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小道士被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叫醒了。
“小牛鼻子,還睡呢,粥都快熟了。”阿純大聲地在他耳邊叫嚷著,然後拿過一直放在身旁的一個兩層食盒來。那食盒的模樣很普通,外塗紅漆,瞄著些喜鵲登枝、仙鶴踏水等既喜慶又市儈的圖案。打開食盒,阿純從裏麵端出一碟水晶棗泥卷,遞給陸之詢,道:“小牛鼻子,接著,不要撒了啊,這東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陸之詢才從夢中醒轉過來,他四望,見天光昏黃,日頭在西方欲墜欲落,尚留著鹹蛋黃一般的半圓,便料想自己未睡多久,見阿純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趕忙依言接過棗泥卷,放在小幾上。接著,阿純又從食盒中拿出了澄沙團子、蟹黃饅頭、糖薄脆、白糖三壽糕……當阿純還在從食盒裏源源不斷地拿出各色點心的時候,陸之詢終於不敢小看這個看起來很醜的食盒了。
“要喝酒嗎?”少女眨巴著眼睛問陸之詢,也不等他答應,又從食盒裏拿出一瓶用青瓷瓶裝著的木樨酒來。
陸之詢搖搖頭:“小道還要等白先生,不宜喝酒。”
阿純也沒有強求,她坐在堆積如山的點心麵前,伸出爪子,十分享受地吃起來。
紅泥火爐上的黃米粥漸漸冒出香味來,那米香散落在這微涼的夏夜中,顯得格外清甜。
許久之後,小道士望了一眼冒著白色泡沫的砂鍋,說道:“粥熟了。”
阿純含著滿嘴的肉,急忙將砂鍋端下來,然後用小瓷勺舀了兩碗,將其中一碗遞給陸之詢。
陸之詢稱謝接過,他端著黃粱粥,小心地喝了一口,隻覺得滿口生香,那小黃米因為煮得長久,滋味稠糯,濃而不膩,清而不淡。
陸之詢從未喝過這麽美味的粥,覺得奇怪,便凝神向四周望過去,周遭寂寂,一片平靜,他什麽異樣都未看出。
也許是自己多想了吧。陸之詢自我安慰道。
喝完了粥,阿純又吃了許多點心,兩人一直待到深夜,最終當阿純挺著肚子靠在小幾上打著飽嗝時,這隻脾氣不好的靈獸不耐煩了:“先生肯定不出來了!都快到子時了。”說著她看了看在一旁傻等的陸之詢:“小牛鼻子,要不我們去看盂蘭盆會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中元節又稱盂蘭盆節,當夜會有僧侶舉行的盂蘭盆法會,目的是讓陰司的野鬼們得到超度,極快往生。蜃城精怪甚多,自然沒有什麽僧侶,但百姓們依舊會在這一天夜裏燒紙拜鬼,聚會放燈,又因這一日是海市出現之時,蜃城聚集了大量遊人,所以盂蘭盆會自然熱鬧無比。
阿純無論如何是不會放過這個湊熱鬧的好機會的,現在看白先生躲在屏風中一夜都沒出來,她又萌生了偷懶的念頭。這樣想著,阿純從櫃台上抽出了一張包藥用的油紙,三下兩下便折出了一個小巧的紙人,她拔下自己一根頭發,捆在那紙人的脖子上,然後朝它吹了一口氣。
奇異的事情的發生了,紙人居然在阿純的手中動了動,隨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生長起來,生出肌肉和頭發,然後是衣服和五官……瞬間的工夫,一個梳著單螺髻,上頭簪著銀簪子,一身石榴紅襦裙的少女出現在阿純的麵前。
阿純笑了笑,那紙人少女也跟著笑了笑。兩人笑靨如花,眼眸若星,像照鏡子一般。
陸之詢這段時間經過和白先生接觸,早對這種事情見怪不怪,這是道家中的“撒豆成兵”之法,隻有道行高深的道人才能運用,沒想到在這少女手中就像玩一樣簡單。
“好了,我們走吧。”一如往常,阿純忽略陸之詢的回答,拉起他的領子就走。
陸之詢想要站定,無奈少女的力氣實在太大,他被揪得兩眼直翻,像塊破抹布一樣被飛快地拖出了巷子。
“紙娘,好生幫我看著鋪子!”阿純揚起手,大聲向站在鋪子門口的紙質阿純說道。
