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在天空尚且泛著青色的時候,阿純已經早起,她此刻已經收拾好了遠行的行囊,正坐在鋪子前的台階上,百般無聊地數著合歡樹上的葉子。
“阿純,”從屏風後露出一張俊俏的臉來,柳生年紀尚小,所以不如其他人那樣待人疏離客氣,他直接喚了阿純的名字,然後也背上了小包袱,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待她扭回頭看向自己,少年彎起嘴角,“我們啟程吧。”
阿純沒有答應,而是伸長脖子又朝烏有屏那裏望了望,爾後略有些失望地自言道:“先生怎麽還沒有出來……”
“想是還未起來吧。”
“我就要出遠門了,他竟也不出來送我,好歹也要囑咐我幾句路上小心吧。”想起先生每次出門,她都特地送他上馬車,好不容易自己要出遠了門,卻不見白先生一根頭發。
等了許久,屏風那兒還是安安靜靜的,阿純略微有些惆悵:“咱們啟程吧。”說著又往回看了一眼,才慢悠悠地同柳生一前一後走出了玉犀巷。
阿純先是同柳生一起到了海邊,將紙魚放生於海中。說來也奇,那紙魚一觸碰到水,一個扭身,便活了過來,變為一條鱗光閃閃的小白魚,一擺尾,便鑽入了海底深處。
送完紙魚,阿純同柳生又轉向城門口,準備去往錦州,此刻在城門口已是熱鬧非常,眾小販已經在街道兩旁擺起了攤位,賣吃食、小玩意兒,乃至布匹、脂粉的俱有,其中小半是幻化成人的精怪,同世人那樣熟練地做著自己的營生,同客人討價還價,為鄰家攤位多占了二分位置而拌嘴爭執。
蜃城城門口開有一家餛飩店,店小位少,在城池中卻是人盡皆知,因那家的餛飩皮薄肉多,晶瑩剔透的小餛飩猶如一朵朵小雲,湯汁清澈卻又鮮美異常,再撒上幾粒鮮綠的蔥花和幾滴香油,當真是美味至極。掌管這家小店的老板娘是個貌美窈窕的年輕婦人,姓胡,為人豪爽大方,每日都穿著鮮豔的衣裙,挽著袖子,露出兩隻戴著銀鐲子的白皙手臂,無論是包餛飩或是算賬,都是有條不紊麻利幹脆。
這日老板娘靠在鋪子門口,一邊算著賬簿一邊盯著往來行人,見阿純和柳生經過她立刻朝阿純招招手:“阿純,過來這裏!”
阿純聞言走過去,疑惑:“胡姐姐,你找我有什麽事情?”
婦人朝她笑了笑,說了句:“等我一會兒。”後走入後廚房,從裏頭拿出兩個小食盒,一個較大,一個較小。她在櫃台上用兩片花布將食盒裹成兩個小包袱,將大的那個交到阿純手中:“這是給你的!裏麵是你最愛吃的馬蹄豬肉餡的小餛飩和一份時令莧菜餅子,清晨露寒,得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你說是不?”
阿純頓時滿心感動,她懷抱著溫熱的包袱:“胡姐姐,你竟然還想著我……”
婦人哈哈一笑,摸著阿純的發髻道:“哪裏是我想著,是昨日深夜裏,白先生特地敲開我鋪子門交代我做的,那時我都已經打烊了。餛飩也是他親自幫你點的,還說特地做一份大的給你,叫我在今日你出門時交給你。你看,先生對你多啊。”爾後又拿了那份小的交到柳生手中:“這位俊俏的小郎君,這份是你的……咦?”老板娘遲疑了一會兒,繼而笑得燦爛:“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小郎君,姐姐第一眼見你就喜歡你,今後若你受了委屈,來找姐姐,姐姐給你撐腰!”說完她還捏了捏柳生白嫩嫩的臉蛋。
柳生被一個美麗的婦人這般調戲,登時紅了臉。
兩人抱著熱騰騰的點心出了城門,阿純的心情瞬時變得很好,一路上連蹦帶跳,還唱著變調的小曲子,柳生則悶悶地跟在後頭。
柳生問阿純:“你知道方才那家餛飩店的老板娘是什麽人嗎?”
