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錦州還有幾天路程的時候,阿純總算是斷斷續續地聽柳生敘述完這個故事。
於是這個感情豐富的少女不勝唏噓:“我看你師父的失蹤和那個叫什麽沈先生的脫不了幹係,要不我們先去錦州找那沈先生問問情況怎樣?”
柳生也深覺同意,不過他話鋒一轉,道:“不過我們得先去另一個地方,那裏是去往錦州的必經路之一,白先生告訴我說,去了那裏我便能打聽到師父的身世。”
阿純驚詫:“你做人家徒弟一輩子,連師父的身世都不知道?!”
“我除了她名叫紅珊,連她姓什麽都不知曉。”柳生表示無奈,“之前我思慮著師父是個好人就行,這些身外事無須知道,如今要尋她,她的身世或許能幫我們知曉一二。”
“先生叫你去什麽地方?”
“狐狸嶺。”
狐狸嶺,傳說中的古戰場,亦是柳生最初出現的地方。
明明是柳生出現的地方,卻能解開紅珊的身世,白先生的邏輯思維叫阿純和柳生二人都搞不清楚。
“先生就是喜歡這樣裝神弄鬼,什麽事情都隻說一半,他既然是你師父的朋友,我看他八成知道你師父的身世,偏要這樣故弄玄虛,嘖嘖嘖……這不是麻煩人嗎?”
爬上狐狸嶺時,阿純的嘴巴像放鞭炮似的劈裏啪啦響個不停。待爬上山坡時,阿純見周遭除了一棵大柳樹之外,盡是荒涼,連隻小家雀都不見,不禁很不滿意自己所見的景象,撇了撇嘴巴,問:“來這裏了,然後呢?”
柳生也是一臉茫然,這狐狸嶺他也曾來過幾次,紅珊曾經指出她就是在一株小柳樹下將自己撿來的,如今柳苗生成了一株巨大的古柳樹,柔軟的枝葉延展成一把大傘蓋,此時正有嫩綠的枝條抽出來,想是過不了多時,這柳枝就能在風中飄搖起舞了。
在柳生年紀尚小時,師父每年的二月都會來這裏一次,師徒兩人就宿於柳樹下。紅珊說這裏是他的出生之地,人不能忘本,因此才帶他前來。在日出後,他們再離去。
柳生走到柳樹下,背靠著枝幹坐下來。
阿純無奈,也隻得背著包袱三跳兩蹦地同他一起坐下。
少年目光堅定地看著遠處的殘陽,低聲道:“我相信白先生,到這裏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也不知過了多久,無聊至極的二人倚著柳樹沉沉睡去……
待醒來時,柳生發現夜已經黑得透徹了。風漸漸大了起來,吹拂著頭頂那生出一半的柳枝,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像是有人在頭頂上不停拍著手掌似的,叫聽的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阿純還在沉睡,興許是這幾日趕路太過辛苦了,此刻她正蜷縮在柳生身旁,抱著胳膊,頭靠著他的肩膀,打著小呼嚕。
柳生小心翼翼地打開褡褳袋,拿出一件厚衣服來,正準備給阿純披上,就在這時,一陣鼓聲從黑漆漆的山坡那頭傳來。
“咚、咚、咚……”鼓聲很是有節奏地每隔一下敲一聲,另有一個男人在唱著一首怪異的歌曲,歌聲唱著:“二月二,龍抬頭,萬物蘇,百蟲來,大雨至,旱魃走!大狐小狐聽我令,裹上人皮擦上粉,套上羅裙挽起髻。街市融融狐狸火,世人不辨親與疏。精怪人間去一遭,取來功德升天去。腳踏浮雲遊神州,位列仙班永生哉!”
柳生一個機靈,立刻清醒過來,他推了推身側的阿純:“阿純,阿純,有人過來了……”
阿純迷迷糊糊地醒來,嘟囔著問了一句:“什麽人過來了?”
