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每一件物什都滿載著兒時回憶。綴滿珍珠的舊錢夾在莫馥君去北戴河療養之後,被宋玲拿來拆掉,串成頸鏈,又嫌太細粒,扔給羅宋宋,算是她唯一的一件首飾。

她離家時帶走了這串珍珠,現在又物歸原主,放回莫馥君的首飾盒裏。

銀質的首飾盒,襯著猩紅色的天鵝絨,孤零零地躺著一根發黃的珍珠頸鏈;紅磚小樓,花梨木的全套家具,孤零零地住著一個羅宋宋。

寂寞與寂靜為鄰;屋子許久沒人住,空氣透著一股衰老的味道;院子裏頭蔓草瘋長,幾乎蓋過了窗沿;灰塵倒是不多,羅宋宋一邊拖地,一邊時不時抬起頭瞄天花板——閣樓上傳來可疑的奔跑聲和撲翅聲,不知道是不是哪家的貓貓狗狗,燕燕雀雀做了窩。

如果孟覺在,他一定會偷偷去看一眼。羅宋宋支著拖把,朝通往閣樓的旋梯看了一眼。旋梯盡頭被一扇鐵門隔斷,還記得他們以前不敢找莫馥君要鑰匙,孟覺就會從她頭上取下一根發夾,輕輕一撥那鎖舌——

那時她真覺得孟覺是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他的英雄氣概和智曉亮完全不一樣,萃取於人間煙火。

現在亦如是。隻是她已經過了崇拜的年齡,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再也不能關上。

書房四麵都是頂到天花板的花梨木書櫥,玻璃拉門後麵還有一層繡花簾布,減少西曬的溫度對線裝古籍的損害。羅宋宋打開書櫥,最下麵有一格屬於她,隻放了兩本書,一本是《世界名著簡介》,一本是《國外童話精粹》。

宋玲認為自由的思想是萬惡之源,所以勒令羅宋宋不準看閑書。好不容易攢了點零花錢,也趕不上通貨膨脹的速率。好在有需求就有市場,權衡再三,她買了兩本最實在的綜述,從格陵偷渡到姬水,迄今保存完好,一個折印也沒有——她難得有專屬於自己的東西,雖然可笑卻很珍惜。

孟覺從未因此嘲笑她。相反,總是慎重地洗過手再翻閱。那時在姬水最愜意的就是——盤腿坐在地板上,她看《世界名著簡介》中的《霧都孤兒》,孟覺看《國外童話集粹》中的《堅定的錫兵》。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都有著一股淡淡肥皂香味。

原來她有一份因年齡增長而越來越俗氣的愛,留給了這位錫兵。

鈴鈴鈴——!

一陣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回憶。羅宋宋放下書,詫異地站起身來。

鈴鈴鈴——!

這條內線電話必須從後勤總機中轉,在羅宋宋的記憶中,聽它響起的次數一隻手就數的過來,除了莫馥君幾個同在北戴河療養的老朋友,隻有羅清平和宋玲知道號碼。

鈴鈴鈴——!

賓館內,羅清平焦躁地踱來踱去。長久的鈴聲之後是無人應答的忙音,姬水的老房子裏空無一人。

“你能不能別在我眼前晃?”宋玲坐在床頭整理行李,冷冷道,“早說過,怎麽可能躲在姬水。那不是等著我們把她捉出來麽。”

“臭婊子養的!”羅清平大罵一聲,狠狠摔下電話,“連孟金貴也幫著她!”

宋玲猛然挺直身體,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害怕夾雜不耐:“說不定去了北戴河……”

北戴河暗示著莫馥君這個名字以及她蘊藏的力量。羅清平禁不住縮了縮肩膀。但立刻意識到天高皇帝遠,她已經多年不曾威脅到他。

“我絕不給那個老娘們打電話!”羅清平怒吼道,“你打,馬上打……這樣,你委婉一點,問問她的近況,套套她的話,別讓她知道羅宋宋跑了。”

“原來你怕老娘們。”宋玲從鼻子裏冷笑一聲,“也是,逼急了她,一個電話就能叫你完蛋。哎呀,說不定宋宋已經和她會合,正商量著怎麽對付你。誰知道呢,說不定你這次被人舉報挪用科研經費就是她玩了手段;雖然沒傷到你,接下來,她還能幹點什麽?嗯,叫你丟了身份地位,看你還怎麽像條**的公狗似的,跟在小母狗……”

