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塚醒來的時候,不二還枕著他的手臂,呼吸清淺而綿長,半張臉埋在枕頭裏,閉上眼睛後,反而更能清晰地看出他眼睛的形狀,柔軟的頭發垂下來,懶洋洋地搭在額前。

手臂快沒知覺了,手塚從自己的臂膀上輕輕托起不二的臉,給他墊了個枕頭。

不二無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隨後翻了個身,再一丟丟的距離他就要掉床下去了。

手塚想了想,還是伸了手把人撈回床中間才算放心。

早晨的陽光和煦而清澈,透過窗紗在不二白皙無暇的臉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睡著的不二看上去溫和又美好,一個安安靜靜的睡美男樣兒。

手塚靠在床頭望著他不住有些出神,抬手撥了撥不二眼角的幾縷頭發,他眼梢唇角還帶著些紅腫,被咬破的嘴唇已經結了咖,都是自己給虐的人家,他盯著那淺印看了一會,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兩下。

不二好像被驚動了,但沒有清醒,隻是迷迷糊糊地抓了他的手背在唇邊親了親,又往他身邊貼近了些。

正以為他要醒了,他卻又不動了。

不二就是有這種本事,氣人的時候,三言兩語激得他血流逆轉,哄人的時候,各種親昵的小動作信手拈來,軟糯溫順,隨時糊人一臉,半睡半醒時都能耍得一手好套路。

手塚心下柔軟,無聲地笑了。

旁邊的手機頻幕閃爍,是蘇至安發來的消息提醒上午9點要原材料供應商會麵,手塚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未接電話3通,左上角時間顯示,8點了。按理說每天這時候,不二已經早醒了,他睡眠本就不沉,但他今天這麽軟趴趴的樣子,賴床無疑。

手塚沒有什麽賴床的習慣,加上工作在身,他將不二的手輕輕鬆開塞回被子底下,翻身就起床了。

洗漱完準備出門時,不二整個埋在被子裏像是又重新睡過去了,手塚輕手輕腳的開門出了房間,臨走時還在玄關留了些現金並寫了便簽告知他的去向並囑咐他吃早飯。

房外玄關的關門聲剛響起,這腔不二倏爾就睜開了雙眼,琥珀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清澈而明亮,全無半分散漫慵懶。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左手無名指的素圈指環,看著窗外遠處的景色,晨光中,這個城市早已經醒了過來,一片喧囂而繁忙。

那天手塚都很忙,也沒再與不二碰麵,他怕不二一個人在酒店無聊,打了個電話回酒店房間結果根本沒人接,想著不二可能自己出去逛了,也沒執著聯係他。下午的時候才發了消息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供應商參辦的酒會,半響才收到了不二的回複說好。

直到晚上供應商舉行酒會,一身黑色正裝的不二才出現在會場。

不二是自己打車去的,手塚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的他,隔著距離兩人目光對接,微微相視,不二緩步穿過人群向靠著窗邊的手塚走了過去。

手塚上下仔細打量不二,看他臉色是不是不好,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未及開口,眼睜睜看著這位從善如水地接過服務員的酒盤中一杯香檳小酌,不禁無語凝噎:“?!”

剛下了床便賴賬,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

不二仿佛沒看到手塚眼裏的質疑和無奈,從從容容道:“香檳不錯。”他一身黑衣,身形清瘦,麵容毫無瑕疵俊秀絕倫,燈光下如同冰雪雕刻出來的藝術品。

沒有人能輕易抵抗這樣的一張臉,不過幾分鍾,邊上就投來了打量的視線,也有人有意無意地經過他們身邊搭訕幾句。

眼尖的人一下視線就落到了不二執著酒杯的左手上戴著的指環,美人有主了,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

手塚自然也注意到了不二帶著他昨晚套上的指環,當時他正處於半夢半醒沒啥抵抗力,說到底心還是有些虛的,就怕他醒來就翻篇,但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倒是大大方方地戴著出席公眾場合的活動來了。

手塚心中有小九九,麵上也是不能露出馬腳,他隻敢用眼神撇了眼不二示意他酒少喝,人意識沒意識到那是人的問題,他不好多說。

胖媽媽不知道買菜路上哪裏來的一時興奮,要知道戒指的意義和那串紅繩可不一樣了,保不齊這位哪裏覺得有所欠妥當了直接給脫了扔還給他也不一定。

無論工作還是業餘手塚都喜歡掌控一切的感覺,但感情確實是個意外,靠的近了,氣你影響他個人自由,離得遠了又氣你人冷淡感情淺;抱著他吻著他,人家還憂心是不是情深不壽,身不由己。

