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換車了?”

花都門口,孟金貴帶出場的大公主看見來接她的居然隻是一輛帕薩特,先是一愣,接著捂嘴輕笑:“你那輛007呢?”

“拿去洗了。”孟金貴皺眉道,“現在學生在想什麽?用口紅在玻璃上寫手機號也就算了。還在後車廂上吃盒飯!”

大公主笑得誇張:“又去格陵大上MBA了?上次那輛別克呢?”

“忘記送誰了。”孟金貴從後備廂拎出一個密碼箱,“你先過去陪他們打兩圈。”

公主接過現金,乖巧地上了車,係好安全帶,理了理睫毛。

“臨時約了這麽多舊朋友出來,就隻是為了個小小的樂務職位,不似你的風格。”

“你怎知我不是找個理由來見你。”

“我還以為孟小七不玩琴之後,你們也和音樂界沒什麽來往了呢。”

“老頭子退了休沒事幹,在家捐錢玩。格陵愛樂屬於重點關注對象。”

“有意思。希望老頭子哪天能把扶貧工作做到我這裏來。”

孟金貴嗤一聲,顯是心情好,一邊開車,一邊叫她把剛才那幾張名片收起。

“現在是不是大家都玩iPad?我實在是不喜歡高科技產品。”

“誰說的。我就喜歡你的方格帕,記事簿和手動檔。”

大公主乖巧地打開手套箱,貼心地開始整理名片簿,裏麵有數張她未見過的新名片:“你真買了隻卷尾猴?”

孟金貴點了點頭:“我請了三名馴獸師教它簽名和打高爾夫。下月做禮物送王董。”

公主一愣,接著拍掌大笑起來:“……咦,怎麽會有婦幼保護協會的宣傳卡。”

一直注視著路麵情況的孟金貴,分神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名片。他有一對和孟覺一模一樣的酒渦,笑起來卻比後者多了一股邪邪的味道:“可惜你已經上了我的車,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了。”

“我還需要保護?”公主指指自己的鼻尖,“……哎呀,你這話倒使我想起孟金剛來。”

孟金貴輕蔑地笑了一聲:“想他做什麽。”

公主正色道:“他自殺那次,我還真有點亂騰騰——要是他死成了,我可有大麻煩!你當可沒說他是個多情種。”

孟金貴笑道:“他死不了。花花世界,還沒享受完呢。”

“不錯,他一直想要個兒子——你倒是很會幫人編織美夢。”公主彈彈指甲,“唉,他不死,我又有點失落。說是多愛我,不能失去我,轉個身還不是立刻和別人結了婚。”

“他向你求婚,你又拿喬不肯。”

“我可是一直按照您的吩咐做事呢!”公主撐起下巴看孟金貴專注開車的側臉,一雙杏眼顧盼生輝,“況且這花花世界,我也沒享受完呢。”

說完,她微微抬起俏臉朝孟金貴迎過去,後者蜻蜓點水般地在她麵上一吻。

“那就繼續享受吧。”

羅宋宋並不知道有一隻翻雲覆雨手在安排她的人生。

“最後一位,羅宋宋。”

她推開會議室的門,四位麵試官齊齊抬頭望她:“坐。”

“謝謝。”甫一坐下,麵前已多了一杯清茶——對一名小小應聘者竟也如此周到,真是大家風範。

四位麵試官笑得一派祥和,如同大梵天王。仿佛羅宋宋隻要許願,愛情、事業、財氣、健康必能實現一樣:“羅小姐是生物工程學士,大好前途——為什麽想做樂務?”

“我……”羅宋宋略頓一頓;四位麵試官立刻如臨大敵,生怕唐突了佳人。

“閑聊而已,羅小姐大可以輕鬆些。聽聞羅小姐曾在白放老師門下學琴,但從未參與過各大賽事?”

“我參加過第十四屆國際青少年鋼琴比賽格陵分區預選賽。”羅宋宋雙手交疊於膝上,“獲第三十三名。”

“之後沒有繼續學習?”

羅宋宋搖頭。

“我比賽前出了車禍,留下輕微後遺症,左手常有麻木感,所以沒有再彈過琴。”她補充,“但是生活工作並不會受到影響。”

那四名麵試官交頭接耳起來。

羅宋宋因為緊張有輕微耳鳴。未幾,其中一位麵試官搓了搓雙手:“羅小姐,下個星期一正式上班有沒有問題?”

