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安靜的十二瞬外,一個身材纖細、著鮫綃白衣的美麗女子緩緩走進了鋪子裏。那女子不過二十歲的模樣,發簪硨磲簪子,頸掛珊瑚墜子,手戴珍珠手鏈,衣帶如水,麵容如玉。她很白,白得幾乎透明。在她的頭頂上,虛空懸浮著一顆拳頭大、青璃色的珠子,珠子不停轉動著,散發出一束白色的柔和光線,那光線將女子籠罩其中,更襯得她白皙透明。
紙娘見她進了鋪子,正要迎上去,哪知白衣女子見了它,嘴角扯起一絲輕蔑的笑,她輕輕揚起手,一揮,紙娘“呼”的一聲著起火來,瞬間被燃成了灰燼。
女子看也不看遺落在地上的紙灰,她四顧鋪子,然後望了那山水屏風一眼,又是輕蔑一笑,徑直朝屏風走去。
女子婀娜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屏風中,在無人的十二瞬內,那女子曾行走過的地方,留下一條透明的水跡……
大得漫無邊際的花園中,白先生還是在茂盛的樟樹下品茶,他捏著茶杯,閉眼聞著醇香的毛尖,在他周圍,綠衣的侍女煮水,粉裳的侍女奏樂,一派閑適而又不真實的景象。
突然間,白先生的眉頭皺了皺,他自語道:“哎呀,好重的濕氣啊……”隨即他睜開了眼睛,朝那濕氣的方向望去。
——繁盛的花海中,有一束白光,白光下站著一名傾國傾城的女子,那女子比他身邊的侍女都要漂亮,在他的眼神掃過去時,女子還露出了一記美麗至極的微笑。
白先生並未對女子多加在意,倒是那顆青璃色的珠子讓他的眼睛亮了亮。
“蜃君,”少年亦是微笑,他樣子慵懶,並沒有接待那女子的意思,“最近又換了一身皮囊?”說著他摸著下巴,似乎很認真地思考道:“雖然這模樣不是很適合蜃君你的性子,但平心而論,這皮囊真是漂亮。”
女子聽了也是會心一笑,她低身行了一個萬福,用脆若黃鶯的聲音說道:“承蒙先生多年照顧。先生是小女子的恩人,來見恩人,小女子自然是要準備一番了。”
“這樣啊,”白先生恍然大悟道,“那麽這次蜃君你來,是為了報恩?”
女子點點頭。
“怎麽報?我可不喜歡喝蛤蜊湯。”
女子掩麵笑道:“先生說笑了,今年是小女子一年一度吐珠的日子,小女子自知天地萬物都在打珠子的主意,連白先生都不例外……但這些年來若不是白先生的幫助,小女子也無法達到這樣的修為……”說著她伸出手,那顆青璃珠子便緩緩降落在她的手中,白衣女子上前一步,將那珠子遞到白先生跟前:“這醍醐寶珠,就送與先生,權作我的報恩之物吧。”
美人獻珠,還就獻在自己鼻子跟前,青衣少年見此情景,卻隻不動聲色地微笑,他抬起眼簾,淡淡道:“蜃君若真的想報恩,就先把阿純還回來吧。”
“阿純?”女子點了點自己的下巴,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許久以後才恍然大悟一般,“哦!是那個小星官吧?”突然間,本來姿容清麗的她露出一記貪婪的笑來:“若白先生叫我放人是確實應該放,可是,吃進去的東西哪有吐出來的道理呢?”
她話音一落,白先生的眼中便閃過一絲寒意,但繼而,他又了然地舒展了眉頭:“既然蜃君不肯吐出來,那就罷了,可不能為了區區一個星官傷了和氣。在下也不能逆了蜃君的好意,這醍醐寶珠,在下就收下了。”說著他接過那青璃珠子,哪知那珠子一入手,便如火一般燙,白先生緊緊抿著唇,一甩手,卻怎麽也甩不開!
“哈哈哈哈!”白衣女子陡然發出一聲尖厲的笑聲,似乎得意非常,她本來美豔的臉慢慢變得扭曲,櫻桃小嘴霍然咧開,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上,貝殼般的牙齒變尖,長長,黑色染紅,蔓延到了整個眼眶。
蜃君的笑聲似乎有魔力,在她的笑聲中,白先生身邊那繁華如畫的景色就像是破碎的玻璃,“砰”的一聲碎成千萬塊,那些美麗的侍女、嬌豔的花朵、蔥鬱的樹木紛紛化為粉末,一股炙熱的火焰呼嘯著躥了上來,周遭本是流螢星輝的場景瞬時變成了刀山火海!