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她曉得利刃什麽角度插進心口會讓丈夫更痛;卻沒有想過失去羅宋宋這個沙袋之後,暴戾的拳頭會落到自己身上。

雖然羅清平和她早就感情破裂,但他從未碰過她一個手指頭。何況大家都是光榮的人民教師,更是人民教師中最高級的一群,集體出遊之際,誰不想體體麵麵——

羅清平用他從美國職業摔跤比賽錄像中學到的直拳技術擊倒了更年期惡魔。

宋玲仰倒在**,鼻子爆裂。眼淚和血液伴著急促的呼吸在臉上奔流。

還有羅清平的警告,低聲,急促,亢奮:“學聰明點兒,宋玲。別讓我發現揍你比幹你更有快感。”

他掏出一包餐巾紙,扔在妻子臉上。宋玲猛然抽搐了一陣,起身,捂著鼻子摸進衛生間,又掩上了門。

現在她的鼻子就像隻爛西紅柿鑲嵌在浮腫的臉中央,不斷地流著膿汁。她不確定有沒有骨折——不,沒有骨折。如果骨折會青腫,如同羅宋宋當年摔斷了手腕一樣。

她曾經在羅宋宋噙著眼淚喊痛的時候翻著白眼去檢查傷勢,不屑地叫她忍著。現在,報應來了。

她從虛掩的門縫中看見羅清平撥打電話——他不死心,他認定了羅宋宋在姬水,她就得在姬水。

宋玲的心嘭嘭嘭地亂跳著。失血的暈眩中,她看到一隻纖瘦的胳膊伸過來,拿起了電話——

“羅教授。”

湯園園嬌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中斷了羅清平的電話。

“來了。”羅清平朗聲回答,先鎖住衛生間,然後再去開門。

章鵑纖瘦的胳膊硬被湯園園白嫩的手挽著,如同一對雙生兒亭亭玉立站在門口。

“我想……”湯園園甫一出聲,又覺得不妥,立刻改口,“我們……”

“什麽事?”羅清平一邊將學生往屋裏讓,一邊快步移去床鋪前,拿起一件襯衣遮住血跡。

收拾行李這種事兒怎麽能讓羅教授來做呢?湯園園憤然,他的手,是用來做大事的啊。

“我們來感謝羅教授和宋教授,可以和師兄師姐一起旅遊,真的好高興……”

湯園園拉她來的時候,可沒說過要如此矯情。除了尷尬,章鵑沒有別的感覺。所以她隻是含混地感謝了兩聲,垂下了目光在地板上來回打轉,又用鞋底去蹭腳邊上那兩滴紅色**,蹭到不留痕跡為止。

“哈哈,這有什麽!就應該趁年輕,多出來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羅清平緊張地盯著章鵑的一舉一動,確定她絕不會知道那是她導師宋玲的鼻血,才稍稍安心,“是不是?”

湯園園捂著嘴吃吃地笑;羅清平心裏有鬼,咳嗽一聲,打開電視,有點逐客的意思;轉念一想,又關上。

“走走走,吃飯去。”他伸手來拍兩個學生的肩膀,“來這裏怎麽能不吃土家菜。導遊呢,怎麽不見人?”

“他剛才還在門口……”不待章鵑說完,湯園園補充了一句,“我們過來的時候他剛走,估計是通知其他人去了。宋教授呢?”

“她不舒服,在洗手間。”羅清平裝模作樣地去敲洗手間的門,“宋玲啊,我們去吃飯了,待會給你帶點回來。”

架子真大呀,湯園園心裏暗暗嘀咕。

“宋教授沒事吧?要不要去買點藥。”

“沒事兒,不需要。”

羅清平和湯園園閑談,卻揉了一下章鵑的膊頭。章鵑當場一僵,又怕是自己反應過度,不敢聲張。羅清平也覺得過於猴急,於是又親切地攬住了湯園園。

後者立刻順勢朝他靠了過來,嬌嗔。

“您真會開玩笑,我哪裏懂得很多,我什麽都不懂啦。”

其他學生也從房間出來了,看羅清平左擁右抱,都司空見慣,表情麻木;羅清平也泰然處之,看學生手裏拿著相機的,便招手。

“來來來,大家照張集體相。”

宋玲沒信心掛兩管鼻血衝出去揭穿丈夫衣冠禽獸的嘴臉。她貼著門,聽著一路笑聲漸行漸遠。

“光線有點暗,不如下去到天井照。”

“嗯,這個提議好!”

