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安家周遭一片寂靜,眾人都已經進入了夢鄉。花園子中月光皎皎,一片幽綠清涼的盛夏之景,紡織娘躲在某片大葉子下,發出“哢吱哢吱”的叫聲,在寂靜中尤顯清脆。
柳生提著一方布袋出現在井邊,他看著那波瀾不驚的井口半晌,爾後轉身走開,安靜中,隻聽“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掉在枯葉上,伴隨著柳生離開的腳步,又是一聲“啪嗒”——那布袋的底下破了一個口子,在柳生的走動中,裏頭的東西一顆接著一顆掉落出來,蜿蜒出一條小路來。
依舊是萬籟俱靜,月亮慢慢升得高了,那牛奶一樣的光線慢慢照射到所掉之物的地方——在一片幹淨的枯葉上,躺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櫻桃糖,玫瑰色的透明糖片包裹著一顆鮮紅甜嫩的櫻桃,在月光下宛若一顆耀眼的紅寶石,極是美麗。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嘩啦”一聲水響,有什麽東西,從井下爬了出來,爾後一隻白胖的小手怯生生地對著那顆櫻桃糖伸了又收,幾番下來,最終是慢慢將糖拾了起來……
阿純聽得入神,見柳生故作神秘地停頓下來,便急切地問:“那縱火的妖怪到底是什麽?”
柳生笑了笑:“一個身著蒼綠色小褂的……小童子。”
“它本相是什麽?是來自那口井裏的嗎?泥鰍精?蛤蟆精?還是螺螄精?”
柳生一臉不自然地看了阿純一眼:“你的想象力就不能富有點美感嗎?”
阿純聳肩:“井裏頭除了有這些東西還能有什麽?難不成是那口井成精了?!”
“是一條墨綠的小龍。年歲尚小,所視便是孩子的模樣”
“小井龍?”
“正是。”
阿純頓時兩眼發光:“井龍在世間可是極少見的,雖說法力微小,但隻要住進一戶人家的井裏,便能保那戶人家平安團圓,安家是積了幾輩子的德,能讓神龍住進他家宅邸?”
“就是這樣的道理,隻不過安氏祖先不曉得這個道理,明明已經為那條小蒼龍建造了神廟,卻最終斷了香火。那條小龍年紀尚幼,或許是在井中實在無聊了吧,就偷偷跑出來,在宅中四處點火,以吸引安家人的注意。他生性善良,無意傷人,這麽做隻是為了讓安家人想起那花園角落中,還有一口井水可用罷了。”
說到底那條小龍雖是龍種,但還是道行尚淺,不然就不會被紅珊用幾顆糖果引出來了。徐伯見幾年來擾得府邸不得安寧的竟是一個不過三四歲的小胖娃娃,登時就叫人操家夥欲將它滅了,卻被紅珊一把攔了下來。
“這可是神靈,你若要殺了它,觸怒上天,整個安宅的人都要受到天譴的。”紅珊護著瑟瑟發抖的小娃娃說道。
“那、那紅珊姑娘說要怎樣?”
紅珊似乎很不耐煩地一翻白眼:“你們這些俗世中人可知,若能得一條井龍安宅保家,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高興都來不及。這孩子無害人之心,你們隻需找人修繕它的神廟,日日一炷香地供上,今後就是你安家人享福的時候了。”說罷,她摸了摸胖娃娃兩條小辮,柔聲道:“以後會有人常常來看你,可不許再胡鬧了,知道嗎?”然後,她將那條小龍放回了井中。
十七年來,柳生跟隨著紅珊流浪過許多地方,紅珊雖說做著拿錢消災的活兒,卻很少對精怪下殺手,她常道人傑地靈的地方不會化生有惡念的精怪,因此多數時候,她總是勸說精怪們不再作惡便是。
這次安家大宅的事情,隻是眾多經曆中的一件。
徐伯感謝紅珊除怪,除了付上高額的傭金外,還贈送了她幾瓶陳年的好酒,歡喜得紅珊連連稱謝。本來第二日他們便要離去,但是經不住徐伯再三挽留,便在安府上多住了一日,徐伯代替安老爺盛情款待了他們。
那日夜裏,安府為他們舉辦了一個豐盛的贈別宴,宴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才散去。柳生本來想返回廂房睡去,哪知突然內急,他不熟悉安府,竟走錯了方向,一路上兜兜轉轉,穿過一樹樹杏花疏影,小道忽而一折,他發現自己竟走到了安意小姐的閨閣後院中。
安意小姐如今還在病中,紅珊說她是偶見精怪,過度驚悸,才得此重病的,如今雖然精怪已除,但是她病得太久,還需靜養很長一段時間。
柳生見自己誤闖閨閣,正欲離去,哪知餘光一瞟,見遠遠地古香樟下站著一個人影,那人影像個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夜風吹來,吹動那人的衣袖,柳生定不會發現。
柳生貓下身子,偷偷踱步靠過去,待靠得近了,借著滿天星光,他才看清原來那人竟是那日被徐伯拉走的沈先生。
這個書生此刻正抬著頭,望著二樓安意小姐的窗口。安意小姐想必早就睡了,隻點了一盞孤燈,而沈先生就這樣抬頭癡癡望著,不說一句話,甚至連手指頭都動也不動,時間好似在他身上靜止了一般。
看著這深夜到訪、一身孤寂的男人,柳生突然看懂了這個男人是多愛樓上那沉睡著的少女。
不欲去驚擾他,柳生正要轉身回去,又是一陣夜風吹來,夾帶著一股似有似無的酒香味,直撲柳生的麵門。
師父?師父也在附近!
