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傍晚柳生返回十二瞬時,見嫩綠的合歡樹下擺著一個炭爐,炭爐上的烤架裏並排放著三條烤得脆香誘人的鱸魚,阿純正站在烤架後麵,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為三條烤魚撒上氣味濃烈的孜然。在她身旁的小台案上,還放著一大罐蜜餞金橙子茶與一盤時令春盒,那光亮的黑漆大盤裏色彩分明、整整齊齊地碼有豆芽、韭菜、竹筍、鮮蘑、藕片等小菜,看這模樣,十二瞬的主仆倆是打算在此地吃晚飯了。
柳生目瞪口呆地看著被阿純烤得金黃的鱸魚。
阿純沒有注意到柳生的表情,還很是熱情地招呼他:“這位小郎君,快些坐過來!等白先生出來,咱們就要開飯了!”
她話音剛落,就見白先生提著一個油亮的竹籃子從鋪子中走出來,籃子裏裝著一個尚且冒著白霧的陶鍋,想是裏麵裝著剛剛燜好的米飯。見他步子輕快,心情應該很好。
“阿純,鱸魚做好了沒有?”白先生一邊放下籃子,一邊隨意地扭頭朝他那幾條鱸魚看去——於是,縱然是對吃食態度隨意的白先生,也目瞪口呆了。
“你……”伸出手指朝那幾條烤魚,指尖顫抖地點啊點,點了半天終於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你在幹什麽?!”
阿純一臉理所當然:“烤魚啊,先生你要不要放辣椒?”
“暴、暴殄天物!”白先生十分憤怒。
“暴殄天物。”柳生表示非常認同。
於是晚飯在兩個男人一臉惋惜以及少女一臉“不想吃就別吃!”的詭異氣氛中默默進行著。
晚飯過後,白先生與柳生就著案幾、馬紮坐於樹下閑聊。此刻天氣尚寒,白先生也沒有到屋中避風的念頭,而是喚阿純拿來兩方薄毯。
裹了毯子,白先生望向頭頂那星子寥落的夜空,喃喃道:“又是一年了,四季變換,冬去春來,待過些時候,雨季便要來臨了吧……雨季,便是追捕旱魃的最好時候了。”
柳生不解:“先生什麽意思?”
“想是紅珊沒有對你說吧?紅珊與旱魃淵源頗深,你若想找到你的師父,便去尋旱魃吧,她說不定就在附近。對了,紅珊是在哪裏失蹤的?”
“錦州。”
“那便去錦州一趟吧,說不定有她什麽線索,隻不過旱魃生性險惡,你一個凡人恐怕會有危險,我叫阿純隨你一起去。”
此刻阿純正走出鋪子,一聽要出門,很不樂意:“先生,我出門了,鋪子誰看守呢?”
白先生聞言一頓,緩緩道:“再過幾日,便是二月二龍抬頭了吧?那時正是驚蟄天。十方土地皆有雨落,想來洞庭君應該是很忙的。”
阿純斜眼看著白先生,不語。
白先生繼續道:“眾龍行雨,阿澈應該再無親屬要拜訪了吧。阿純,你去取白紙與筆墨來,我要修書一封,喚阿澈快快回來。”
阿純依言去了,卻是一邊走一邊嘟囔道:“哪裏是因為二月二,我看先生就是因為看如今那死臭魚欠下的年數比他壽命都要長了,才喚他回來的吧?”
筆墨取來了,白先生提筆前掐指算了幾番,爾後龍飛鳳舞地畫下幾筆,速度快得讓阿純和柳生二人都來不及看清他寫了什麽字。
白先生將信紙三折兩折,折出一條小巧可愛的紙魚來,他對著紙魚耳語幾句,爾後交於阿純手中:“明日一早,你便將這隻魚放生進海中,它自會溯遊去往洞庭告之阿澈。”
阿純想著鋪子裏的事物馬上就能被分擔一半去了,還是十分高興的,她將紙魚小心收入懷中,又問:“先生,你要我陪那小郎君去尋旱魃,萬一真遇上了旱魃,真叫我去同它打鬥嗎?數月前我就同窮奇打了一戰,現在傷還沒好呢。當初你召我是做雜役,可不是盡幹些要命的事情啊。”
白先生微微一笑:“阿純放心,此番前往錦州,你不會喪命,我會叫一名高手,在你們遇見旱魃時,幫助於你。”
“哪個高手?”