紙娘微微一笑,點頭,然後向遠去的二人優雅地行了一個禮後,邁著小步子走進了十二瞬中,一派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的模樣。
盂蘭盆會時,百鬼夜行天。
蜃城的盂蘭盆會比起白日的海市來,盛況有過之而無不及。
夜市裏花燈如晝,鑼鼓喧囂。蜃城城中開鑿了一條麵積不寬的人工河,河流蜿蜒著一直通向大海,此時河內行船擠擠挨挨,船上掛著各色燈籠和時令鮮花水果。岸上更是人聲鼎沸,在瓦市中,雜耍的、算命的、賣各種小吃點心的攤販琳琅滿目,合歡樹上掛起了許多花燈和祈福的五彩飄帶,更有人將許多金紙和銀紙折疊好的紙錢掛在樹上叫賣,還有賣鬼怪麵具的小販將麵具戴在臉上連舞帶跳地吸引顧客,那些色彩鮮明、表情猙獰的麵具在明滅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真實。
許多婦道人家端著火盆趺坐在岸邊燒著紙錢,用高腳銅盤供著水果點心,她們口中念念有詞,祈求先祖們能收到祭品。一時,無論是河中、岸邊還是瓦市裏,皆是燭火灼灼,陸離繁華。
阿純拉著陸之詢在人群中鑽來鑽去,阿純一手捏著剛剛買來的小泥人,嘴裏還咬著冰糖葫蘆,她身形矯捷,很快就擠到了瓦市中央,那裏,賣藝的藝人們穿著五彩的寬大衣服,帶著猙獰的麵具在跳儺舞,他們扮成百鬼的樣子,上刀山,吐火球,博得眾人陣陣喝彩。
阿純一路隨著儺舞的隊伍走動,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河邊,扮成百鬼的藝人和著聲調詭異悠長的樂聲邊跳邊念念有詞地走上白石做的拱橋,阿純就和陸之詢站在橋邊,橋上藝人起舞,橋下河水裏斑駁的影子百鬼攢動,組成了一副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繁華畫卷。
“小牛鼻子,我們買個河燈放吧?”阿純的思維極其跳躍,這一次她同樣不等小道士回答,就扯過他腰間的錢袋,掂量著幾枚銅板就跑向一個賣著各色花燈的小攤。很快,她又笑著跑了回來,手裏多了兩盞點著的荷花燈。
陸之詢無語,隻能陪著阿純走到一處岸邊,阿純分給他一盞,他看河燈製作得玲瓏可愛,仿若真花,在花心處粘著一截小蠟燭,蠟燭旁緊挨著一張小紙條,寫著“平安”二字。
兩人蹲下身,將河燈放了,那兩盞河燈在夜市中幽幽地亮著,緩緩流向下遊去,那下遊處,聚集著數萬盞荷花彩燈,點點燭火猶如天上的星河,映襯著水中點點斑駁的倒影,美好又淒迷。
中元節的一大習俗便是放河燈,據說河燈會流向黃泉,帶領著迷路的幽魂往生而去,知恩的幽魂會實現河燈裏的願望。
陸之詢漆黑的眸子裏閃現著明滅的燭光,他總感覺哪裏不對勁,細看周圍,卻又找不出問題在哪裏,他身旁那隻粗神經的靈獸正開心得不得了,嘴巴不是在吃東西就是咧開來笑——既然連阿純都沒有察覺,他自然也找不出端倪在哪兒。
正想著,一聲悠遠的鍾聲傳來,低沉的聲音激**在這瓦市中,顯得十分神聖莊重。
——子夜已到,鬼門大開。
周遭的行人自然什麽也沒聽見,照舊吃喝玩樂,而阿純則豎起耳朵,然後起身,麵朝西方,喃喃說道:“餓鬼道的幽魂們要來了。”
話音未落,在瓦市的四麵八方響起了幽怨而又低迷的笛聲,笛聲越來越大,一股陰涼的氣息也撲麵而來。
陸之詢知道,那是鬼笛的聲音,百鬼循著笛聲而來,哪裏有拜鬼祭祀,哪裏有供品人氣,它們就往哪裏鑽。
“走吧,”阿純根本對這些小鬼不上心,仔細聽了陣鬼笛後就想拉著陸之詢走開,哪知陸之詢一轉身,隻感覺身體一陣透涼,下一秒,他身旁的少女陡然雙目翠綠,嫩生生的手瞬時變成了尖利的爪子,她發出一聲低沉的獸吼,鋒利的爪子猛然發力朝他的肚子抓去!
陸之詢吃了一驚,背上的辟邪長劍也轟鳴一聲,然而痛感卻沒有傳來——阿純的爪子已經沒入了他的肚子裏,她目露凶光,片刻就從他肚子裏拖出了一條漆黑而濕滑的東西!