“導遊在下麵,叫他給我們拍。”

“快,電梯來了。”

電梯裏貼著當地獼猴桃汁的海報,大家七嘴八舌議論開。

“聽說這裏的獼猴桃汁也很有名!”

“是啊,酸酸甜甜,口感很正。”

“酸酸甜甜?莫非就是傳說中初戀的感覺……”

“您貴庚?初戀的感覺還僅存在於傳說中?”

一向冷冷淡淡的章鵑也撲哧一聲。

“是啊,酸酸甜甜。這裏有個人,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誰也沒想到羅清平會突然有感而發,氣溫立刻降到零點。

沒人敢有眼神交流,都怕這多情的表白臨幸到自己身上。

隻有一個人,她垂下眼瞼,乃是因為嬌羞和喜悅。

而她挽著的所謂“死黨”,卻在這一片死寂中,被輕輕撫過了背脊。

電話鈴最終沉寂了下去。

羅宋宋按著桌麵,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準備回去繼續整理。

“羅宋宋!”

這聲音……

她奔向門口,剛拖過的地麵光滑如鏡,險些滑了她的腳步。

訪客果然是孟覺,扶著精神萎靡不振的龐然站在門外,衝鋒衣夾在腋下。

羅宋宋將門敞開:“快進來。”

“直走右轉第二間。”孟覺為龐然指明廁所方向,後者一溜煙地去了,他才好像早上的爭吵從未發生過一樣,撓撓頭,“剛才我聽到電話聲。”

羅宋宋眼中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再有電話,你別管,我來接。”

這是龐然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天。

其實一開始已有預兆:孟覺早已叫她坐到通風位置去,她偏要和他一起坐在最後一排。顛簸山路給她帶來的新鮮感在早飯後變成可怕的催吐劑,她原本隻想窩在孟覺肩頭哼哼,但盤山公路的彎彎繞將她的腸子扯來拉去,美味包子混著胃液衝上喉頭,她吐了孟覺一身。正要道歉,早飯的豆漿又噴射出來,車上其他女孩子也都過來安慰,從小嬌生慣養的龐然眼淚鼻涕橫流,羞辱多於難受——生了病誰不會麵目猙獰?便一迭聲怨司機技術太差,要求停車回姬水。

“我坐飛機從來不暈,遇到氣流難道不比這顛簸?沒見過比你技術更差的司機!”

“是,小姐,我技術不好,請紅十字會派架直升飛機來接您下山吧。”

“你這人怎麽說話的?!”

“嘿,您還真說對了,我出了名的技術差,脾氣更差。”

“你!……導遊,這司機叫什麽名字?我要投訴他!”

大家都在中間打圓場。生怕司機一個不高興,把他們撂在半山腰不管,最終協商孟覺和龐然一起下山,好點之後再回格陵。

美女變作狗熊,還好有騎士相陪。回到姬水鎮,龐然更加恃病生嬌。

“你知道,我平時不這樣的。孟覺,我好難受……”

她不敢用公共廁所方便,憋得滿臉通紅,更加楚楚可憐。

誰叫孟覺天生騎士情懷,全世界女性在他處都可受到公主待遇:“我帶你去我朋友家。”

早知道是羅宋宋,她一定不會來。在情敵麵前出糗,比在心儀對象麵前出糗更可怕。

龐然從廁所出來後,羅宋宋遞了一條熱毛巾給她。

“謝謝你。我真是太沒用了,顛兩下就吐得稀裏嘩啦。”

兩女相逢,弱者勝。

羅宋宋打開了走廊盡頭莫馥君的臥室。她不善於交際的特點不是第一次被人認為是故意疏離,這次也不例外。

“唔……去休息一下吧。”

她打開窗戶。龐然隻覺得床鋪好暗好沉,猶如老電影場景,腐舊氣息撲麵而來。有些嫌惡,但又不便表露,口中還連連稱讚屋中擺設格調典雅。羅宋宋也不多加說明,爬到床內將被褥鋪開,孟覺倚在門口看她倆。

龐然摸摸圍欄,回頭對孟覺笑道:“這床好奇特,做成小房間,有走廊,有隔間,還一邊放一把椅子。”

孟覺笑而不語。這間房子的氣息勾起他年少間和羅宋宋坐在椅上聽莫馥君講睡前故事的回憶,溫馨無比。

故事中的騎士能傾倒天下,莫馥君往往還沒講到幸運公主的出現就睡著了。

“我和旅行社通過電話,他們下午會派人來接你。”

“那……”龐然的話被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孟覺和羅宋宋對視了一眼,一起離開了房間。

