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然原本隻想看一封信。
但偷窺這種事情,往往欲罷不能,更何況看的又是一部傳紀式的暗黑小說,不看到結局怎能痛快淋漓。
蘇瑪麗的故事實在味同嚼蠟——龐然深信,生長在富貴之家,還有什麽不滿足那就是無病呻吟——她感興趣的是羅宋宋的回信都有些什麽內容,從蘇瑪麗的字裏行間來猜測,那種福爾摩斯的快感真是無與倫比。更令人作嘔的是,被父母從精神到肉體重重虐待的羅宋宋顯然還對蘇瑪麗進行了心理輔導,假惺惺地教她擺正心態,做祖國花園裏的花骨朵,簡直精彩過家庭倫理劇。
她聞到道貌岸然的味道。
這世界真的會有父母實施獸行麽?龐然完全不信。她的臥室向來是想鎖就鎖,父母進入前要先敲門,不小心逆了她的意,就會哭的昏天黑地,直到他們賠禮道歉為止。大聲嗬斥那更是家常便飯,龐父龐母常年滿臉哀苦皆是由此。
小時候作威作福還可以說是人格沒發育完全。前幾年她想出國留學,軟輕硬兼施逼父母拿學費出來——工薪階層的父母從何處湊那十五萬,她根本不管;在國外,要釣金龜婿就得跟上其他女生的排場,用夏奈爾,普拉達,希思黎和蜜絲佛陀將自己武裝到牙齒,她自己打工攢錢不夠用,三不五時打電話回去命令父母匯款,置裝費斷斷續續寄過來,隻有那時她才覺得世上隻有父母好。
“你真是要了我和你老娘的老命了。”
父母背債,子女享福,天經地義。
所以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會有禽獸父母。很多女孩子都嬌滴滴,會撒謊,會誇張,父親碰了一個手指頭,就是性侵犯。看看看,羅宋宋就是典型例子,就她那副尊容,誰會對她感性趣?
龐然恨不得把信捧到孟覺麵前去,叫孟覺看看羅宋宋和蘇瑪麗這兩隻蚊子的哼哼唧唧,感春悲秋,這個所謂堅忍不拔的羅宋宋,其實就是個扯謊精,蔫壞胚——一個連自己父母都陷害的人,那還能稱之為人麽?
很快,她看到蘇瑪麗陷入初次行潮的恐慌,而羅宋宋詳細教她如何使用衛生棉,並用一種“欣慰”的口氣說蘇瑪麗從此變成大姑娘,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時候,不由得再次吃吃地笑了起來。
“龐然。”羅宋宋敲門,“醒了嗎?”
龐然以為她會進來,趕緊掀起被子遮住一床的信。沒想到羅宋宋隻是站在門外。
“進來吧。”
“你沒睡啊。”
“屋裏好大一股黴味,睡不著。”
她才不想客套呢。羅宋宋越虛偽,龐然就要越真實,才顯出她的真情可貴。
“飯好了,你要吃一點嗎?”
真是個做作的人啊。龐然心滿意足地想。她決定暫時不對任何人說起信中的內容,羅宋宋空有這樣一間大屋,卻在精神上貧瘠得很哪。
“咦?”羅宋宋朝打開的抽屜走過來。龐然哪能動彈,良久才手忙腳亂地拿出那副人物小像。
“剛才實在睡不著就翻了翻抽屜,你不介意吧……這人看著好麵熟。”
“她是我外婆。我先出去了。”
龐然本想把信看完,現在又覺得不必。羅宋宋的惜言如金,顯然是怕被人揭穿。她已經有鄙視羅宋宋的優勢,羅宋宋的冷淡,隻能愈發顯得她兵敗如山倒。
在把所有的信放回去之前,龐然想了想,選其中一封疊好,放進口袋。
羅宋宋熬了新鮮白粥。
“謝謝。”
兩個人都生硬客氣的要命。在於羅宋宋,是和龐然實在不熟。在於龐然,是不想和這虛偽者同席。
“孟覺呢?”
“他出去了。”
追問難免有打破沙鍋問到底之嫌;換了挑剔目光的龐然驚覺對麵的羅宋宋眼角眉梢都是猥瑣二字,完全不似出身書香門第,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聽說你也是格陵大的子弟?格陵大外國語附中畢業的吧?”
