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的時候,陸之詢回到了十二瞬。

依舊是那個飄滿粉色花瓣、無人而靜謐的小巷子,十二瞬藥鋪孤零零地開在裏麵,仿佛永遠都無人來訪一般。

陸之詢走近鋪子,正巧看見阿純蹲在鋪子中央整理著一天來買的東西。她一邊嚼著一大片豬肉脯,一邊將各種吃食和小玩意一樣一樣地拿出來細細玩賞著。

白先生不在,料想他還躲在子虛園中和花花草草一同飲茶。

阿純看見陸之詢回來了,招呼道:“小牛鼻子,你怎麽才回來啊?我今天準備煮小米粥,還想著要是你還不回來,肯定就是被什麽精怪吃了,那我就懶得煮你的飯了。”

小道士的臉上難得充斥著嚴肅的表情,他問阿純:“阿純姑娘,小道現在沒有心情玩笑,敢問白先生在哪裏?小道要馬上見到他。”

阿純眨巴眨巴眼睛,然後手指朝那六折山水屏風一指:“在那兒啊……”

陸之詢連道謝都來不及,大踏步地朝屏風走去,毫不猶豫地往裏一栽,人就消失在了屏風中。阿純看著他飛快地消失,自言自語道:“我還沒說完哪……”

接著,陸之詢沒進去多久,又一臉鐵青、氣喘籲籲地跑了出來,他本來一塵不染的白衫變得很髒,還有些破舊,他支著屏風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阿純說道:“阿純姑娘,白先生在哪兒?我怎麽沒有見到他?”

阿純一副無奈的樣子,她沒好氣地說:“你急什麽?我還沒說完呢。這屏風叫‘烏有屏’,可通三界。你幾次進入烏有屏時都由先生領著你,不用擔心走錯地兒,但你自己一介凡人獨自進去就容易踏入異界。”

陸之詢窘迫,就在這時,白先生搖著折扇從屏風中悠悠走出來,他斜睨了一眼狼狽的陸之詢,然後收起扇子,笑道:“陸兄怎麽去看個海市都能弄得這麽……熱烈?”然後吩咐阿純道:“去給陸兄拿套新衣服來。”接著他將折扇輕輕敲了敲陸之詢的肩頭,悄聲道:“陸兄不用多言,在下知道你要說什麽,我們這就去小重天談吧。”

青衣少年轉身,又走入了屏風內。

陸之詢皺了皺眉,也跟著進去了。

屏風內的雅座一如從前,萬字花紋的窗外還是一片黃昏的光暈,就連寶藍色琺琅孔雀瓶內的白蓮花都新鮮如初,沒有一點衰萎的樣子。

白瓷茶壺中的熱茶從未變少過——白先生未曾朝茶壺中加水或加茶,他卻能從那小小的茶壺中源源不斷地倒出茶水來。

陸之詢麵前的茶杯慢慢被添上了琥珀色的茶水,他看著白先生優雅得體的沏茶動作——他無論幹什麽,臉上永遠都帶著如沐春風的笑,狹長的鳳目中卻沒有一絲感情。他眼中寒得像塊冰。

“小道今日去觀看了海市。”陸之詢說道。

“哦?”白先生挑眉問道,“不知陸兄感覺如何?”

“非常不好,但是小道搞清楚了為什麽蜃城群妖聚集,上空卻是一片祥和紫氣。”

“為什麽?”

“因為在這座城裏已經沒有‘欲望’了。每年海市出現,但凡貪心的人欲望破腦,腦中的元神皆被海市那頭的‘東西’吸了過去,失去元神的人盡皆癡傻……我想,連那些下海的精怪們也是同樣的下場。這城中沒有了欲望,也就沒有了惡,上空自然是一片祥和。”

“這不是很好嗎?”

小道士深吸了一口氣,道:“可這樣的祥氣不正,已然破壞了人間的平衡。你明知這樣卻不製止,因為那采吸世人元神的魔物,就是深海下的蜃君。蜃君吸的元神越多,醍醐寶珠的價值也就越大。甚至,你還賣出了許多避水珠,目的就是要讓那些精怪潛下水去,自動送上門讓蜃君食用。”

少年望著小道士,笑而不語。他緩緩搖著折扇,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陸之詢也盯著少年的雙眸,繼續一字一頓地說:“你在用萬千世人的元神和精怪的命來養那什麽醍醐寶珠,你在助紂為虐!”