“或許,”柳生咽了一口口水,低聲道,“那是一個會唱‘人歌’的東西?”
——在阿純和柳生決定去往狐狸嶺的時候,白先生和另一個柳生也來到了黃泉。
黃泉九幽,魂魄往生的必經之地,那是一條極為寬廣的河流,河水黃濁,水中盡是禁錮千萬年而不得轉生的冤魂。河道兩岸是鋪天蓋地的曼珠沙華,這種隻開花不生葉的植物蔓延於視覺的盡頭,猶如一方紅毯,將這幽寂的地下世界全部包裹住。黃濁的水、血色的花以及哀號千年而不甘的白色靈魂——這便是單調的黃泉路。生人莫進,死人莫出。
——以上描述,通通來自紅珊之口。
關於紅珊的人品,柳生一路上聽白先生略微提起幾句。白先生不喜背後言人,總是話說一半,點到為止,但縱使這樣,柳生還是總結出白先生對於紅珊的印象,那便是:酒鬼、財迷、無賴以及騙子。
白先生身為商人,一路上念叨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你師父曾經欠了我十二瞬一大筆銀子,如今三百年過去了,利錢都翻了幾百倍了,她現如今是還不起賬了,幹脆不還了?”
而對於柳生說到黃泉的模樣時,白先生又是一陣同情地搖頭,他拍拍柳生的肩膀,千言萬語濃縮成一句話:“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柳生初時不知道白先生為何這樣,直到進了鬼門關,見識了真正的黃泉模樣後,他才有所領悟,那將他撫養成人的師父,果然是個酒鬼、財迷、無賴以及騙子。
第一眼看見黃泉,柳生隻感覺又回到了數月前熱鬧的上元佳節,燈火如晝,光怪陸離。
那黃泉確是一條寬廣的黃濁河流,河道兩岸也確是一望無際的紅色花海,隻是哪裏見著什麽淒厲呼號的冤魂,這裏分明是、分明是……
“先生,這裏難道不是一處……集市嗎?”此刻柳生的表情可謂是豐富多彩,堂堂一介凡人,在陽壽未盡時貿然闖入黃泉之中,自然是要鼓起很大勇氣的,加之先前紅珊不負責任地渲染,導致他一時接受不了黃泉與想象中的巨大反差。
黃泉之中天色暗淡,天空不見月亮星辰,終日籠罩著厚實的煙霧濃雲,而在這樣壓抑的一個世界裏,這黃泉河中竟是出奇的熱鬧。
寬闊的河道上此刻擠滿了各色小舟小船,猶如人世中擺放於道路兩旁的小攤一般。船夫駕舟找了空位,便將纜繩係於岸邊密密麻麻的木樁上,爾後掛上紅綠橙藍皆有五彩燈籠,隨後便挺直腰板吆喝起來,那船中有些是滿載黃色和白色的春花,那一束束春花尚帶露水,用彩紙小心翼翼地包好了放於艙中,疊起座花山來。也有賣著時令果蔬的,茼蒿、芥菜、春蘿卜兼而有之,還有賣藕的小販載著一船帶著鮮泥的蓮藕停駐在河道旁,有客人來買時便掰大個新鮮的來,用芭蕉葉裹了,再拿稻草係好,笑眯眯地遞過去。
除去這賣花果的,周遭還有賣各色精致糕點、綢緞布匹、脂粉妝奩的,乃至各種小玩意兒,風箏、麵具、紙窗花,一應俱全。
白先生招了一艘小舟來,同柳生一起坐了上去。那船夫是個臉白得瘮人的精壯漢子,見柳生是從陽間而來的活人也沒有多言什麽,爽快地談好價錢,說是五個元寶便可載他二人穿過這片市集。
柳生正吃驚這船夫的要價,就見白先生笑眯眯地從袖子裏拿出五個紙元寶來遞到船夫手中。
小船在黃泉河上緩緩行了起來,坐在小舟中,那些商販的模樣看得更是清楚了,比如就近的那個賣黃麵饃饃的小販,他正仔細地給一個個圓胖胖的麵團上蓋紅福印,偶爾有客人問起價格,他便抬起那張白生生的臉來,一臉笑意地招呼——柳生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條暗紫色的勒痕。再比如那賣脂粉的小姑娘,頭戴一朵誇張的絹花,一張臉鋪滿了鉛粉,她一動,那鉛粉便簌簌地如雪般地往下落,她聲音嬌俏,對過往來客吆喝道:“來看看這上好的脂粉啊,無論臉上留有什麽傷口,哪怕落了一層皮,塗了我家的脂粉,都可遮傷蓋皮!”