那鈴聲僅響了兩聲就斷了。龐然滿心以為孟覺會再來,輾轉反側,卻久等不見,這麽空**的大床睡起來實在空虛,人一空虛起來就會胡思亂想,越反省越鬱悶,不由得長長唉了一口氣。

今天明明是弄巧成拙,未鋪墊好乖巧活潑的形象便任性撒嬌,肯定給孟覺留下了壞印象。

她焦躁坐起,床尾有一格格狹長的抽屜,龐然一時手癢,一一打開來看,多半是空的,正興味索然時,叫她看見了一幅卷起來的人物速寫,畫中端坐一名古典女性,眼神傲慢,兩頰瘦削,嘴角下撇,穿一件對襟大褂,袖口下兩隻手安靜地交疊著。

左下方的印章是篆體的“抱石時慧同觀”六個字。龐然覺得那古典女性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便撇過一邊不理;又有一遝信劄,龐然禮貌關上抽屜,卻又禁不住再次打開,翻看那些信緘,全是一個叫蘇瑪麗的人寄給莫馥君的,按日期一封封排好。

這一點上,羅宋宋犯了錯誤。她對於隱私的保護太薄弱,非請勿動的觀念並非人人生而有之。更錯的是,莫馥君在每封信上都標注了“轉羅宋宋”的字樣,隻因她怕一個不留意,拆開了羅宋宋和小朋友之間的秘密。

龐然打開了第一封信。

電話再次斷掉之後,孟覺撥通了總機。

“勞駕,我要剛才打進來的兩個電話的號碼。……好。謝謝。”

他輕輕放下電話,眉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

“……是誰?”

羅宋宋悄聲細語,生怕哪個字太大聲,會震落孟覺舌底的答案。

其實答案和她所猜一樣,可她想聽他講,那樣逼迫感會小一點。

她所隱瞞的,現在已不必隱瞞孟覺。她多次對他在精神上裸袒過,每每不及結出新痂,就又不得不麵對他。如斯幾次,命中注定,他是她坦****的戰友,別無選擇。

孟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指天花板。

“你聽見沒有?”是易拉罐從北向南滾過的聲音,“有誰搶了我們的地盤。”

他大步朝樓梯走去,羅宋宋緊跟其後;遷徙者要重新奪回自己的家園,帶了點虛張的怒氣,越來越高漲。為保險起見,孟覺折去書房把他們的那兩本書拿出來,一人一本作為裝備——此等高瞻遠矚,充分證實他“粉紅兵團孟參謀”的名號得來非虛。

鐵門前孟覺習慣性地拂過羅宋宋的頭發,卻沒摸到發卡。

她已經不用發卡很久,而且沒空打理的頭發一圈一圈地繞著,孟覺的手指差點沒纏進她的頭發裏去。驚覺這樣太過親密,孟覺趕緊抽回了手。

“怎麽?”

再怎麽不甘心,和她一起長大的孟覺畢竟無可替代。有這樣所向披靡的小衙內陪在身邊,她蕭索已久的心蠢蠢欲動地想要進入鐵門那邊的世界,披荊斬棘,奪回屬於他們倆的領地。

孟覺揉了揉羅宋宋的肩膀,他們的兩小無猜回來了,許久不見的酒渦也回來了。

“你這顆圈圈頭啊……咦,門沒鎖。”

一使勁,鐵門咿呀一聲自己開了。閣樓裏常年堆滿雜物,理不清的過往密密麻麻,莫馥君索性鎖住鐵門和窗戶不見為淨。她走後宋玲更是懶怠收拾,窗戶破了也不修理,任憑風風雨雨飄進來,把這裏變成了潮濕陰暗,孳生細菌的垃圾場,牆縫裏擠出一兩朵可疑的菌菇蕨類,真是非常奇特的生態圈。

“什麽味道……”

一隻四蹄踏雪的黑貓衝上窗台,背弓毛豎,一對碧綠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孟覺和羅宋宋。

它的尾巴像一個巨大而憤怒的感歎號,仿佛鳩占鵲巢的不是它,而是麵前這兩名靈長類生物——貓和智曉亮一樣,越囂張越迷人。

但是當它叼著一隻耗子的時候,羅宋宋就不那麽想了。尤其是那耗子血淋淋地還兀自掙紮。對待獵物,它從來不懂什麽叫貓道主義。

兩人一貓僵持數秒,它率先扛不住,在中午熾烈的陽光下眯起瞳仁,咻地一聲躥出窗外。孟覺和羅宋宋立刻趕過去察看,鄰家的遮陽板太近,僅半臂的距離,貓尾在牆角一掠,沒了蹤影。