可是師父不是在宴席上喝得爛醉,被侍女抬去睡了嗎?這會子怎麽會在這裏?可若不是在這裏,誰人身上帶著這樣一股酒香味呢?
少年頓住腳步,四下搜尋著其他人的身影,尋了好久也不見,他尋思著難道是自己的錯覺,正納罕之際,突然看見位於沈先生上方的老樹枝上,一隻手慢慢垂了下來,落在沈先生頭上咫尺之處。
——在香樟一條分枝上,正躺著一個身著鸚鵡綠及胸襦裙的女子,那女子似乎喝醉了一般,躺在樹上搖搖晃晃,卻怎麽也不見掉下來。
她正是紅珊。
因為那衣服和枝葉的緣故,她藏得隱蔽。此刻她下巴枕著胳膊,一隻手正朝沈先生的身後伸著,那纖細白皙的手指在夏夜微涼的空氣中輕輕點著,仿佛在描摹著沈先生的背影。
柳生看見,紅珊微紅的臉上此刻帶著點點笑意。
沈先生正無言地望著前方的閨閣,而紅珊,則無言地望著沈先生的背影。他倆的眼神都是那樣溫柔,幾乎可以掐出水來。
那睡在古香樟上的少女仿佛一隻美麗的樹妖,胸前那鵝黃的綢帶掉落下來,同那隻伸出樟葉的手纏繞在一起,顯得那樣孤單。
“小郎君,你在這裏做什麽?”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接著一隻手拍在柳生的肩上。
柳生嚇了一跳,低呼一聲回過頭去,見是徐伯。
拍了拍胸口,他解釋道:“實在是抱歉,我本來想上茅房,沒承想走錯方向到這裏來了。”
徐伯微微一笑:“不礙事。”然後他抬眼遠望,也看見了沈先生。
沈先生並沒有發現他倆。
柳生疑惑地指了指遠處的人影。
老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莫說老朽心腸冷硬,每日隻讓他這麽遠遠地看著小姐。”
“是徐伯準他來的嗎?”
徐伯點點頭:“不讓他來,他也會想盡辦法來的,不如就讓他在樓下看著,也打擾不了小姐。這沈先生是我家去年請來的賬房先生,窮書生一個,不想卻和我家小姐兩情相悅……當真是冤孽啊。”
“安老爺不同意嗎?”
“哪裏會同意?安家是錦州首富,而那沈先生什麽都沒有,拿什麽給小姐幸福?小郎君,安老爺和徐伯我都是過來人,這婚事不單單是靠感情,感情再好,最終要歸於柴米油鹽的。小姐嬌生慣養,連洗臉時的方巾都不曾自己擰過,怎能和那個書生去過窮苦日子呢?老爺寶貝這個女兒,本想將沈先生趕出去,是我力勸才保下的他。如今小姐尚在病中,他倆更是不可能了。”
柳生黯然道:“可我看他模樣淒涼……”
“他倆就如這宅子中栽種的晚春杏花一樣,花期極長,從春日一直開到盛夏,待花落了卻不會結一個果子。他們也是沒有結果的,待過了幾年,他們彼此的感情淡了,絕望了,他們便知道退卻了。”
徐伯的話說得決絕,柳生聽來竟反駁不得半分。
在離開之時,柳生又特意回頭看了一眼,沈先生依舊朝窗台上癡癡看著,而樹上,那精靈般的女子卻不見了,空****的枝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晃著,灑下一地斑駁星光。
那綠裙女子,仿佛從未來過。
而在第二日,柳生敲開紅珊的房門,喚她一同離開,卻發現師父早已不知所蹤,疊得整齊的床榻上放著那枚裝有她記憶的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