柳生聽後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一旁的白先生見少年坐立不安,微笑道:“柳生,不用害怕,這是黃泉船市,這裏的人雖說都是已死之人,但早就忘卻了生前俗事,是不會加害於你的。”
柳生見前路迷蒙,綠光紅燈擠擠挨挨,各種鮮豔的顏色在黃濁的水麵上形成長長的一條斑駁光帶,耳邊是鬼魂們的吆喝買賣聲,身邊行過的是一張張煞白的笑臉,他始終放不下心來:“先生,我們要一直去向哪裏?那黃泉再過去,又是什麽地方?”
白先生扭過頭來,輕聲道:“我們暫時不會過去,因為在這裏,我要見一個人。”
“這裏也有先生的熟人?”
白先生搖頭,道:“我與他不大熟識,所以要尋他有些難度。不過如果柳生肯幫我的話,我想我會很快見到他。”
柳生沒有上當,他反問:“既然不熟識,先生為何要見他?”
“因為隻有他,才能決定你能不能見到自己的司命簿。”
柳生覺得無法反駁,隻好順勢問:“那小輩要怎樣做?”
“簡單至極,”白先生說著站起來,他眼望四周,看了一眼最近的賣紙風車的小舟,說道:“柳生,你站起來,我教你怎麽做。”
柳生不明所以地站起來,正欲湊過去聽白先生的對策,哪知白先生竟說也不說一把就將他朝船外推去!
柳生“啊!”的一聲驚叫,左右搖晃了幾下,朝船外狠狠栽去,好在船與船之間靠得極密,他這一摔也沒落進水裏,正巧落進就近的那艘賣著彩紙風車的小舟中。
那滿舟擺放著金紙銀紙所折疊起來的紙風車,經風一吹便亮光閃閃,煞是好看,柳生一個猛栽,全身心地躺倒進舟中,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兒瞬間變成一攤紙泥!
“哎喲!”柳生揉著屁股慘叫。
“哎喲,老天呀!”那小販捂著腮幫子發出更加高亢的慘叫。
一旁的白先生望向這邊,一臉無辜。
“你是死人嗎?自己家的船不好好坐,偏偏躺進我家船幹什麽?!”那小販言辭激烈,伸出蘭花指用力戳了戳柳生的腦瓜子,“賠錢,賠錢!”
柳生疼得倒吸兩口涼氣,一抬頭又見一張大白臉擠滿了視野,簡直是身心俱損,他結巴道:“我、我是被人推進來的!”說著他手指向隔壁的白先生:“是他推我進來的!”
白先生立刻反駁道:“在下方才實在不知發生何事,更是沒有碰過這位小郎君。在下隻是碰巧與這位小郎君合坐一船罷了,與他並不熟識……若要說他是怎麽摔倒的,倒是前頭船搖晃了一下,想是那時……”
那船夫立刻撇清關係,他粗聲粗氣道:“俺行船黃泉幾百年,未曾讓一個客人摔下船過。不用說的,俺方才看清楚了,是這位小郎君自己想摔到你船上去的,和俺沒有半分關係!”