羅宋宋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是。”
“那你可真夠幸運的,在外附上學壓力好大。當年我們班主任老吵著讓我考北京的大學,煩死了。我在倫敦學了四年的行政管理。你呢?”
“生物專業。”
“對,你和孟覺是同學。”
“嗯。”
小狗從閣樓溜下來,繞著飯桌打轉;羅宋宋盛了一點飯,鑽到桌子下麵去喂它——她不喜歡龐然,話不投機。
羅宋宋夾菜的時候龐然才發現她左手使筷。
“你是左撇子?”
“嗯。”
難怪剛才開門的時候覺得怪怪,她的手表戴在右手上。龐然觀察羅宋宋的手表。很樸素的黑色,唯一不同之處就在於表冠被移到9點位置。
“潛水表喔。什麽牌子。”
“沛納海。”
龐然閉了嘴;她舀了一口粥,將送到嘴邊的時候,好像想起什麽軼事,天真完全不帶一點故作地笑彎了眼睛。
“現在大家都覺得左撇子聰明;可傳統天主教徒迄今認為左撇子是魔鬼的化身呢。”
羅宋宋整個人縮到桌子下麵,專心致誌地喂小狗。龐然射來的冷箭全釘在桌上,箭杆錚錚作響。
“羅圈圈!來看隱藏boss。”
孟覺拎一個穿春季校服的小男孩進門。小男孩手裏還緊緊攥著一本奧賽書,看來是從補課現場活捉而來。
他看見羅宋宋正在喂他的私有物,立刻大叫。
“不要碰我的mary!你瞎喂它什麽呢?”
“mary?”孟覺直搖頭,“正宗中華田園犬,要取名也該是hanmeimei。”
“我喜歡mary這個名字。”
“你怎麽把狗養在我家裏?”
“它和我家黑貓打架。”小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你家沒人住,空著也是空著。養條狗還可以看門嘛。”
“哦,那我要請教了,你怎麽養它?”
“養狗不是很容易麽。喂它吃點東西,給它做個窩就行了。”
“你多久喂它一次?”
“我把鐵門打開,它可以出來溜達,自己找食吃。我每天都要上課,還有很多作業要做。”
“喂它已經不能保證了,那多久溜它一次?多久給它洗一次澡?它打過疫苗沒有?有沒有狗證……你把這裏當行宮?你要養它,就要像男子漢一樣負責任。”
“這位哥哥說的對哦。”龐然附和,“小朋友,養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愛護它,關心它,我也養了一條薩摩耶,我可以幫你哦。”
羅宋宋則不讚同孟覺的苛刻——責任兩個字對一個初中生來說顯然太重。
“孟覺,別這樣說。他有積極性,比那些對流浪狗施暴的人好多了。”
“對啊,你憑什麽說我?”被孟覺強行帶來對質很不爽,“不就是用了你的破屋子嗎?沒地方養,你們趕它走啊!”
得意於孟覺和羅宋宋的沉默,自以為勝利的小男孩嘩啦啦地翻著手裏的奧賽書;龐然“啊”了一聲。孟覺和羅宋宋以為她有話要說,結果她緊閉著嘴,臉都黑了。
她想起自己在哪裏看到過莫馥君的照片了。
羅宋宋雖然沒考上外附,但是她外婆,數學家莫馥君的大幅照片作為卓越校友陳列在校史室。
“你準備把它藏起來,繼續向女同學們顯示你的愛心和勇敢?”孟覺冷冷道,“真不明白,收養一隻流浪狗就能使你變成英雄?”
“胡說八道!”
“如果你是個愛吃話梅,喝健怡可樂,還給小狗起名叫mary的娘娘腔,那我道歉。”
娘娘腔的惡名比揭穿小心計更可怕,小男孩選擇放棄抵抗:“你到底想怎樣?”