“你說胡姐姐啊,她可不是人,”知曉柳生自小在鬼怪精靈中生活,也沒有隱瞞於他,“她是一隻三尾狐狸,已經住在蜃城好久了,最是喜歡調戲好看的少年郎。不過實質上她是個很善良的精怪,她還收養了三個小孤童,對他們可好了。”
“三尾狐狸……”此刻柳生腦海中滿是老板娘道他身上味道熟悉的話語——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和師父在一起的,能沾染上的也隻有師父身上的味道了吧?
那麽三尾狐狸那句熟悉,是什麽意思呢?
在阿純和柳生各懷心思走上錦州的路途時,十二瞬內,白先生終是慢悠悠地走出了烏有屏風,他四望了一下空****的屋子,歎了口氣——若不是有難言之隱,他也不會讓阿純帶著失望出行。
“現在他們走了,你可以出來了。”青衣少年對屏風說道。
他話音一落,屏風內走出一個人來,身量瘦高,著一身簡單的短打裝束,背著一個漿洗得發白的褡褳袋。“先生,”那人抬起頭來,“我們可以啟程了吧?”
清早明亮的陽光照進鋪子裏來,正巧照亮了那人的眼睛——他竟是已經同阿純出了城門的柳生!
錦州距離蜃城約莫數十天的距離,白先生為他倆占了一卦,道他們此行無論是坐車還是行船,都是大凶,因此他們隻能靠兩條人腿一步一步地丈量而去。
阿純是精怪,柳生總是同精怪打交道,因此兩個年輕人尚是有話可說,因為他們是去尋紅珊的下落,一路上阿純便向柳生打聽紅珊是怎樣失去消息的。
柳生黯然著眼神,回憶道:“我同師父一直流浪在各地,為一些世人驅逐擾人的精怪。一日,師父收到來自錦州的信件……”
紅珊在道上頗為有名望,老宅裏擾人的鬼怪,河道中翻船的河妖,無論是道行多高的妖怪,隻需請到紅珊,不出幾天,精怪絕跡。隻不過世上高人頗多,能降妖伏魔的道人也不止紅珊這一個,譬如龍虎山那些成群的得道高人,因此紅珊在道上知名,除去做事利索外,還有一點便是要價奇高,捉不捉得到妖還在其次,重要的是得裝出一副“我乃天下第一術士”的模樣震懾住那些達官貴人,讓這些富人被要價所蒙蔽雙眼,以為眼前站的這個女子定是手段非凡,不然怎樣能這般氣定神閑地獅子大開口?
雖說紅珊賺得多,但因她整日酗酒,錢財全散在了各種好酒上,因此柳生的童年過得也隻是堪堪吃飽肚子。
而這次紅珊收到的信函,便是來自錦州的安家。
錦州地處河道要塞,是個四通八達的繁華之地,這裏遍地綢緞莊,家家靠著布匹生意營生,其中最是富有的,便是安家了。
據說安家大宅鬧鬼是在三年前,那時安家突然無端失火,亭台樓閣,花園走廊,到處都能失火,甚至連冰窖中都能起火。在起火之時,有人看到在烈烈燃燒著的火中有人影舉著火把四處點火,可待火熄滅後,也不見有人傷亡。
按理說宅中隻要鬧鬼多半都會無故失火,隻是安家的那隻妖孽隻是四處點火,卻並未傷人,應是道行不深,再說安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即便燒掉幾座房子也無所謂,但自從宅中出現妖孽後,安老爺唯一的女兒安意小姐竟被妖魔蠱惑一病不起,如今三年過去了,眼看是熬不住了,安老爺焦急得不行,四處花高價請術士前來降妖,可那些術士不僅妖魔沒捉到,連那妖魔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著實叫人苦惱。
再之後聽聞道上有一名年輕的女術士喚作紅珊,接過的生意從來沒有失手過,隻是要價奇高,難為了許多平常人家。安老爺一聽便一拍桌麵,要價高便是有本事啊,立刻差人寫了一封信函 ,給紅珊送去。
於是師徒兩人風雨兼程,終是趕到了錦州安家。
柳生回憶道:“在到達錦州的前一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是一片千裏赤地。
一眼望去,遍地都是龜裂的土地和破敗的房屋。晴空萬裏,四周寂靜無聲,唯有幹燥的風在這地獄般的土地上幽回嗚咽。
柳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到這個地方來,他隻覺得喉嚨冒火,渴得厲害,好像全身的水分都被吸走一般。他找水喝,卻見河流幹涸,水井枯萎,地上幹得竟連一棵綠草都沒有。
他清楚地記得這異常的一切,甚至夢中那惶惶不安的感覺都異常真實。
他在幹旱的土地上四處搜尋著水的蹤跡。他的夢境在此刻是變幻無常的,方才他還行走於一條幹涸的水道邊上,一個恍惚,又見自己置身於滿是枯草的田埂中,再是空無一人的城鎮,滿目死樹的枯林……最後又忽地一變,他停在了一處大宅院前。
看這宅院的模樣,似乎是個大戶人家,大門塗著紅漆,上頭釘著巴掌大的黃銅釘子,在大門兩旁還站著兩尊雪白的石獅子。
柳生抬起頭,想看看這是誰家府邸,夢中那氣派的匾額卻是模糊的,看不清上的字跡。唯一讓他清晰記得的便是在這一片顏色荒蕪的世界裏,那紅漆大門、白石獅子,異常地鮮豔醒目。
柳生敲了敲門,想討口水喝。
等了許久,大門終於“吱”的一聲打開,門後走出一個麵容枯槁的老人,他眼眶深陷,嘴唇開裂,在見到柳生後,他竟是吃了一驚:“你是……柳生?”