“天機不可泄露,不過……它是旱魃的克星。”
阿純一臉狐疑:“先生你可不要誆我?”
白先生一臉慈祥地拍了拍阿純的腦袋:“你我主仆多年,怎麽就這樣不信任我呢?我說阿純不會喪命,阿純就一定能好好活著。”
“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準備行程所需的東西了。”
白先生趕緊喚住阿純:“且慢。”
少女扭過頭來:“還有什麽事?”
“將我的行李也準備好,此行你去往錦州,我亦要出門一趟,去往黃泉。”
“去那裏做什麽?”
白先生淡笑著看了柳生一眼:“我已經答應他,幫他尋找紅珊的下落,另外,紅珊作為我的老友,我亦要完成她的囑托,告訴柳生他的身世。我尋思著,世人命運皆記錄在生死簿上,因此才要前往黃泉一趟。”
阿純就覺得合理至極,她點頭,問道:“那先生需要準備些什麽東西?”
“要一封進城文書。”說罷少年親自磨了一些墨道,“阿純,我來念,你來寫。”
阿純頓時不敢相信,她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叫我來寫字?!”
“正是。”
“先生!”阿純覺得白先生近來越來越胡鬧,“進城文書如此重要的東西,你叫我來執筆?!我的字可是比那蝌蚪文還要難懂的。”
少年很是認真地點頭道:“阿純是我的福星,有了你的字,我才可諸事順利。”說著,他將蘸滿墨汁的筆塞入阿純手中:“你好好寫,寫完這文書,這個月我給你漲工錢。”
他絕對有陰謀!
多年來阿純對於白先生的脾氣已是了如指掌,這隻老狐狸,以往隻有為了一些見不得人的目的才會綻放出這樣一個向日葵般的笑容!
半哄半騙地,阿純拿起了筆。
白先生清了清嗓子,斟酌一番後,道:“近來諸事繁忙,久未見君,心中甚想念之……”
阿純眉頭一跳,停了筆:“這是進城文書的開頭?”
“是送與黃泉城門守將的文書,當然要寫得親切些,你對於黃泉不熟悉,自然覺得怪異。”隨即他一臉正經,“繼續寫……但求君一事,還望君允之:黃泉鬼怪之鄉,地府幽冥之地,外界之人一腳踏入皆是寸步難行,聞君能力卓絕,地府十萬冤魂俯首聽之。但求君念在往日情分,助我等友人暢行街衢,完成心願。我感激之情,藏於心底,來日定當回報。好了,就寫這些!”
阿純別別扭扭地寫完了,將紙丟入白先生懷中:“先生瞧瞧,寫得合不合心意?”
白先生展開一看,隻見一張大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不知道什麽文字的鬼畫符,沒有開頭,找不著結尾,更別提能看得懂其中意思了。少年眼角一個抽搐,暗道一聲:“狗爬字體。”爾後抬起頭來,揚起溫文的笑意,對阿純說道:“非常合心意,阿純辛苦了,這個月給你多加十五個銅板的工錢。”
見白先生笑得見牙不見眼,阿純心中的疑慮更重了,她滿臉嚴肅地湊過去:“先生,我怎麽感覺你將我賣了的樣子?”
