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顆承載著紅珊記憶的珍珠流晶,在一呼一吸之間,化為隻有白先生才能看見的景象。
最初呈現的是一幅雜亂而無序的場景:摩肩接踵的城池,荒無人煙的曠野……一幕幕飛快掠過,似乎是記憶的主人在急匆匆地趕路,她無暇顧及風景,披星戴月,風雨無阻,隻為早些得道成仙。
——她在追捕旱魃。
與不二那與生俱來的職責不同的是,紅珊大道將成,她還需一個大善使她功德圓滿,旱魃乃是天下災禍的元凶,殺掉旱魃,她便能得道。
於是,為了這個目的,紅珊追捕旱魃千百年。
旱魃同窮奇一樣,乃是上古遺留下來的大惡之靈,與窮奇不同的是,在雨水滋潤之年,它杳無音訊,根本無從查出它之所在,而在大旱之年,它力量陡增,尋常人又無法與之對抗。
在那段記憶最後,紅珊借助雨師巡遊人世之時,將力量微弱的旱魃趕進雨師的地界,時值初春,天地間一片迷蒙潮濕,紅珊踩著柔軟的土地,跟隨著旱魃進入一處山峰之中。
受到水汽的侵蝕,旱魃早已奄奄一息,紅珊本以為數百年的追尋終於在此有了結果,沒想到旱魃在一處山坳中忽而一閃,鑽入了一戶人家之中。
那戶人家想是隱居於此的,周遭獨此一戶,草屋土牆,小院石地。在院子中央,還栽種著一棵大梨樹,此刻春雨延綿,那梨花開得正盛,遠觀猶如一朵白雲籠罩在屋頂之上,經風一吹,那蕊綠的梨花飄飄灑灑,宛若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境。
紅珊就見旱魃飛快翻過那院落圍牆,她疾步跟上,卻再也不見旱魃的蹤影。
“姑娘,你這是作甚?”突然一個柔柔的聲音傳來,紅珊心裏一驚,循聲望去,見梨花數樹下放著一張躺椅,一個麵容蒼白的男子手持一冊書卷坐在那裏,他的身體似乎不大好,在這微涼的天氣裏,他的雙膝上尚且蓋著一張厚厚的毯子。
他生得好看,眉目如畫,溫文爾雅,仿若那梨花一般幹淨透徹,麵對這突然出現於牆頭上的少女,他也不驚訝,反而微笑著,對她溫聲說道:“姑娘,那裏風大,可不是能一直蹲著的地方。”
紅珊歪了一下腦袋,見他周身落滿梨花,還以自己遇上了山野中的精靈,定睛一看,才知是世人,並且是個命不久矣的世人。
感情就是這樣奇妙的一個東西,早已習慣獨身一人的紅珊突然心生波瀾,忘卻了旱魃的事情,滿眼都是這個病弱的世人:那雙眼含笑的模樣,一身素白長衫的模樣,手持書卷的模樣,那對自己柔柔一聲關切的模樣,都深深地熔鑄進她的記憶之中。
阿彥,她終其一生不能解開的心蠱,在這個濕意融融的春日裏,與她有了一個如此刻骨銘心,又如此風花雪月的初見。
第一顆珍珠內的記憶,終止在這裏。
低聲歎息一聲,白先生又拈起一顆珍珠,捏碎了:“第二顆。”
相比較於第一顆那淩亂又旖旎的記憶,第二顆珍珠所承載的記憶明顯要清晰得多——那是一片血紅的無際花海,紅珊一臉狼狽,渾身是傷,她被一腳踩進花海中,臉頰碾碎了花朵,到最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臉上那鮮紅的顏色是花汁還是鮮血。
懷中那幾個橙黃的香梨滾落出去,藏進花叢裏,不見了蹤影,她慌亂地爬著去撿,不想踩著自己臉頰的那隻靴子加重了力道。
那靴子比常人要大上好多,一旦踩實了力道,紅珊根本無力反抗。
“真是大膽,竟敢私闖黃泉!還不束手就擒?!”從頭頂傳來一個沉悶又莊嚴的聲音。