白先生聽了微微眯起了眼睛,繼而他收了折扇,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淺酌著,淡淡道:“現在說什麽也為時已晚了吧。今日子夜,鬼門大開,到時蜃君會將醍醐寶珠吐出,待在下取了它,一切就會回歸本源了。”

“那這一切又關我什麽事?!”陸之詢說著拍案而起,厲聲問,“我並不想生什麽大事端,你卻拘我在這鬼藥鋪中,你既有本事飼養那萬年海精,要我何用?!”

“陸兄少安勿躁。”白先生微微一笑,“在下絕不會害你。在下隻知你是我取醍醐寶珠中的‘命輪’,少你不可,卻不知為何一定要是你。待到子夜在下會帶你潛下深海取珠。陸兄放心,在下定會護你安全。”說著他飲盡手中的茶,眼眸一抬,身後霎時白光一耀,那光非精怪身上的精純妖氣,也非仙人身上的縹緲仙氣,陸之詢隻感覺雙眼刺目灼熱,不禁用手遮住了眼睛,而那光越來越盛,青衣少年置身在白光中,衣袖翻飛,烏發飄飄。

恍惚裏陸之詢隻聽到白先生依舊用他那溫文爾雅的語氣說:“還請陸兄不要妄動,若打斷了這因果循環,在下也保不住你。”

他聲音柔和,但在陸之詢聽來卻無限刺耳,他閉上眼睛蒙上耳朵,想要暫時躲過這折磨。

然而就在下一秒,白光和聲音陡然消失。

世界又恢複了安寧。

陸之詢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竟置身在屏風旁,還保持著雙手捂耳的姿勢,阿純咬著豬肉脯靠在櫃台上,一臉狐疑地望著他怪異的動作:“小牛鼻子,你怎麽了?”

陸之詢回過神來,問:“前頭白先生有叫小道去雅座一敘嗎?”

阿純點點頭。

那便不是幻覺了。小道士想,想必自己是被白先生給推出小重天了,如今憑自己的本事也逃不出十二瞬,隻得耐心等待子夜到來,陪白先生取了醍醐寶珠後才能離開了。

這時阿純走過來,將一疊衣服丟在陸之詢的懷中:“喏,這是我給你找的衣服。先生還沒出來嗎?”少女伸頭朝屏風那兒看了看,她似乎很了解白先生的脾氣,道:“算了,反正現在也叫不了他了,小牛鼻子,我煮了小黃米,等下你換好了衣服就來嚐嚐吧。”

陸之詢答應了,雖然他對靈獸煮飯這件事情抱有深切的懷疑,但他更不想得罪這個力氣奇大、脾氣又不好的少女,隻得換了衣服後依言去吃阿純煮的黃米粥。

阿純給他的衣服似乎是白先生的,穿起來甚是合身,粗麻的青色鶴氅披在肩上倒也有一番仙風道骨的架勢。

在十二瞬外的一株合歡樹下,阿純生了一口紅泥爐子,上麵放著描著小魚圖案的砂鍋。少女穿著那天他們剛見麵的石榴色襦裙,坐在小馬紮上,正認真地往紅泥爐子裏添著炭,有“咕嚕咕嚕”的水聲從砂鍋裏傳來,看來那鍋黃米粥裏的水才剛剛燒開。

阿純見陸之詢換衣出來,瞄了幾眼,頗為認真地評論道:“沒想到人類穿著先生的衣服也挺好看!”

陸之詢以怪異的眼光看著阿純,硬生生地把那句“白先生不就一直是以人的形象穿著那些衣裳?”給吞在了肚子裏。

阿純拍了拍身邊另一個小馬紮,笑了笑,露出兩顆潔白的小虎牙:“坐這兒吧,黃米粥還沒熟呢,再等等。”

落日西斜,滿地蒼黃光暈、滿目粉色飄花的白石小巷中,一隻額心點雪、四爪踏火的靈獸和一個落魄的小道士相對無言地坐在小馬紮上,等待著黃米煮熟。

陸之詢隻感覺這番情景極為閑適,不禁俯在小幾上昏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