柳生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了船夫一眼,又絕望地看了一臉真誠的白先生一眼——原來這過河拆橋的事情不僅在陽間有,在陰間也不少!
小販又是高亢的一號,一把揪住柳生的衣領子:“你這賊人,賠我紙風車!”
柳生招架不住,隻得服軟:“這位兄台,手下留情!你需賠多少?我來日回了陽間燒給你可好?”
小販一聲冷笑:“我家娘子還等著我拿銀錢回去開鍋呢,我知你幾時才能回陽世?說不定就回不去了呢!”
“這位兄台,你好歹是做過人的,這麽能說這麽晦氣的話呢?!”
小販的表情更是猙獰:“你還好意思說!我若不是被人害死,能年紀輕輕的就來這陰曹地府?!”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將周遭的小販以及行人都吸引過來,大家做人時喜歡看熱鬧,做鬼時也沒變,全帶著看好戲的嬉笑眼神,將手攏進袖子裏,圍了上來。一時間,黃泉河道堵塞起來,看熱鬧的不願離去,上下遊的行人又無法通行,竊語聲漸漸變成了叫嚷以及咒罵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生發現不止自己爭吵起來,周邊亦是響起來不少爭執聲,譬如“你讓不讓啊,我船都過不去了!”,再譬如“誒誒誒,你攤位超出二寸地方了,看個熱鬧你湊那麽近幹什麽?想搶地盤啊?!”
一時間,黃泉船市亂作一團。
柳生抽空看了一眼白先生,發現他正安靜地坐於船中,一臉叵測笑意,似乎對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亂很是滿意。
就在這時,隻聽空中遙遙傳來一聲厲喝:“誰人膽敢在黃泉船市上造次?!”
眾鬼聽聞皆是一臉惶恐地抬頭,然後約好了似的,全顫抖著俯下身子叩拜下去,口中喃喃道:“鬼王息怒!”
於是,整條河流中,唯有白先生和柳生這兩個外鄉人,在眾鬼叩倒時鶴立雞群。
白先生依舊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他一手指天,低聲道:“你看,我要找的人,他來了。”
昏暗迷蒙的天空中,正有一團火焰衝破重重黑暗,朝這裏奔襲而來。
待那團火焰走得近了,柳生才看見,那並不單單是一團火焰,而是一輛輪上燃燒著烈火的黑色馬車!
那馬車由八隻精壯高大的羊頭人身鬼拉著,每隻惡鬼都有兩人高,羊蹄帶火,雙目含怒,嘶叫著瞬時就抵達柳生的頭上。
柳生這才看清,那黑色馬車上勾勒著明亮鮮紅的蓮花圖騰,窗門上掛有暗黃色的檀香珠簾,想是這車主人身份不凡。
隻是,這幽冥地府中,誰人能坐得這畫有禪意蓮花的馬車呢?
見那馬車停在頭頂上方,白先生站起來,抬頭朗聲道:“鬼王,別來無恙吧?”
馬車中的人聽到白先生的聲音後,略微一頓,發話了,那人的聲音雖是男聲,卻是懶洋洋,自帶一股風情萬種的味道:“哦?白先生。你不待在十二瞬裏,跑我的黃泉船市來胡鬧什麽?說起來,去年中元節那日,你為了尋得醍醐寶珠,將我無端端鎖入夢中,這筆賬我還沒同你算呢!”