紅珊咬著牙齒,雙手摸索著周遭,卻再也找不著那幾個梨子了,終究,她放下了所有尊嚴,祈求道:“判官大人,求您網開一麵,讓我見我夫君一麵吧……他、他死前就想嚐嚐這梨的味道,您且讓我見他一麵,完成他最後一個心願我馬上就走!判官大人,讓我見我夫君最後一麵,求求您……”
阿彥死前正值冬日,萬物枯寂,他病得模糊,總是喃喃著想吃多汁的梨子,紅珊為了能討著一個梨子,徹夜向南方趕去,她從來沒有那樣瘋狂而急切地趕路,所有風景飛快地朝她身後掠去,她隻聽到呼呼的風聲,尋到朝陽露頭的時候,終是讓她在南海的無名小島上找著了一個果結得正旺的梨樹。她欣喜交加,摘了梨子便往回趕,哪知她才離開一夜,他們夫妻二人便陰陽相隔。
僅僅是一夜的時間啊,她跋山涉水,抱著梨子推開家門時,就見自己的夫君躺在榻上,屍身早已冰涼。
她的心頓時痛不可當,她癱倒在阿彥身前,嗚咽著抱著他的屍身,她想哭,卻是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生來便不會流淚,她本以為,流淚是件最無用的事情,直到這大悲之時,她才知覺,悲傷之時,無法流淚是件多麽痛苦的事情。
她和阿彥的夫妻緣分,春去秋來,僅僅是三年輪回。
那時的她,早將什麽得道成仙全部拋到腦後,她隻想著,阿彥生前想吃一口梨子,那麽在他尚未往生之前,她理應抱著梨子去見他。
所以,她硬闖了黃泉。
即使這個代價會使她道行全無,甚至是粉身碎骨。
——以上記憶,全部來自第二顆珍珠。
目視這些記憶的白先生漠無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麽,他拈出第三顆珍珠,化為粉末。
畫麵一轉,竟是十二瞬內。
著一襲青衣的少年含笑為紅珊斟著茶,哪知茶杯被紅珊一把推開。
滿身酒氣的少女問:“當真是沒有法子?”
“倒是有陰邪的法子,不過就算人救過來了,也不是原本那個人了,反倒白白叫自己空歡喜一場不是?”
“那就這樣叫我放任著他進入輪回?”
“黃泉中的事情,自有地藏王菩薩安排,我插不進手,自然隻能順其自然,倒是你……”少年淺嚐一口茶,然後緩緩道,“你以後打算怎樣?”
紅珊爽朗一笑:“還能怎樣?繼續去修道啊。我自出生以來就念著成仙,如今沒了阿彥正好。”
“你倒是豁達。”
在此後,兩人便是久久無話。
若真是豁達,怎會為了他硬闖黃泉?
紅珊扭頭朝窗外望去,隻見鋪子門外人來人往,喧囂蓋天。千年前的十二瞬,尚在一處繁華城池中。
“白先生,”少女突然問道,“如果我不去特意尋他,我們還能再見麵嗎?”
“如果你們尚且有緣。”
隨著第三粒珍珠粉末落在地上,那一幕幕鮮活的畫麵猶如狂風流水,全部旋轉著消失掉,白先生低頭,看著掌心中尚且留有的一顆珍珠。
默默歎了一口氣,他收了珍珠,抬頭望向天光,此刻天色稍暗,想是不早了,正欲收了魚竿,忽而一陣微風吹來,將那吐芽的合歡樹吹得搖了幾搖,原本停駐在葉片上的水珠瞬時紛紛揚揚地落下,晶瑩宛若春雨,有一滴恰巧落在他的眼下,觸感冰涼。
“先生,你的魚線動了。”突然傳來阿純的聲音,白先生循聲望去,見小憩後的少女正揉著惺忪的眼睛站在鋪子門口。
白先生一低頭,雨水順著臉頰流下。他顧不得許多,拿起魚竿一扯,銀白魚線的末端,一條胖鱸魚從那水盆中“嘩啦”一聲被釣了起來。
“先生好厲害!”阿純瞬時就不困了,跑過來一把接住了那尾鱸魚。
吩咐阿純將魚拿去蒸煮,少年又坐回馬紮上繼續垂釣,他一手持竿,一手摸向臉頰,方才那滴雨水早已幹透,少年無奈一笑,自言道:“紅珊,既然有生靈為你落淚,我便幫了你這個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