“把你留在樓上的垃圾給收拾幹淨。”
“那狗怎麽辦。”
“自然屬於你和你的女朋友。中華田園犬的平均壽命是15歲。等你們離家上大學,它還會和它的子子孫孫一起,蹣跚地追在火車後麵與你們淚別。”
小男孩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似乎在權衡什麽。
“你想好了沒?多感人的場麵。”
小男孩一步步後退——小狗帶來的暫時歡娛抵不過長久的責任,他驚慌地跳出門外。
“我不管了。”他嘟噥了一句,“我要回家做作業了。”
他作出了大部分小孩都會做出的決定,頭也不回地逃跑了。
羅清平給宋玲帶回來一份揚州炒飯。
“趁熱吃。”這時他又溫言好語,把飯盒打開,捧到宋玲麵前。
全世界都有揚州炒飯。上次在歐洲吃到的簡直甜的不像話,這次的還好,就是蝦仁有點老。
宋玲一邊往嘴裏塞飯粒,一邊機械地想著。
羅清平坐在宋玲麵前,想起自己剛認識妻子的時候,她也是個精致的小可人兒,挺括的白襯衫,碎花小裙子,帶搭扣的黑皮鞋一塵不染。
他遞過去餐巾紙,宋玲本能地遮住了臉;一股愧疚之情湧上心頭,羅清平輕輕地拉開她的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飯粒:“你這樣肯定不能參加接下來的行程了。幹脆回格陵吧。學生我會安排。好嗎?”
他溫柔地按著妻子的大腿,身體微微前傾,彷佛是征求宋玲的意見。
他已經選中獵物,識相就滾開——可惜宋玲天生不識得變通,剛挨打還沒有記住,又或者是羅清平贖罪的舉動太舒服,使她得意忘形,所以冷冷地譏笑:“我感覺好得很,正準備出去和學生們聊聊……”
這次是重重的一巴掌扇在她臉上,飯盒翻了。緊接著又一巴掌扇來,肚皮上也挨了一腳,又一腳。
宋玲馬上感覺很不好了。
“我馬上訂飛機票!馬上!”
她羞恥於自己的妥協和驚懼,換在以前,“有本事你打死我好了,我現在就衝出去叫學生們看看你的嘴臉”才是她的台詞。
“晚上有一趟直達火車回格陵。”羅清平又輕輕撫著她的頭發,“我去給你買點消炎藥。”
他恨不得她立刻生出一對翅膀飛離張家界,免得阻他大好良緣。
還好她的行李尚未打開,直接一卷就可以上車。訂好車票之後,宋玲走到陽台上,朝下望去。
現在是下午兩點多鍾,微風習習,學生們一簇簇地從樓下經過,大聲喧嘩,看來是正往景區出發。
這一刻她十分清醒:羅清平怎麽可能會去給她買藥。他隻希望回到旅館她已經自覺消失。
極度怕死的宋玲離開了陽台,她有輕微恐高症,怕不小心一個趔趄跌下去。
那簡直太大快人心了。羅宋宋未必笑得出來,但也一定不會哭。她隻會睜著眼睛,出神地望著未知的某個地方。
親眼看到自己的女兒差點被自己的丈夫性侵的那個晚上她沒有站出來,現在也沒有人為她站出來。
現在她和羅宋宋都是被欺淩的弱者,應該互相依靠。她可從來沒有打過羅宋宋,也許有時候她說話大聲了一點,但那是因為她的子宮有病,激素水平紊亂,不是她能控製的,羅宋宋也學生物,她得理解。
這樣一想,事情又大為不同。整件事情本來就是她知道羅宋宋八成會在假日回到姬水,所以將羅清平的怒火轉移到了自己身上換羅宋宋的安全,她應該感激涕零。
她已經完全忘記曾經和羅清平聯手折磨羅宋宋,那都是他一個人幹的,她最多就是不理不問而已。考慮到羅清平的暴戾,她明哲保身也情有可原。
她得確保她的犧牲有價值。
這次隻響了一聲,電話那頭的男人顯然是再也不會把他們當可敬的長輩看待,直截了當發出警告。
“別再打來。你不知我孟小七的手段。”
他沒給宋玲說話的機會,掛斷了電話。
言簡意賅,擲地有聲。他孟覺就是要保羅宋宋周全。
白手起家的孟國泰能做到今天的藥業巨頭,用過些什麽下三濫的手段?他孟覺不愛用,不代表他沒遺傳到,金錢和權利是人性最好的度量衡。
龐然和羅宋宋兩個在院子裏逗狗玩,壓根兒沒聽見電話鈴聲。
“……你想收養它?”
“當然啦,和我家妹妹做個伴嘛。我家妹妹很乖,不會欺負它。”龐然小心翼翼地碰碰小狗的腦袋,“它也挺乖,叫都不叫。”
因為一時興起施舍善心,難得長久;但在龐然看來,這是順利將她和孟覺之間由公家過渡成私家關係的利器,大有利用價值。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方便養……不會打擾你很久,我一定會把它接回來。”
“沒關係啦。說不定到時候它和我感情好了,不舍得回你身邊了呢!”