“老伯您認得我?”柳生詫異這位陌生老人竟認得自己,舔了舔嘴唇,問道,“老伯,我渴得厲害,能不能給我一碗水喝?”
“水?”老人聽聞搖了搖頭,他的眼神有些閃爍,似乎回憶起什麽可怕的事情來,“柳生,你快走……這裏,這裏不能再待人了!你快走!永遠不要回來!”
老人的態度變得太快,少年被他推搡著往後退去,也就在這時,風突然變大了。
這股突然而至的風似乎有生命一般,帶著讓人莫名的恐懼呼嘯而至,找準了老人的位置朝他身上卷去。
“快走……”老人餘音未落,就見他的身子陡然被抽幹了一樣,皮膚迅速縮水,隻是那麽一瞬,他就在風的吹拂下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幹屍!
“哢吱”一聲脆響,一具沒有一點水分的屍體裂碎開來,化為萬千粉塵,但那幹巴巴的頭顱卻完好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到柳生腳下。
那雙枯萎了的眼球,便正好盯著他的臉!
“啊!”柳生一聲驚叫,從**坐了起來。
柳生道:“我做那夢時正值盛夏,是雨水最為充沛的時節,我醒來後,全身竟被冷汗浸濕。那時屋外正下著大雨,我喉嚨幹渴,喝了好大壺茶水才緩過來,後來我把這個夢告訴師父,師父卻說我晚上嗑了太多瓜子,以致氣躁,才做得這個怪夢。”
第二日師徒倆趕往安家大宅。那安家是錦州首富,宅邸自然建得闊綽,高大的正門上塗著紅漆,上麵釘著巴掌大的銅釘,兩旁蹲著兩隻雪白凶猛的石獅子。
紅珊敲開了門,將書信遞給了看門的小廝,不一會兒,安家的老管家徐伯就領著一幫下人走出門來。
徐伯六十多歲,身體十分硬朗,見了師父後立刻迎了上來:“紅珊姑娘,你可叫老朽一陣好等啊!”
柳生盯著徐伯看了好一會兒,隻覺得十分熟悉,他從沒來過錦州,自然也不曾見過徐伯,突然間他心猛然一跳,這徐伯不是出現在夢中那斷頭的老伯嗎?還有這扇塗漆的大門、兩旁的石獅子,都和夢中景象一模一樣!
一股異樣的不安感湧上了他的心頭。
“這幾日都在下雨,一路上耽誤了些行程。”紅珊對徐伯打著哈哈,隨後扭過頭來,“柳生,快跟上!”