他一時間各種糾結的想法,然而不二呢?蘇至安早就溫柔的貼了上來把他引著去卡座裏坐下了,和幾個有眼緣的陌生人正不知道聊到什麽,眉目之間全是笑意。

手塚這位真老板隻能坐在邊上,很難插上一句話,半晌他才咳了一聲,對身邊的不二輕聲說,“我等下要去發言。你好好吃點東西墊墊胃。”

幾個人聊的都很歡也沒有注意他表情嚴肅的在說著什麽,不二笑了笑,才應了聲嗯。

到手塚上前台去的時間了,不二也跟著站起了身欠了欠身。誰知剛轉身手塚就把他攔了下來,繼而上前一步,幾乎緊貼著他,伸手仔仔細細扣上他襯衣的第二個紐扣。

那一瞬間他們氣息纏繞,呼吸交疊,手塚英俊專注的麵容和他無名指上那枚嶄新的指環,充斥了不二整個視線。

這個男人強勢地就把他們的未來就這麽獨斷專橫地綁在了一起,還迫不及待地在這種公眾場合也暗搓搓的顯一顯,又裝作不在意似的都沒向他提過戒指的事,一麵卻偷偷觀察他的反應,連話都不敢同他多說,像個情竇初開小心翼翼的大男孩,一想到這兒,不二就想笑。

“這樣就可以了。”酒會上的目光多,原本不二解了兩個扣子,沿著白皙的脖頸兒還隱隱約約能看到鎖骨的線條,手塚有些吃味。

“明天中午的機票回家,蘇至安已經訂好了。”手塚突然想起來就說起。

然而不二的回答卻讓他又震住了。

他靠在牆邊上笑了笑,似乎很隨意道,“她沒定我的,我暫時不能回去,今天上午我已經去上海F科醫院辦理了住院,不出意外的話後天就會手術。”

這麽重要的事在他嘴裏就像是在這玩兒真好玩,我準備在這裏多玩一天那麽簡單明了。

不二和蘇至安走這麽近,明知道接下去一禮拜手塚都得去德國出差,偏偏在這個時候選擇在離D城這麽遠的上海選了個醫院做手術,醫生有溝通好嗎?醫療技術和資源了解過嗎?誰來照顧他呢?

他昨晚抱著他順順當當地說的什麽來的,這不是提上褲子就反悔中的佼佼者?

一時間,手塚緊緊擰著眉,麵上的表情難以言語的複雜。

看著手塚一副像生吞了個小籠包一樣欲言又止,額上青筋暴跳但還得馬上去發言,又不能拿他怎麽辦的樣子。

不二嗤一聲就笑開了,還是不逗他了,快速解釋,“我會中文,有專職護工,也有美女助理陪著我,主治是業界知名醫生。”

手塚想,就這一天沒見,他一切安排的可真是有效率又妥當。

隻是他連他的貼身助理都拉上了,卻沒有安排上自己,自己也沒參與安排什麽。

氣人的本事一點沒蛻化。

罷了。

手塚招手讓服務員給不二上了一杯溫水和些吃食,抬起頭,兩人相對而立,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彼此的倒影,彼此還揣著自己的內心戲,但誰也沒想露出馬腳,沉默相視片刻。

手塚突然湊近,在不二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那其實隻是個一觸即分的吻,輕淺以至於隻能感覺到對方的唇。然而接觸的一瞬間仿佛有細小的電流蔓延整個身體,那麽酥軟微麻,甚至令心髒都漏跳了數拍。

“我去了。”手塚輕輕說,終於轉身走向前台。

在他身後,不二依著玻璃站著,冰涼的手指眼不可見的在發抖。

感受到蘇至安向他投來關心的眼神,不二回了個安慰的笑容。

也不知手塚有沒有生氣失望。

但他還是沒能說服自己,人生有些路,他想一個人走。

就這樣吧。

兩人提早就從宴會出來之後,直接去了醫院,不二下午已經辦好了住院手續,今晚就得入院。

全世界的醫院都一樣,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地方。誰都不想來這裏,但誰都離不開這裏。有新生命誕生,也有生命掙紮著逝去。