“將你鎖入夢中的是蜃君,可不是我。”說罷,白先生又是一笑,“若不是你也進入那夢中,想必你早領著眾鬼大鬧我十二瞬了吧——我亂了你的黃泉船市,你亦想拆了我的鋪子,我們這也算兩清了。”
車中之人咯咯一笑:“白先生,你這生意做得可是精得很呢。我未傷你鋪子一分一毫,你卻實打實地毀了我的船市,‘兩清’可不是這麽算的。”
青衣少年聽聞故作惋惜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甚少來黃泉,不想鬼王還是這樣冷淡。你既不肯兩清,我便將你的損失賠與你就是了……隻是難得阿純肯鬆口托你幫忙,如今你這般強硬,我還是回去罷了……”他將“阿純”二字說得特別大聲,貌似就是為了說與鬼王聽的。
“什麽?!你說阿純?”車中之人頓時激動起來,聲音也隨之高了二度,但馬上他想到眾鬼還在下頭俯首聽著呢,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又平靜道,“不知阿純現在如何?我可是為了留住她那第二百一十八個小妾的位置,連著六百年,都沒有娶第二百一十九個小妾呢。”
白先生臉色微微一白,卻笑吟吟道:“所以,阿純對於鬼王的情誼十分感動,托我送來一封書信。”說著他將那張由阿純親自書寫的“通關文書”掏出來,遞向那頂馬車:“鬼王要親自過目嗎?”然後也不等對方答應,他揚手一揮,那一張薄紙便像生了翅膀一般朝馬車飛去。
柳生看見,那車簾子略微一動,紙張飛了進去——那馬車中,坐的竟不是人,而是一團跳動的暗紅火焰。
然後是一陣叫人尷尬的安靜。
想是阿純的字體實在是太難看懂,鬼王在車中沉默良久,最終隻得尷尬道:“阿純有話直接差人傳於我就是,何故寫這些……這些深邃的東西?”
“鬼王若懶得看那書信,我念一遍與你聽就好了:近來諸事繁忙,久未見君,心中甚想念之。但求君一事,還望君允之:黃泉鬼怪之鄉,地府幽冥之地,外界人一腳踏入皆是寸步難行,聞君能力卓絕,地府十萬冤魂俯首聽之。但求君念在往日情分,助我等友人暢行街衢,完成心願。我感激之情,藏於心底,來日定當回報。”
柳生越聽越是怪異,他看看白先生那從容的模樣,暗想,他不會把阿純給賣了吧?
聽白先生念完,鬼王似乎心情很好,他嗬嗬一笑:“阿純既有心求我,我必然不會推辭。白先生,你何事需要我幫忙?”
見方才還氣勢洶洶的鬼王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柳生心念這感情之事著實是奇怪,難道那鬼王就沒想到,阿純求人,哪裏會用這樣文縐縐的字句?!
白先生掩藏不住得逞的笑意,指向柳生:“你護得這位小郎君下到九幽地府中去,尋到地藏王菩薩,將他送到那裏去。”
“九幽地府?我曉得白先生本事通天,哪裏有你到不了的地方,還需我專門護送?”
“說來慚愧,便就是我太厲害了,九層地府、十八層地獄中鬼魂無數,我恐下去了,會傷了它們。”
“這便是笑話了,難不成先生是那陽光,魂魄見了你都要灰飛煙滅?”說著,鬼王聲音又是一頓,似乎是將目光轉向了柳生。他見柳生是一個俊俏的少年,有些不悅:“這個醜八怪就是阿純托我特地護送的人?他與阿純是什麽關係?!”
“什、什麽醜八怪?”柳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受到了言語上的攻擊。
白先生一把拉過柳生,微笑著示意他噤聲,爾後道:“隻是個較為熟識的朋友。鬼王也是知道,阿純生性重情重義,你若這次幫了阿純的忙,待阿純再見了你,可就不能再對你橫眉冷對了。”
車中之人咯咯一笑:“先生說的這話深得我意,本王這次就幫了這忙吧。”
“那在下就代阿純謝過鬼王了。”白先生朗朗道了謝,此後他轉向尚未反應過來的柳生,低聲對這少年道,“我便就送你到這裏,接下來的路程,由這位鬼王護送你去。”說罷他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來,交與柳生手中,囑咐道:“你見了地藏王菩薩,求他借你命輪一看,人世中千千萬萬的命運都記載成司命簿,放入命輪中,命輪一轉,便將所有命運交織在一起,因此才生出人世百態,因果循環。你看了司命簿,我便完成紅珊的囑托了。”
“先生真真不隨我去?”