無數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回**在這火海中,白先生抬眸一看,身邊除了炙熱的火焰,就是漆黑陡峭的山尖,山尖上滿是鮮血和碎肉,手持各種刑具的醜陋羅刹遊**在山尖中,各色殘缺不全的人體被巨大的鎖鏈拴在山上,承受著無數極刑,被穿心,被磨墨,被舂杵,被刀鋸……他們在一天之內承受著萬億次死亡,魂魄碎了再由羅刹們拚好,繼續受刑,痛苦不堪,沒有盡頭。在這裏,沒有陽光,隻有永世的折磨和哀號。
——這裏是,阿鼻地獄。
白先生心神一凜,正欲反抗,手中的珠子頓時化為一道巨大的飛索,將他牢牢地捆在了一處黑色山尖上!
“哈哈哈哈!世人皆有欲望,隻要有欲望,你們就休想奪我的寶珠!”巨口的女子淩空飄起,她手中提著白先生方才喝茶用的茶壺,提起那紫砂茶壺,她迷醉地一嗅:“嗯,這可是‘醒世毛尖’呢,隻需喝一口,便可清醒異常,可是就算你喝了它整整一缸,你還不是進入了我的海市之中?!”她的舌頭肥大,說話間有黏液不停地從口中流出,模樣惡心:“白先生,你看這阿鼻地獄可是我專門為你而造的,你喜歡嗎?其他人,我造出奢靡的海市讓他們醉死其中;而你,那些世俗裏的東西想必也入不了你的眼……你既然不喜歡奢靡,我就讓你嚐嚐痛苦吧!”
被拴在鐵鏈上的少年還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他笑得十分溫文爾雅,好似此時此刻還在享受一般:“蜃君,我說嘛,這個樣子才符合你的樣子,醜陋又貪婪。”
萬年前,這隻蛤蜊化成精怪,蛤蜊擅用幻術,以海市和精元為餌,在中元節吸引世人和精怪前來,中元節世間精怪妖力大盛,吃了它們所補的道行是平時的數倍,加上以世人最為滋補的元神為輔,蜃君一年隻需造一場海市,就可吃飽,往後一年裏它可待在深海裏慢慢消化,將這些精華變為千年道行。但蜃君以欲望為線,所得來的不管是精怪們的道行還是世人的元神,都十分不純,帶著一絲魔性,蜃君大量吸食,久而之久,內心已漸入魔道。
蜃君幻化海市,必須吐出醍醐寶珠,所以,白先生要想得到醍醐寶珠,就必須等到中元節這天,沒想到蜃君忌憚白先生,想先下手為強,用醍醐寶珠引誘他進入自己的幻境中,他幹脆就遂了她的意。
“白先生,你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好像都不會害怕呢!”蜃君咯咯地笑了,“既然先生不喜歡我這個樣子,我就變個樣子如何?”說著女子的麵相漸漸起了變化,登時變作一個男子的模樣,隨後又變作老人、孩子,其中容貌有美有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過幾個眨眼間,蜃君的麵容就變幻無數,集聚了世人之容貌,連喜怒哀樂的神情都惟妙惟肖。
女子在不停地變臉,身子卻一如之前,她還是用那嬌滴滴的女聲,頂著陰陽不定的臉湊近少年:“白先生,你說哪張臉好看,我就變哪張臉。”
白先生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不自然,他偏過頭去,有些嫌惡地閉上眼睛。
女子的聲音還在耳邊繚繞:“先生喜歡怎樣的?喜歡就說啊,我定讓先生在死前滿足願望……先生你說啊,先生你說啊……你說啊……”
一個冰涼的東西慢慢撫上了他的脖子,那觸感像是手指,又像是膩滑的觸手,帶著濃重的水汽以及腥味。
那東西緩緩在他的脖頸上摩挲著……下一秒,本是風輕雲淡的白先生陡然睜開了眼睛,他眼中不再是溫暖如風的笑意,而是充滿了驚恐和錯愕,他雙眼充血,目眥欲裂——他看見遙遙地,自己的身體正被牢牢地捆在山尖上,衣袂飄飄,仙風道骨,而那蜃君正倚在他的肩膀上,帶著得意的笑。她正注視著自己,長袖下本是手的地方拖著一條膩滑的柔軟觸角。
——他的身體沒有腦袋。
他竟被那蜃君柔軟的觸手給切了腦袋,剛才那一幕,隻不過是腦袋淩空飛起後看到的、他生前最後一幅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