撲麵而來的消毒水的,穿過一段又一段昏暗不清的走廊,住院部幾乎24小時都人滿為患,醫生護士總是在緊張忙碌地工作。

他們到病房時,護工已經等在門口了,看見不二和手塚就微微頷首示意。

不二見到他的瞬間眼底掠過一絲驚訝,但一聯想到是經過蘇至安安排的,那一抹驚訝便轉眼即逝了。

那是十年前陪伴他做手術和渡過整整一年多化療期的護工。

當時不二猝然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病到生活都不能自理,有一段時間內病情反複而險惡,一向陽光豁達的他變得抑鬱寡歡,連家人朋友都避之不見。

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裏,不二纏綿病榻生活上唯一接觸的就是這位護工,他話不多,有時候一天下來可能一句話都沒有,隻是安靜地照料不二,見證了不二最狼狽,最絕望的時刻。

幸而不二逐漸康複,後來兩人成了朋友。雖然和這位沉默的朋友平日裏聯絡不多,但逢年過節總是會互相問候,再後來不二才得以知曉,護工是跡部從他家醫院挑著送過去的,年紀相仿,性格沉靜,但耐心而謹慎。

時隔多年,兩人又再次在異國他鄉的醫院病房相遇了,他還是病患,而他還是他的護工。

跡部的這個朋友,嗬。

不二歎了口氣,內心苦笑。

兩人和護工打了招呼,手塚亦驚訝於護工竟然是也是D城人,不二也沒瞞著,互相介紹的時候順帶著和他講了原委,也告知了其兩人是故交的關係。

手塚聽後也沒說什麽,又客氣地和護工握手道了謝。

不二的手術得以排到後天,是蘇至安額外找了關係才實現的,但即便如此,F醫院作為胸肺外專科醫院,醫療資源排在全國前列,病房床位緊俏,不二入住的是一間3人普通病房。

病房很緊湊,三個床中間也得放一個狹窄的陪護床的位置。不二恰巧分配在病房中間的那一床。

這會兒,不二換好病號服出來和另外兩床的病人和陪護家屬用熟練的語言打招呼。

兩名病人剛做完手術,一個剛在家屬的輕拍下努力咳嗽著排痰排血,另一個導管和引流管都還沒拆除,床的兩邊掛著兩個透明袋子,袋子裝了紅黃交雜的體液和血液,看上去有些瘮人。

開完刀病人吹不得風,窗戶就開了一條小縫隙為了換氣,房內空調暖氣足,耳邊是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和家屬低聲的安慰,鼻間充斥著消毒水混著血液的味道。

病房的氛圍是讓人難捱的。

手塚彎腰幫不二把他的物品歸整到床頭櫃裏,抬頭就對上了不二略顯抱歉的眼神,他示意他去門外說話。

手塚卻從床底下拉出了一個小小的陪護凳子,穩打穩紮地坐了下來,還伸手在床沿拍了拍叫不二坐過去。

護工知道兩人的關係,現下也沒他什麽事兒借口買水就出了房門。

手塚穿著一件純黑的風衣,裏麵是筆挺的深色襯衣套裝,規正地係著考究的暗紋領帶,在這個狹小憋悶的病房裏有些顯眼的不搭。

旁邊的病友和家屬忍不住投來饒有興致的目光,善意地打量著兩人。

不二對他們目光恍若未見,他有些無奈地笑了下在床沿坐好。

空間本來就不富裕,黑色西褲碰著淡藍條紋病號服,他們倆膝蓋挨著膝蓋,小小的動作,內心生出些些溫情。

兩人暗搓搓的小互動並未被旁邊病友注意到,他們看上去就像朋友一般,聯想不久後這位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風的漂亮外國病友也得和他們一樣,挨完刀在病**苦苦掙紮,都感到可惜同情,畢竟是同病相憐,特容易產生共情了。

手塚瞥了眼不二手上的病患手環,說,“後天我在德國有工作,你手術過後才能回來了。”

其實不二早就知道了,這麽說也沒什麽意義。

“我知道,工作要緊。”不二果然又重複說,“我有護工護士,遵醫囑,你不用擔心。”

“手術後幾天出院?”

“三到五天吧。”

“我盡快回來。”

“沒事,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你學校那邊的假期安排好了嗎?”

“恩。”

“......”