多少人想從羅宋宋這裏搭橋走去孟覺心裏,她怎麽會聽不出來龐然話中有話。她見過羅清平這樣老練的雙麵人,怎麽可能看不穿龐然。
“如果你……”
龐然突然站起來:“哨崗那邊有輛中巴被攔住了!會不會是來接我的車啊?”
“沒有通行證不能進來,我去打個招呼。”
羅宋宋去和警衛交涉的當口,孟覺出來了。
“龐然,收拾一下。我們一起走。”
“羅宋宋說交給我了。她沒條件養。”龐然親昵地摩挲著小狗的頭,“其實養狗需要什麽條件呢,隻要肯真心對它好就行了。孟覺,你有空過就來看它唄。對了!我們一起去遛狗好嗎?”
“其實我根本不喜歡養狗,遛狗更是煩人。”孟覺冷淡地聳聳肩,“你找羅宋宋作伴吧。”
龐然的臉瞬間垮下來——如果孟覺不喜歡狗,她養這條狗還有個鬼用?
“你的表情真有趣。”
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心眼兒就是比平常人多,輕而易舉就能將你玩弄於鼓掌之中。羅宋宋這樣,孟覺更是這樣,他們什麽人沒見過,龐然這點小心機隻是不放在眼內,但隨時可以將它打回原形,從頭修煉。
她垂死掙紮,拚命打哈哈。
“哪有。”孟覺哼一聲。
“怎麽了嘛,你怎麽不開心?”龐然一張俏臉討好地伸過來,才過了25歲的生日,她的眉眼一如既往地精致無缺,騙得過大多數男人為她前仆後繼。
但在桃花場中打滾的久了,孟覺這些年頗生倦意,沒以前有耐心,哄住沈西西那樣的花癡小女生,還能被拒絕了之後念著他的好。對龐然這樣淺薄到一覽無餘的女人,真想一巴掌推開她那張寫滿欲望的臉。
我不開心這隻小狗,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我不開心最近總是遇到爛桃花。獻殷勤的女生質素一直這樣跌跌跌,到你這裏簡直跌停板。
是你以為格陵的好女人都死光了,還是我看起來一副富二代很好釣的樣子?
再惡毒點的話他也是說的出來的;他從未這樣攻訐異性,況且以前龐然並不令人憎惡。但她今天顯然是太囂張,居然肆意踩低他的密友,不知這種精神上的優越感從何而來?
“你們要帶mary去哪裏?”
羅宋宋站在前院門口,微微傾著身和小男孩交談,他身邊還跟著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眼巴巴地看著龐然懷抱mary風姿綽約地從他們麵前經過,一臉的排斥。
“小朋友,如果你想它,可以到格陵來玩……”
小男孩一把撕掉皇帝的新衣:“我看你也不能比我養得好!呸!”
直到他們上了車,那幫小孩子仍然聚集一處,對著車上的孟覺,羅宋宋和龐然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聽,他在對他的女朋友們說,那些格陵來的壞人搶走了我們的mary。我的超人**找不到了,否則一定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停了停,孟覺又尖聲尖氣地模仿小女孩的聲音,“沒關係,我們還可以養小貓,給它做個暖暖的窩。”
無論如何,小狗有了著落,羅宋宋也變得心情大好,壓低聲音模仿小男孩的口吻:“還可以養麻雀,養蚯蚓,養小蘑菇,好一條食物鏈。”
“呀!”龐然驚叫了一聲,“這狗不聲不響的,居然咬人!”
羅宋宋趕緊把小狗接過來抱住,它煩躁不安,輕輕地用爪子撓著羅宋宋的手背,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吼聲;龐然頓覺危險,站起來朝前座躲;當中巴要駛出大門時,它從羅宋宋的頸邊一躍而過,從開著的窗戶跳了出去。
“哎呀!”
Mary一落地就折了腿,還連滾帶爬地朝它那沒良心的前主人跑去。
“mary!”
小男孩也感動了一把,迎上去一把抱起就撒腿狂奔。小女孩們也四下分散逃開,隱約聽見他們在約定去誰家碰頭。
“我去拿藥水和紗布!”
“怎麽了?要不要下車去追?”