期間經過不過一霎,阿純露出了半個獸性後馬上又恢複了人樣,她將那泥鰍般不停掙紮的東西死死捏在手裏,說了句:“找死!”手勁一運,那黑影便“砰”的一聲化為黑色粉末,消失在虛空中。
“鬼?”陸之詢看著那黑影說道,然後他抬頭望向四周,隻見眼前不停地掠過一條條黑滑的影子,那些影子穿過毫不知情的眾人後又穿出來,它們沒有實體,卻能化百形,有些蹲在岸邊的祭品旁,拿起水果、點心就“哢嚓哢嚓”地咽起來。
“這裏的百鬼怎麽這樣凶?”小道士看著虛空中越來越多的鬼,隻感覺脊背冰涼,那些縹緲的黑影盤旋在各處,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線,而世人卻看不見這個猙獰景象,猶自開心地遊玩著,穿過那一條條不停變幻著形象的形體,隻是偶爾有人感歎一句:“怎麽天氣突然變冷了?”
三界六道,人為人道,鬼為餓鬼道,兩道互不幹預,因此在人界,惡鬼不得幻化出實體,除了有道行的人,其他世人連惡鬼這種影子般的形態也看不見,而今夜的百鬼夜行,百鬼的行動卻讓世人有了感覺。
“怎麽回事?這次鬼門開得也太大了吧?”阿純眼珠朝天,疑問道,“平時不都是放出些小鬼來的嗎?怎的這次惡鬼這麽囂張?它們要是再在人間待上片刻,吸飽了精元,化出實體來,這些人可就要遭殃了!”這樣說著,離二人不遠的一棵合歡樹上,一條盤踞著的黑影霍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吼,它那黑色的形體皮一樣的從背部裂開,接著,從裏麵緩緩擠出來一隻身上盡是黏液,長牙,獨眼,個子佝僂卻巨大的惡鬼來!
“化、化鬼了!”陸之詢摁住不停跳動著的辟邪劍,結結巴巴地尖叫道。
在眾人周圍的樹上、草叢裏,甚至是河水中,漸漸鑽出了許多骷髏般的手來,一隻隻形態各異的惡鬼脫去了黑色的外皮,仿若蛻了皮的蛾子,紛紛扭動著尚顯僵硬的肢體,蠕動著出現在世人周圍。
陸之詢哪裏見過這樣的仗勢,十分想拔腿跑開,但是阿純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領,那少女像是沒有看見百鬼化形的樣子,食指指向天空,說道:“小牛鼻子,你看那裏!”
陸之詢循聲望去,見本是滿滿璀璨星辰的夜空不知何時變得異常幽暗,八隻健碩巨大、羊頭人身的惡鬼嘶吼著,雙目赤色,腳踩烈火,拉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從正空裏掠過!
那黑色馬車的輪子上燃著紅蓮之火,車身上勾勒著紅色的蓮花圖騰,車門和車窗處掛著竹簾子,竹簾子在風中輕微抖動著,隻能從那縫隙中隱約看見馬車裏裝著的也是一團耀眼的火焰。
“鬼王怎麽也跑出來了?”阿純道。
此時陸之詢哪裏還能注意到什麽鬼王,那羊頭鬼拉的馬車就是再詭異也是在半空中,一時還威脅不了他們,可那些化形已經化得差不多的餓鬼們,就近在咫尺啊!
“太奇怪了,我們得去找白先生!”終於,粗神經的靈獸說了一句在陸之詢看來無比貼心的話。
陸之詢聽了非常認同地點頭,然而就在下一瞬,他隻感覺身旁起風,那風來勢很奇怪,竟是從腳下生出來的。小道士不明所以地轉頭一看,吃驚地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那本是站著阿純的地方陡然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獸!
那獸足有三人高,通身漆黑如墨的毛皮,獠牙森森,雙目翠綠,眉心一點白色的火痕,鋒利的四爪踩著綠色的火焰,三隻蓬鬆的尾巴飛揚著,那模樣矯健又威風,正是一隻體形巨大、道行高深的狼怪!
“你、你真的是奎木狼!”陸之詢不顧眾人投來詫異的目光,抬著頭對那雙幽綠的狼眼說道,但是還沒等他驚歎個夠,那隻奎木狼已經用牙齒叼起他的後衣領,輕輕一甩,就將他甩到了自己背上。
“抓好了!掉下去我可不管。”奎木狼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撥了撥前爪,接著一躍而起!一狼一人就已經踩在了虛空中。
陸之詢隻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奎木狼身姿敏捷,修長的四爪幾個躍步,就已跑上了天空,陸之詢將頭埋在奎木狼厚厚的皮毛裏,根本不敢往下看去。
奎木狼腳踏幽火,迅速朝十二瞬的方向奔去。而在他們腳下的蜃城瓦市,依舊是彩燈如晝,歡聲笑語,沒有人看見少女化狼,亦沒有人看見在眾人的四周,百鬼化實,正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