安家宅邸如許多江南宅邸那般,建得錯落有致,拱橋亭台穿插其中,顯得一派清幽寂靜。園子內特意培植的晚春杏花尚且掛著滿枝粉白,不時有幾瓣白色隨著微風無聲落下,躺進地上那透明的水窪中。
“這幾日突降暴雨,好幾處庫中的錦緞浸了水,老爺忙著去處理了,無暇回來,宅中一切事務都由老朽代為掌管。”說著老人一腳踩進躺著花瓣的水窪中,領著二人走進了安意小姐的閨閣中。
這閨閣建在一處陽光極好的地段裏,前院能照著正榮的陽光,後院栽種著高大陰涼的香樟,閣中仆人進進出出,有看門的小廝、打雜的丫鬟,還有貼身照顧的老嬤嬤,看這屋苑,想來安老爺對這個女兒是十分疼愛的。
徐伯屏退了眾位隨從,站在閨門前有些為難地看著柳生:“我家小姐尚未出閣,這位小郎君……”
“你家小姐命都快沒有了,還在乎這點禮製?我這徒兒是要幫我收妖的,不清楚安小姐的情況怎麽得心應手地幫我?”紅珊話說得幹脆,也不等徐伯答應,便領著柳生了進了門,隻不過她好歹是留了安家三分麵子,沒有叫柳生靠近床榻,因此當時他隻能看見那精致的繡花被子下似乎有個極瘦的人形,半天動也不動,像是死去了一樣。
紅珊坐在床沿處,拿手摸了摸安意小姐的額頭,爾後又拿出她的手,看了看指甲的顏色,鼓搗了半天,比看病的大夫還要謹慎仔細。
“柳生,將錦囊拿來。”
柳生聞言從鼓囊囊的褡褳袋中掏出一個用麻布縫製的粗糙香囊,雖說粗糙,卻散發著一股讓人心安的輕微香味。
紅珊將香囊塞進安意小姐的胳膊底下,對徐伯解釋道:“我先在小姐身上放一包辟邪香,叫她的病情不至於惡化下去,然後你帶我去園子各處轉轉,讓我好找到那縱火精怪的藏身之處。”
徐伯點頭稱好,三人走出了閨閣。紅珊正細細聽著徐伯述說那精怪的模樣,就見她突然眉頭一皺,穿著繡鞋的腳下猛地踢出一個碎石子來,隻聽“啊”的一聲,有人吃痛,石子飛進一株茂盛的芭蕉葉下,緊接著一個人捂著額頭摔了出來。
那是一個男子,著一身素色長袍,生得倒是溫雅端正,隻不過摔出來時滾了滿身泥土,模樣狼狽。
徐伯一見那人,怒了,嗬斥道:“沈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那男人弓著身子,模樣怯懦。他雙手抱拳,哀求徐伯道:“徐管家,你就讓我見見意兒吧,她到底病成什麽樣了?我、我十分擔心她……”
徐伯冷著一張臉:“我家小姐的閨名是你能叫的?!沈先生,你可要自重些。你若再這樣瘋瘋癲癲的,連我都保不住你了!”然後也不多言,喚了隨從將那人拖遠了。
再轉向紅珊師徒時,徐伯又換上了一副謙恭的神色:“抱歉,叫紅珊姑娘看笑話了……”
哪知紅珊卻像沒有聽到一般,死死盯著那男人遠去的地方,眼睛睜得極大,似乎是不可思議一樣,嘴張開了又合上,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出來。
“師父?”柳生很少見紅珊這般模樣,一年中的日子裏她有大半年的時間都是醉眼迷蒙的,而今她卻是雙眼清醒。柳生問:“你認識他?”
紅珊陡然回過神來:“沒有。走吧……”
再之後,便是尋常的查看,紅珊大部分時間都在花園中走走停停,安家頗多奇花異草,紅珊心生好奇,詢問徐伯那些花草的名字,看樣子是在遊園一般。
行走到一處角落中,紅珊偶然一瞥,見不遠處幾簇大芋葉下露出一角小小的翹簷,隻有膝蓋高,她走過去,撥開芋葉,看見一座建得小而精致的神廟,那神廟有些年頭了,屋脊門柱一應俱全,隻是稍顯破敗,連翹簷都斷去一角。廟前泥土泥濘,似乎很久無人前來祭拜了。
“這是……”
徐伯解釋道:“這是安家祖上建的小神廟,用來祭司地仙的,姑娘看那裏,”他伸手一指緊挨著神廟的一處小井:“是祭祀其中的井神,隻不過這裏偏僻,距離主宅又十分遙遠,因此打水不易,所以先祖又在主宅近處打了一口井,這裏便荒廢下來,漸漸地,也被人遺忘了。”
紅珊走到井旁,坐於井沿處,這裏安靜幽閉,因為常年沒有人來,在井壁四周已經生滿了濕潤的青苔。她將頭湊近井口,見裏頭的水十分清澈。
“徐伯,這井有多少年了?”
老人默想片刻:“大約已過百年了。”
“是嗎?”少女盯著那平靜的井水許久,“原來已經百歲了……所以是,寂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