司機趕緊停了車,羅宋宋急忙下去想把小狗追回來。
“算了,羅宋宋。”
孟覺用力捉住了羅宋宋的手腕。
我們就是追到他家裏,它也不一定願意和我們走。你應該最清楚。”
羅宋宋沉默不語。
中巴行駛在國道上,太陽在防護林的後麵漸漸西移。大家都倦了,呆呆地望著窗外不做聲。
快到格陵市區了,馬上他們就要分道揚鑣。
“太陽下山啦。”羅宋宋輕輕地說,臉貼著玻璃窗,餘暉透過手指灑在她身上。
你不知道那種看見太陽落下就會黯淡的心情。太陽落下意味著練琴結束了,要說再見。再見的不僅僅是智曉亮,更是孟覺。她一直未曾分清楚,對智曉亮和孟覺那種迥然不同的心情。她覺得自己定是仰慕著那個離開的背影,仰慕著自己夠不著的雲,仰慕著神一般的智曉亮,可原來她踏踏實實的愛戀,傾注在身邊這男人的酒窩裏。
孟覺坐在她身邊,衝鋒衣摩擦著她的T恤,發出沙沙的聲音。
“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他也對夕陽行著注目禮,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
“為什麽不善待自己?”
他把她的手指從玻璃上一根根地剝下來,一個個地去捏她的手指肚。
他們都曾經因為不正確的指法而指肚發硬長繭,然後塗上護手霜一點點軟化掉——一雙時時刻刻準備彈出美妙旋律的手不能長繭,那會影響樂感和速度。也正是這樣一雙敏感而嬌嫩的手,愈發經不得任何折磨。
“羅圈圈,你的手機給我看看。”
孟覺拿過她的手機往裏麵輸號碼,羅宋宋攔了一下。
“我記得你的電話號碼。我會給你發短信。”
他的眼睛又大又圓,抿著嘴的時候酒渦更深,越生氣越可愛。
“我們兩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學琴一起,讀書一起,小學,中學,大學,多少人盼也盼不到的緣分。你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就想擺脫我?想都別想。你要還是嫉妒我,就盡管來吧,我不怕!”
“那嫉妒你的話,說過就算。不要放在心上,助長你的囂張氣焰。”
“我不希望你嫉妒我。我希望你……”
龐然的咳嗽聲打斷了孟覺的話頭。羅宋宋轉頭望向了窗外。太陽的餘暉給她的耳廓鍍上了一層紅暈。
“我給你智曉亮的電話。”孟覺埋頭輸入數字,“這是他在格陵用的號碼。”
“樂姐。”
“什麽事?”
庇護所的值班社工將羅宋宋的資料遞給樂芸:“我這裏有份情況登記表,裏麵沒有照片,資料不全,我問了一下同事,這個叫莫馥君的婦女已經在這裏住了兩個多月,調解進度還是一片空白……”
“知道你做事最細心。”樂芸接過那份登記表,“這個女孩的社會關係一向是我負責追蹤的。我們這兒常有些情況特殊的個案,你新來,慢慢學吧。”
“行,我知道了。”
一出庇護所的大門,樂芸立刻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孟先生。”
電話那頭的中年男子簡單地嗯了一聲:“什麽事。”
“她的資料我會單獨保管。不會有人查到她在這裏住過。”
“她工作如何?”
“一直都勤力得很。”
孟先生並不滿意這個答案:“你上次說她在工業園附近一家小超市做收銀員。我去看過,環境很不好,不要做了。”
“孟先生,她現在是逃難還是體驗生活?收銀員隻需要坐著數數錢,已經很照顧她。”
“我知道你做事很盡力。不過,”電話那頭的孟先生客客氣氣,“若她的手指長了繭,我保證,你再沒心情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
樂芸無奈,緩聲道:“孟先生,現在工作不好找得很!您神通廣大,給她想想辦法,以後也不必住在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
“樂媽媽。”
孟覺送羅宋宋回來,雖然已有準備,但猛見她住在這種地方心裏實難承受。
二十多歲的韶華女性,受過良好教育,何至於落魄到此:“走走走,我寧可你回去睡狗窩。”
在門口乘涼的幾個人用眼睛猛吃孟覺豆腐,耳朵尖尖地立刻跑過來,圍著他們笑嘻嘻地打趣。
“噢噢,小莫的男人來接她了啊!”
“兩個月沒處,想了吧!”
“小莫,趕緊生一個,他要再打你,你就打他兒子,看他心疼不心疼!”
“我先打你們!”