“休要胡說!”少年正色道,“時候不早了,你快快去收拾行囊吧。”
目送著阿純進入烏有屏,白先生終是鬆了一口氣,他將文書小心折好,放入袖中。此刻一直等在一旁的柳生站起來,對他抱拳行禮道:“承蒙先生幫助,柳生感激不盡。”
“你應當感謝你的好師父,是她有本事,能得這樣一個朋友。”白先生的心情似乎很好,紅泥炭爐上蒸煮的茶好了,他提過壺柄,為自己與柳生皆沏上一杯。
柳生稱謝,正要端起來喝,卻被白先生一把攔住:“這是去年冬天的陳茶,味道苦澀粗糙,先不急著喝,我去給它再加上一味藥材去去這苦澀之氣。”說罷端了柳生的那盞熱茶,踱步到鋪子裏,停駐在那溜白玉藥櫃前。
柳生伸長脖子,見白先生取了藥鏟,拉開一方白玉抽屜,隻見本是光潔無瑕的抽屜上微光一閃,出現了兩個小字:“雙魂”。
白先生取了那味名喚“雙魂”的藥,放入茶盞中,便又慢悠悠地出來了。
當那盞茶再放於柳生麵前時,裏頭多了兩枚鮮紅小巧的棗子。
“拿紅棗泡茶,味甘性溫,還益氣生精。”白先生如此解釋道。
柳生看了看自己漂浮著紅棗的茶盞,再看看白先生那清水茶盞,最後見他笑得春風洋溢,終是明白阿純那做何事都沒有安全感的性子從何而來——這白先生,一笑起來,竟如狐狸上身一樣,總叫人自忖是否被他給賣了。
白先生喝了一口茶,兩人觀之年歲一樣,他卻是一副長輩般的悠然架勢,他問道:“柳生是從什麽時候跟隨著紅珊的?”
“在小輩尚是嬰孩之時,師父途經一地,正巧見我被遺棄於柳樹之下,便將我撿了回來,撫養我長大。”
“她還是那樣愛喝酒嗎?”
“一直未變。”
“這麽多年來,你就沒有過懷疑?”
“懷疑?”柳生輕笑,“先生指的是什麽?”
“她的來曆,不老的容貌,方方麵麵……”
“容貌嗎?”柳生眼望天空思考道,“據她自己所說,她曾在年輕之時做了一個夢,夢中她遊曆了昆侖山,參加了瓊台女仙的宴會,吃了蟠桃,品了玉酒,而在她醒來後,便再也不會老去了。說到不會老去,先生同師父既然是摯友,年齡應該相當,容貌卻依舊如此年輕。先生是高人,定當駐顏有術,小輩想,師父也是如此吧。至於其他的,師父已經言明無須多問。”
“那這麽幾年,你師徒二人是怎麽過來的?”
“師父替他人做些收妖驅鬼的活計,換得一些銀錢。”
白先生聽聞笑了笑,道:“那些銀錢,想必都叫她換酒喝了吧?”
柳生點頭:“先生說得是,師父每日醉在酒肆,自我懂事起,便知曉隻要師父不見了,去臨近的酒肆就可看見醉醺醺的她了。那時我年歲尚小,她賺了銀子就點最貴的酒喝,銀錢不夠了便賒賬,我沒有錢,便為店家洗上一個晚上的盤子,待天亮她醒了,我也還完賬了……後來年紀稍長,總是在雇主給予報酬時偷偷留下一點兒,有錢還賬了,也就沒有過得那樣緊張了。”
“有你這個徒弟倒是這個酒鬼天大的福氣。”
柳生靦腆一笑,道:“不瞞先生,自從知曉師父不會老去後,我便一直擔心自己長得太快,當初我還是個隻能拉住她袖子的孩童,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師父還是那個模樣,我已高出了她一個頭,我擔心,終究有一天我會比她先行老去……”
“你想知道你師父的身世嗎?”涼風習習中,一聲飄逸青色長衫的少年抬起眼眸來,突然這樣問道。
柳生思忖了一會兒,低聲道:“師父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我便不去知道……要說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大抵是師父為何突然丟下我離去了吧。”
“喝了這杯茶,你就能知道這件事情的緣由了。”少年的聲音淡淡,柔柔的,仿若今夜帶涼的春風。
柳生看著手中這杯已經半涼的茶水,愣了一會兒,不做他想,舉杯一飲而盡,茶水苦澀。他舌尖一卷,將兩枚紅棗吞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