有些事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也不必講,肉麻關心的話也說不出口,半響,手塚隻得淡淡道,“那便好。”

沉默了會兒,手塚表示晚上留下來陪護,但陪護隻能有一個,有了護工,也沒有額外的位子給他了,晚上沒有什麽事,也沒有什麽留下來的必要,不二看著時間不早了便催手塚回住處去了,畢竟第二天是工作日,他除了工作,還得搭飛機回德國去。

這時候要分開,不舍自是有的,手塚微微皺了皺眉起身準備離開。

不二剛送到門口,就見蘇至安和一個中年一聲笑意盈盈地說著什麽,後麵跟著個年輕醫生和值班護士,正朝他們這邊走來。

“剛我還和刑主任說著你們呢,這會兒人竟然就到了,巧是不巧。”蘇至安挽著發髻,妝容清雅,踩著她的七寸高跟鞋快步流星上前擁抱了下不二,向旁邊的中年醫生介紹道,“主刀醫生邢主任,這是手塚和不二。”

醫院是素蘇至安找的,和財團下醫療器械公司有業務往來,幾番聯絡過後,院方也很有誠意,特推薦了科室的帶頭人邢主任。

雙方握手,問好。

一行人隨著邢主任到他辦公室小坐,手塚不懂國語,蘇至安便當了翻譯。就不二的病情簡單談了幾句,邢主任為大家解讀不二的檢查報告,基本上不會什麽問題,不過最後還得按手術後活檢結果才能確定。他亦讓大家放心,畢竟像不二這樣的病例也是比較常見的類型,不致於棘手,一般術後恢複也都很好。

解讀完了病情,大家又扯開話題隨意說了開來。

蘇至安輕笑說邢主任竟然是她的遠房親戚,挨著輩分他還得叫聲阿姨,她常年不在國內,親戚間走動甚少,這一次彎彎繞繞地還給她自己找到了這麽個大侄子。緣分可見一斑呢。她眨了眨眼,巧笑倩兮,說別看這大侄子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兒,其實是個隱藏的熱血運動能手,網球打的很不錯呢,算手塚的半個球迷了。

刑主任在醫界絕對是個人物,卻沒倨傲清高的架子,被這個小阿姨調侃了倒也沒脾氣,和善又健談,說得了,小阿姨這是變著法子說他不務正業呢。

蘇至安說怎麽能是不務正業,是文武俱通嘛。

不務正業的在座倒真有人,蘇至安出國學了醫卻進了跡部公司做了人家助理,另有手塚在網球界激流勇退改從建築行業了。

邢主任一麵遺憾蘇至安醫學世家出身卻未堅持行醫治病,又一麵佩服手塚的勇氣可嘉,說轉業就轉業,幹脆利索。

手塚謙遜道他專業就是建築設計,隻是所學所用而已。

有了蘇至安這層親戚關係,大家說起話來倒也輕鬆隨意,期間邢主任倒是好奇手塚這個出國十來年的運動員怎麽認得不二這個大學文學老師的。畢竟兩個人看上去交情不一般的樣子。

蘇至安聞言餘光看了看兩人,言簡意駭地向手塚翻譯,麵不改色“問你和周助的關係呢。”

不二手捧茶盞,不緊不慢的啜飲著,神色自若。

耳邊響起手塚的回複,不帶猶豫的,語調古水無波,“他是我愛人。”

不是同學,不是隊友,也不是朋友。

他說,他是他的愛人。

不二緩緩笑著,神色未變,但手塚說出的這兩字就像是在他內心那片沉靜的湖水中投了顆深情的石子,漾起層層疊疊柔軟的漣漪。

邢教授莞爾,“才貌雙全,一對佳偶。”

大家又聊了幾句,本來都過了晚飯,醫生早都下班了,幾個人也沒有耽擱太久,再次感激了邢主任,一盞茶的時間就告退了。

不二送手塚和蘇至安到電梯口。

等電梯時,手塚側目看了看不二,病號服下的身型有些瘦削,但因著燈光很好的緣故,他的麵容看上去就像鍍了層柔光,一絲一毫瑕疵都沒有。

不知為何,也可能是錯覺的原因,在電梯門掩上的那一瞬間,手塚瞥見他的溫柔如水的眼眸裏竟有些微微的落寞。

他太白皙了,以至臉上稍微有點點異樣就極為明顯。

但手塚來不及細看,緊接著,電梯門哢噠一聲就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