樂芸大喝一聲。
“怎麽不在姬水多玩兩天再回來?這位是?”
“我是路人甲,”孟覺攤手,“寧可浪費社會資源也不和我聯係,不是路人甲是什麽。”
羅宋宋拍了路人甲一下,叫他不要再埋怨。
“我晚上要加班。”
樂芸摩挲著羅宋宋的手背,笑中帶諂。這是孟先生千叮萬囑要保護好的一雙手,不敢怠慢。
“超市的工作你不用去了,”她聲音大得出奇,似乎特登說給旁人聽見,“我另外再安排工作給你。”
她關愛完了,孟覺又認認真真,誠誠懇懇地說了一番話,讓羅宋宋的幸福之杯幾乎滿溢。
“我有句話要和你說清楚:當你七八十歲,無兒無女,我敗光所有財產,而且死在你前麵,你才可以來申請社會援助,知不知道?否則別人還以為我孟覺冷血,竟然任由老朋友漂泊在外,孤苦無依。”
羅宋宋滿心感動,一口答應。
“我參加了格陵愛樂初級樂務的麵試,如果通過,我會有宿舍住。”
她畢竟社會經驗太少,自以為寶刀未老就能闖**江湖,孟覺心知肚明,但也沒有點破。
“你自己拿主意。或者你可以打個電話給他……算啦,借你個膽你也不敢吧?”
他內心無比痛苦,卻還要強顏歡笑——他完全有能力讓她擺脫窘況,但她要的不是他。
“我走了。保持聯係。”
待他們離開,樂芸又接起電話:“孟先生。您剛才聽得清楚嗎?”
“她是不是和一個二十五六歲,有對酒渦的男孩子在一起?”
“是。”
電話那頭輕輕地笑了一聲,掛了。
這天晚上,羅宋宋睡得很踏實。她的枕頭下麵壓著一支廉價的二手手機,電話簿的倒數第一個就是智曉亮的電話號碼。
孟覺輸進去的十一位數字就是架入雲端的天梯,指出她走近大神的光明之路。
手機震動起來,孟覺發來一條短信。
“希望麵試官中沒有智曉亮。讓你安安心心地做驢耳朵國王。”
這是他們之間廢棄好久的暗號。他們最開心的小時候常常玩這樣的遊戲。國王長了驢耳朵,就是僅在兩人之間交流的秘密。雖然驢耳朵國王總是羅宋宋——羅宋宋的家暴事件,羅宋宋愛智曉亮,羅宋宋是和蘇瑪麗通信的莫馥君,羅宋宋住庇護所。
驢耳朵國王突然想起她這次回到姬水,還有一個秘密——她收到了蘇瑪麗從北京寄給莫馥君的第一封信。
她窸窸窣窣地打開信,借著手機屏幕的光逐字逐字閱讀。
“親愛的莫馥君:
好久沒有聯係了,你還好嗎?
我在北京給你寫這封信,因為我想你了。
這裏天氣好差,每天吃一嘴的灰,時不時還會流鼻血。我讀的這所學校很變態,統一穿校服,不許戴首飾,不許用手機,還沒開過家長會,大家都在比誰的襪子更貴……這裏的有錢人也挺無聊的,是不是?
每天早上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我都覺得很開心,去上課也認真;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太陽一落下去我就好難過!我的座位可以看到夕陽,還有一片片的雲,鑲著金邊兒的,我總是很快地跑回寢室去,把窗簾都拉緊,打開所有的燈……
……男生都很差勁,字寫的很爛不說,還自以為很瀟灑地給我寫些狗屁不通的情書,邀我逃課出去玩……到現在我也沒有看到哪個男生有一對酒渦。我真想拿筆去戳戳戳,每人戳一對出來……我的小叔叔就有一對小酒渦,陽光帥氣,笑起來好迷人!我好希望他能和我的宋宋姐在一起啊!莫馥君,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把自己當做他們養的一個小孩,每個周末都盼著他們能一起帶我出去玩,我總是很努力地調動氣氛,很肉麻地撮合他們,很拙劣地希望他們能真的像一對情侶樣逛街。這樣真的很傻,對不對?但如果沒有我這隻電燈泡,他們根本不會主動約對方見麵!宋宋姐滿臉都寫著我喜歡那個大胖子,但其實我知道她心底真正喜歡的是小叔叔!而我的小叔叔,更不用說了,他的心裏也隻有宋宋姐一個女孩子……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站在一起就有一種好幸福的感覺。我好希望能夠生活在他們組成的家庭裏啊……”
和格陵的羅宋宋相比,遙遠的張家界,今夜有人輾轉難眠。
“你不好奇麽?”
