屏中的秘境去嗎?那裏風和日麗,才是垂釣的好去處。”阿純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銀盆放在白先生麵前。

那銀盆同平時洗漱用的銅盆一般無二,阿純在裏頭裝了半盆清水,奇怪的是,那盆明明就淺得很,一旦覆上水,便看不見底,觀之就如一口老井一般幽深。

“垂釣是一件能感知四時變換的雅事,其中的趣味可不是在那四季不變的秘境中所能體會的。”白先生將魚線甩入銀盆中,一派江中隱士隻身垂釣的高深模樣,他緩緩問道,“阿純,晚飯你想吃什麽魚?”

阿純轉了轉眼珠子,認真答道:“我想吃洞庭湖裏的紅鯉魚,最好還是那種能吐火的紅鯉魚。”

依然是淡淡的聲音:“那個難度太高了……吳地的鱸魚想是已經肥美了,不如釣幾頭鱸魚來給你嚐嚐?”說罷也不給阿純同意的機會,白先生就已經閉上眼睛,一派老僧入定的模樣享受他的釣魚旅程了。

一旁的阿純則抱著胳膊一臉怪異地看著白先生,此刻的白先生,即便再是仙風道骨,遺世獨立——披著一身棕色蓑衣,蜷坐在小馬紮上,以盆做湖美其名曰江中垂釣,再加上他一臉淡笑的表情,那模樣……怎麽看怎麽像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病人。

默默哀歎一口氣,阿純想著蜃城臨海,鋪子裏又有可通三界的烏有屏,有那麽多種垂釣的方法,先生卻偏偏要選這種特立獨行的垂釣方式,當真是不可理喻。

無事的春日時光總是過得那樣漫長,阿純打了幾個嗬欠後,扭身走向烏有屏內準備小憩一會兒。柳生不知去哪兒閑逛了,也不見了蹤影,因此在這個染青的安靜午後,獨留下白先生一人,守著空****的藥鋪子,持竿垂釣。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先生睜開眼來,見水麵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不禁有些懊惱地苦笑,他自語道:“早知鱸魚如此難釣,不如就答應阿純釣一隻洞庭湖的小紅鯉來了……”

百般無聊中,他抖了抖掉落在袖子上的嫩葉,驀然發覺袖子頗重,往袖中一掏,掏出那枚鮮紅的錦囊。

白先生雙手鬆了魚竿,魚竿竟也沒有掉落,而是原地懸空著,他輕輕拉開錦囊的繩索——那係繩上垂墜的兩顆血珠似乎有感應一般,本來紮得甚緊的口袋經他一觸碰,便自動開了,幾顆粉白圓潤的珍珠落入他白淨的掌心中。

“這是……”他看著珍珠,道,“紅珊的記憶?”

這個女人,如今窮得隻能拿記憶來求他予以幫助了嗎?還是說,她想用這些記憶來感化他這“無心之人”,以此來幫助柳生?

白先生捏起一顆珍珠,修長的指尖一撮,珍珠瞬間碎成萬千粉末,流晶擴散進風裏,帶著點點忽明忽暗的光亮,跟隨著少年的呼吸,進入他的身體裏。

——她的記憶,一直彌漫著濃重的酒香味。

彼時的她著一身鵝黃色碎花襦裙,頭簪一隻白玉簪子。她鵝蛋臉龐,雙瞳含水,嬌俏伶俐。

她愛笑,亦愛喝酒,但凡有她在的地方,便有笑聲和酒香。

白先生還清晰地記得,千年前與她最後一次見麵,這個少女的手指上掛著酒瓶,朝他雙手抱拳道:“白先生,待我得道之時,就取出你埋在樹下的那壇淳合酒,請我來喝了,好不好?”她的聲音是那樣好聽,帶著春日一般的溫柔和暖意,可偏偏,有著如此清靈聲音的,卻是個豪放不羈的女子。

白先生笑著答道:“好,待你得道之時,一醉一世的淳合酒為你備著,讓你醒酒的醒世毛尖也為你備著。”

“哈哈哈,那你可不要忘了呀,我可是最討厭健忘鬼了。”

俊美的少年溫文地笑著:“定然不會忘記。”

說這話時白先生哪裏不知道,若真是得道成仙,必然已經超脫世外,對於這俗世中的一切也再無牽掛——紅珊不得道,那酒自然無人來享;紅珊得道,那酒還是無人來享。

那埋於香樟樹下的酒,說到底,終是無人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