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辦公室。
“考慮得怎麽樣了,二位。”唐平微笑著看著熟悉的兩位患者。
他習慣以一種輕鬆愉悅的方式開場。
讓患者有一個好印象。
畢竟保持微笑和適當的嚴肅是作為一個合格醫生的標配。
主治醫師唐平又仔細地打量著麵前的農村夫婦,大腦CPU在飛快的旋轉。
根據從業十多年的經驗判斷,他最不願與張又美夫婦這樣的患者打交道。
做生意,投入就可能有收獲,即使賠錢還賺吆喝。
看病則不同,有可能人財兩失。
道理很簡單,但放在部分人身上,還是希望投入與收獲成正比,尤其是投入更多的時間、金錢和精力,比如做試管。
但對於一些低收入者而言,希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旦失敗,人財兩失,竹籃打水一場空,失望就愈大。
能夠接受成功,但無法承受失敗。
這種人文化程度不高,情緒容易誤導,一旦聽到或看到不實或片麵的言論或信息,醫患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薄如蟬翼的信任瞬間就會崩塌。
患者就很容易心理失落、憤怒,甚至走極端。
一種極端,忍氣吞聲,委曲求全。
另一種極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鬧,我再鬧,直到醫院滿足我的要求,不管合理還是無理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而從多日的觀察來看,齊大壯顯然屬於後者。
這讓唐平不得不提前預判醫療糾紛的可能性及其後果,並把它扼殺在搖籃裏。
況且前提是已經移植成功,若這中間有什麽閃失,他一定認為是醫生醫院的問題,並將這種過錯無限放大。
唐平腦補著橋段。
醫生說:抱歉,減胎沒有成功,醫學雖能救死扶傷,但不能包治百病。我按照我的基礎規程流程看病,結果如此,責任不在我。
患者說:你沒有盡力,移植這麽艱難的事都能成功,減胎不是輕而易舉的嘛,事前你們承諾不是成功率很高嗎?你是庸醫,你不負責任,我要告你。
醫生:凡事皆有概率。希望你能理解。
患者:理解個屁,少拿這套說辭忽悠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我花了錢,受了罪,孩子沒了,你一個抱歉就解決了?!
醫生:你把錢交到醫院,又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我也有醫生的操守和職業道德,而非針對某個人。
患者:我不管,我要告你,去院領導告你,去法院告你,總有說理的地方。斷人子孫,該下十八層地獄。
醫生(生氣、憤怒):你去告吧,隨便告,身正不怕影斜。
患者扯條幅,寫大字報,在某音等自媒體上訴苦,甚至跳樓威脅,博取眼球和同情。
院領導(發怒):當初你是怎麽和患者溝通的,鬧成這種局麵,讓郭主任和整個醫院都處在風口浪尖,回去檢討檢討,爭取患者和家屬的諒解,弄不成的話,你的副主任也別想了。怎麽回事搞得,烏煙瘴氣。
醫生(為難):領導,您也知道,責任不在我。
領導(火冒三丈):現在是說責任是非的時候嗎?和諧,和諧懂嗎?怎麽沒有大局觀念。當醫生不應隻追求醫療效果,還要考慮社會效果,當然,最終還要落腳到經濟效益。想不通,回家抱孩子吧。
......
即使減胎成功,對子宮環境的破壞還是不可避免,另一個正常存活發育的可能性有多大,婦女在懷孕初期流產或者懷孕過程中都可能出現意外,如果患者把一切不良後果推到最初的減胎上呢,哪怕二者沒有任何醫學上的因果關係。
歸根結底,每個人對結果的接受程度不同,認知和立場不同,醫患糾紛便永不停息。
唐平思量再三,還是以當事人的意思為主,醫生不能越俎代庖,哪怕是會議專題研究後作出了結論。
否則,吃力不討好。
所以,在進行了一番綜合研判後,唐平自然地將齊大壯夫婦歸為“上賓”。
“這是知情同意書,如果需要減胎的話,可以拿給律師看看,明天下午三點前到辦公室簽字。”言簡意賅,幹淨利落,不拖泥帶水。
齊大壯和張又美麵麵相覷。
原本夫妻二人是有些猶豫的。
如果唐醫生“獨斷專行”的告誡,必須減胎,他們會當即簽字的。
看著醫生眉眼間的微笑,二人卻感到一絲絲無情,像手術台上的器具,冰冷而無情。
我們總是懷著惡意去揣測別人。
誰都沒有錯,錯的是什麽?
......
醫院林蔭道。
夫妻二人並肩而坐。
“一會我就回去吧,家裏一大堆事,你是知道的。”關於減胎的事,塵埃落定,二人便少了一些心理負擔。
齊大壯該回去了。
“是啊,十來畝玉米呢,正處在灌漿期,該噴藥澆水了。”往常這個時期,夫妻二人該忙碌起來,張又美擔憂著,“今年沒法給你搭把手,你咋辦呀?”
“咋辦,無人機噴藥,快得很,一畝地十幾塊錢,打個電話大旺就過來。”
“小塊地咋辦,人家可不願意去。”
“不是還有青梗嘛。”青梗是村裏的二傻,智障青年,三十多歲,出去打工沒人要,跟著大壯幹活,家裏人放心,一身蠻力,就是腦袋瓜遲鈍些。
“那可不行,你讓他打藥,莊稼苗不得都踩死。”
“讓他幫我拉些水,拌藥噴灑我一個人就行。”
“那你可盯著點,別讓青梗碰著農藥,萬一出啥問題,可麻煩了。”
“知道了,你就別操心了,再這好好養胎,比啥都強。青梗這孩子,可勤快了,教他怎麽清理豬糞,他整得比我都快,幹一天活還不累,這小子。”
“那咱可不能虧待人家,下個月給他長點工資吧。”鄉裏鄉親的,張又美於心不忍,“大壯,我還真想家了,你知道,我一個人在這,有時候......哎,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說著說著,張又美快五十的人了,臉上竟有些掛不住。
“再堅持堅持,四嬸她們都可關心你呢,聽說你一次就成功了,高興的,那叫一個心花怒放,都說咱們是好人有好報,不該命裏無子。大強他們還提了兩瓶酒,到豬場,和青梗我們仨,喝到晚上一點多,嗬嗬。”
“可我一個人在這,總放心不下家裏。你看,你都瘦多了,也更黑了,這些日子起早貪黑的,這身子骨能吃得消嗎?”
“累是累點,可咱這心裏高興啊。”
“大壯,我也想跟你回家住兩天。”
“那不行,咱還得聽醫生的,保胎要緊。你肚子裏懷的可是金疙瘩,萬一在路上顛簸掉了,可抓瞎了。再說,你還要打針吃藥呢,等情況穩定了,給你掛個大紅花,吹個大喇叭,咱風風光光回家,行不?”
“別瞎胡吹了,讓人笑掉大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