章鵑就知道和湯園園住同一間房沒好事,完全就是宿舍生活的翻版。端茶倒水,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一直到湯女王進衛生間沐浴才消停下來悶頭想自己的心事。
“你不好奇麽?”
等湯園園出來了,又不饒人地一直絮叨。一邊抹著潤膚露一邊自言自語,章鵑半躺在床頭,握著遙控器,目光呆滯。
“喂,章鵑,我和你說話呢!”
“什麽?”
“你也去洗洗唄,在外麵旅遊,你總得講點衛生,身上總一陣味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沒洗澡。”
湯園園繃直了腿,細細地將潤膚露搽勻;一股甜膩味彌漫在空氣中,章鵑強忍住惡心,隻嗯了一聲,又轉頭去看電視。
“給我搽搽背。”這種命令式的語氣章鵑聽了太多遍,習以為常,鞠躬盡瘁地為湯女王服務。
“山上紫外線太強了,即使是春天也得注意防曬和美白。”湯園園慵懶地趴著,指揮,“你那麽輕飄飄地搽不勻,要用點勁……哎,你覺得羅老師說的誰啊?你覺得他是對誰心動啦?”
“我不知道!”章鵑把潤膚露一扔,回到自己**去。
豈能讓奴才擺臉色給自己看?湯園園立刻發飆:“你這個人哪,大家不就是隨便聊聊天,至於麽?在山上,羅老師好心要拉你過仙人橋,你那什麽態度,手一甩,臉一板,我看了都替羅老師不值。要不是看在我沒人作伴的情況下,你以為宋老師能批準你來?”
章鵑直起脖子反駁。
“我頂的是羅宋宋的位置!她沒來所以我能來!你才是搭頭!”
“那宋玲滾蛋了你是不是也滾?!”
“我明天就回!我一天也不想在這裏呆下去!”
“你有錢買火車票嗎?你每次出門隻帶幾元錢,沒了就找我借,借了又不還!”
越來越高的爭吵聲在這裏戛然而止。門外有重重的腳步聲和咳嗽聲漸漸遠去。
她們聽得見走廊上的聲音,自然走廊上的人也聽得見她們的爭吵。這下什麽臉都丟光了。
占了上風的湯園園冷眼看著章鵑把自己帶來的一點小行李翻騰來翻騰去,從鼻孔裏滾出一個嗤音。
“我管他說的是誰?幹我什麽事?”章鵑就像被按了個鈕似的彈起來,壓低了聲音但仍然很激動,“他為人師表,想這種齷齪事,不要臉!”
“你怎麽能這樣說?追求自己的愛情有什麽不對?真不是我說,你看宋玲那個樣子,配得起羅老師嗎?”
“這是我們當學生的應該說的話麽?老師的婚姻我們插什麽嘴!”
“我就是看不慣!看不慣我就要出聲!說句不該說的,我們當中哪一個不比宋玲強?哪一個不愛戴羅老師?哪一個跟了羅老師都不至於讓他受現在這份罪!”
那也不代表我想做羅清平的小三啊!章鵑絕望地想。她理想中的伴侶,外貌還在其次,一定要正直大氣,未婚,身家清白,絕對不是羅清平這樣的小人!
“算了,和你這種迂腐的人談不攏。早點睡吧。”
關燈後,章鵑覺得羅清平的手一直按在自己的腰上,在她背後發冷笑。
“章鵑,你翻來覆去地幹嘛呢?不睡明天哪有精神啊!你不睡我也要睡嘛!我可不想有黑眼圈!”
“我睡不著。”章鵑帶著哭腔,“我怕。”
湯園園沉默了一下:“那你過來和我一起睡吧。有什麽好怕的,真是。是不是導遊講的那兩個鬼故事嚇著你了?我還有更好聽的呢,要不要聽?嘿嘿……”
章鵑瘦弱的小身子板過來緊挨著湯園園躺下了。
“湯園園。”
“什麽啊。”湯園園不耐煩地回應,一心隻想趕快應付完事好睡覺,“要不給你開個燈吧——幹嘛?你真哭了?天哪,你哭什麽呀!”
“羅清平他摸我……電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