“原來是鄰居家的貓過來找食。”

孟覺四下環顧,突然將羅宋宋護在身後,還是調侃的語氣。

“哦哦,大BOSS出現了。看那邊角落。”

一隻黑色的土狗,半大不小,聳著兩隻尖耳朵,靜靜地從紙箱上麵探出腦袋打量他們,斯斯文文,不如剛才那隻黑貓殺氣十足。

“外婆真是神人哪,普通人都把狗養在院子裏,她卻把狗養在閣樓上。”

“她在北戴河,怎麽可能把狗留在老家。”

“那就奇了,誰給它做窩,給它留門,還請黑貓警長來護駕?”

它跳出紙箱,一顛兒一顛兒地朝孟覺和羅宋宋跑來,小尾巴晃得歡天喜地,一個勁地朝羅宋宋身上撲,又伸出舌頭猛舔孟覺的褲腿。

羅宋宋一顆心加劇跳動,抓住了孟覺的胳膊,孟覺也半張著嘴巴不能動彈。

“難道……這就是人來瘋?”

它拚命地討好羅宋宋和孟覺,追著小尾巴轉了一圈又一圈。出奇的是,它乖得一聲也不出,滿眼都是白癡和依賴。

羅宋宋開心地咧大嘴,這是她這麽多天來第一次開懷大笑。

“啊,真是隻單純的土狗呀!在格陵可見不到呢!”

孟覺隻是望了她一眼,眼神有些驚詫;但很快他抿了抿嘴,伸手去摸小土狗的頭。

“嗯,真純情。”

孟覺和羅宋宋常常來給莫馥君表演四手聯彈的時候,姬水還不作興養洋狗。滿街都是短嘴敦實的中華田園犬撒丫子亂跑,一隻隻都是二愣子,直往陌生人身上竄。羅宋宋就是一條在冷漠的鋼鐵森林裏成長的流浪狗,隻敢夾著尾巴順著牆根溜,寧可相信有外星人,也不相信有童話。

今天的羅宋宋,不,脫離了家庭的羅宋宋再也不是套子裏的人,正從中掙脫出來。

蝴蝶破蛹的時候切忌有外力相助,所以孟覺隻是靜靜地靠在一邊,看童話中的羅宋宋和小狗玩耍,蹭它鼻尖,撓它肚子,正午的陽光映在她潔白的後脖頸上,細碎的頭發彎成弧狀灑在上麵,四腳朝天的小狗突然一個鯉魚打滾咬住了她的T恤下擺,露一截腰肢出來,曲線玲瓏,隻盈盈一握。

孟覺轉開視線的同時,羅宋宋已整好衣服,抱著小狗站起身,語氣清醒地自嘲。

“唉!做一隻傻狗活得多輕鬆。”

她的口吻仿佛參透一切般地篤定;反而令孟覺有種錯覺,抱著小狗站在麵前的,就是十幾年前那個曾經安穩靜好的羅宋宋。

他心底有一份感情油然而生,如憐似愛,綿綿不絕。

“到底是誰家的小狗?”

“也許是哪家小孩養在這裏,看窩裏墊的都是小孩子的衣服,還有空的可樂罐,零食袋——等會我去隔壁問一問。”

早該如此,姍姍來遲。天地良心,無論智曉亮在與不在,他隻把羅圈圈當做好朋友。正如他對聶今說過的那樣,他從來不惦記朋友的女人。即使是姬水羅敷,他也小心守護,等智曉亮回歸,給她一個了斷。

他雖然是私生子,但要比別人更行得正,坐得穩,才算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不是就不是吧,你也可以摸摸它啊。”

羅宋宋看孟覺有點倦倦的樣子,便湊到他麵前把小狗舉高,請他臨幸。

孟覺怔了一下,才小心翼翼伸手去摸羅宋宋頰邊的小狗。他喜歡摸羅宋宋的頭發,喜歡戲弄她,可是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觸過她的臉,因為那樣的意義可就和鐵門前摸發卡完全不同了。

小狗很享受被他撫摸,眯上了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一切都很安靜。從來都是他為羅宋宋設想周到,羅宋宋卻能在不經意間給予他最大的溫情和感動。

“羅圈圈。”

“嗯?”

“……我餓啦。”

“我去做。”

“羅圈圈!”

“嗯?”

“……我出去一下,給我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