青衣少年溫言道:“我不願讓那萬千鬼魂灰飛煙滅。再說,雖說鬼王手下眾鬼十萬,但地藏王菩薩為普度眾生墮於這無盡地獄,他可以說無處不在,卻又無處可尋,你若要尋他,也不是簡單的事情。”
“那麽先生,我們還會見麵嗎?”
“我的鋪子不動,你若想來,隨時都可以來,”但突然間,他又轉念一想,道,“這鬼王在護送你之後大致又會來鋪子裏向阿純提親了,看來必須搬家,所以你我相見還是靠緣分吧。”
柳生微微笑起來,他瞬時覺得眼前這出塵的人真實可愛起來:“先生,小輩在此真誠謝過。”
“去吧。”白先生一揚手,柳生突然騰空而起,此刻一聲幽怨婉轉的笛聲自那輛紅蓮馬車上傳來,仿佛是應和著那笛聲一樣,西方天空裏響起一聲厲鬼的嘶吼——又有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由兩隻羊頭鬼拉著,自天邊而來,停駐於柳生麵前。
柳生朝白先生招招手,微笑告別。
“走吧,菩薩行蹤不定,若想求得見他,還要費一番功夫。我們莫要耽誤了時辰。”鬼王幽幽說道,此刻柳生聽聞了聲音正巧朝鬼王看去,隻見那車簾子一飄,他竟然看見馬車中正端坐著一位美人。
——他穿著一席牡丹繡紋的黑底長袍,袍子華麗寬大,牡丹栩栩如生,不經意間,仿佛那花朵就長出了衣袍,爬滿了整個車壁。然而,縱然那件衣裳再是豔麗得過分,也豔麗不過那穿衣之人。
那神秘的鬼王,竟不同於黃泉那些模樣駭人的眾鬼 ,他生著一張極美的臉龐,桃花目色,玉雕鼻梁,櫻桃嘴唇。他墨色長發上簪了一根白玉簪子,手握一根人骨笛子,在柳生看向他時,他似乎知道一般,微微扭過頭來,朝他勾起嘴角,淺淺一笑。
那媚氣滿滿的一笑,仿佛讓觀者心中開滿了花朵一般。
柳生看著那張陰陽莫辨的美麗臉龐,頓時心神一愣,他暗想修習菩薩道的鬼王哪裏會是這般邪魅模樣?眨眨眼睛,再看去時,卻發現那馬車裏哪裏坐著什麽美人?!分明還是一團火焰!
再眨眼睛,依舊是不停燃燒著的火焰!
就這麽驚鴻一瞥的瞬間工夫,檀香珠簾落下,什麽也見不著了。
“你還發什麽愣呢?趕緊上車去吧。”鬼王又是一聲懶洋洋的催促。
柳生不再說什麽,掀了簾子,鑽入馬車中,爾後馬車轉向,朝那隱晦不明的天之盡頭跑去了。
下方那一片彩光融融的河流漸漸小去,任是柳生的眼力再好,也隻是看見那一身飄逸青衣的少年緩緩轉過身去,囑咐船夫自來路返回。在他身邊,擠擠挨挨的船隻,摩肩接踵的鬼魂,各種各樣的貨品,乃至船頭上那些個鮮豔到怪異的燈籠……它們無一不是璀璨奪目,亦幻亦真,但這流光溢彩中,柳生看得最為清晰的還是那抹青色的背影,挺直,瀟灑。
宛若沙漠上一心求道的行者,跋涉於蒼穹黃沙之間,形單影隻,雖是寂寞,內心卻裝著一個大千世界。
柳生一直看著黃泉消失在視野中,他想起白先生方才給自己的錦囊,心生好奇,拉開了口子,見錦囊中空空****,袋底隻餘一顆光澤四溢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