窗邊一部落地冷氣機突然發動起來,這月份開冷氣還是早了些。誰說麵試時間和成功幾率成正比?不到三分鍾的時間,她已經成為格陵愛樂的初級樂務,有五險一金,住房津貼,交通津貼,飲食津貼,待遇簡直好得不可思議。

“按規定,我們會將最終人選名單交給團長最終審批,”那人笑道,“當然,這對羅小姐來說,隻是走個過場而已。”

大梵天王笑得一派祥和。羅宋宋雖然對孟覺誇口自己一定能得到樂務職位,但預想是要過五關斬六將,如此唾手可得,倒使她有點惶然。

“我一定會好好工作。”她急於將這種惶然擺脫,“雖然我不是科班出身……但是,但是,我一定會好好工作。”

這下輪到四位麵試官惶然;不知哪裏冒犯了手中握有孟金貴和智曉亮兩條強大人脈的羅宋宋小姐:“哪裏!哪裏!我們隻怕委屈了羅小姐。樂務工作很繁瑣,常要加班外勤,羅小姐有任何不適應,直接講,我們隨時調整。”

羅宋宋欲問,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隱隱覺得事有蹊蹺,於是鞠了個躬,自行開門走了。

“人生啊!真是渺茫得如同闊闊海麵上的一隻小帆船,不知道下一陣的海風會把人吹向何處!“

下午四點過五分到五點差五分這一段時間對於枯坐辦公室的人來說實在難熬。好在還有個休息區供這幫新上崗而無所事事的青年公務員們聊天談笑。藥監局也許是個枯燥無味的地方,公共休息區倒是布置得別出心裁,牆壁粉刷成碧海藍天,一麵白帆正破浪而來,沙灘上貓狗追逐,栩栩如生。一應桌凳俱全,還有玻璃隔斷,綠色植物,如同茶社一般,也正是在這萬種風情中,不知是誰突然發出了無病呻吟。

粗魯的回答將他拽回現實。

“拉倒吧,海風把你吹到老屈家打牌!昨天又輸了吧?”

“別提!輸了兩千多!虧得我做夢踩狗屎,屁用也沒有!”

大家發出一陣哄笑;有老資曆的幹事經過,皆側目而視,對這幫滿嘴屎尿屁的小年輕充分不屑。

“正好周末,不如晚上一起吃飯啦,三民路上新開了一家火鍋店……”

“龐然一起去吧?”

“我正瘦身呢!”龐然嬌嗔,“你們明目張膽地**我!”

“你還減肥?天哪,你想變成骨頭架子?”

“對了,龐然,你的藥。”一名女研究員剛剛去歐洲度完蜜月回來,帶回不少禮物,龐然一早指定她買盤利度胺,“這藥國內還沒通過,所以在海關扣了一個星期。”

“謝了。”龐然把綠色的小藥瓶放進拎包:“等孟覺出來問他去不去吃火鍋。”

“他?最近在整理新藥資料,忙得很。”

“龐然,是什麽藥呀,拿出來大家看看唄。”有眼尖的女同事不肯放過她,“禁藥哇。”

“哪有,隻是普通保健品。”

“盤利度胺什麽時候成了普通保健品?”

急著下班的孟覺本來不想摻和這休息室裏的聲色犬馬陣,但是對綠色藥瓶的深刻印象讓他停下了腳步。

“作為專業人士,你應該知道這種第三類抗抑鬱藥在國內還沒有上櫃。”

龐然不希望孟覺認為自己有情緒疾病:“不是啦,是用來瘦身。”

“是啊,孟覺。”幫龐然帶藥的女職員出聲支援,“減半劑量的盤利度胺能緩解節食帶來的負麵情緒。北歐很多女人都把它當糖來吃。”

“她們也把咳嗽水當藥磕,這種榜樣還是不學為好。”孟覺看了看腕表,”我還有事,先走了。”

“男人需要萬艾可的時候個個冠冕堂皇,”龐然委屈,”濫用藥物的倒成了我們。”

“他也是關心你,怕你亂吃藥。”

孟覺下樓的時候順手將盤利度胺的藥瓶扔進垃圾筒,身後有龐然喂喂的喊聲,他快走了兩步,撥通了羅宋宋的電話:“我下班了,你還在愛樂嗎?馬上過來接你。”

羅宋宋正在公交車站等車回庇護所:”我還是不去了。”

“去嘛,羅圈圈。”孟覺柔聲道,”我邀請你多少次了?就是塊頑石也該聽話了。”

羅宋宋遲疑著,聽筒裏傳來嘟嘟的線路聲:“等一下,有電話打進來……”

“你的號碼能有幾個人知道……”孟覺頓悟,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快接呀,笨蛋。”

他主動掛斷了電話。

外星來電。

“羅宋宋?”

羅宋宋嗯了一聲。

“羅宋宋?”

“是。”

“你的聲音變了……我是智曉亮。”

“我知道。”

因為你的聲音一點也沒有變。

“我不記得白放老師家的地址;你能告訴我從格陵大劇院怎麽走嗎?”

一刹那羅宋宋完全相信了——智曉亮一定是打孟覺的電話占線繼而打給她求助。

“在劇院對麵車站坐302到民主大道下,向前走五十米到民主黨派大樓。大樓的右邊有一條小巷子通向家屬區。走進去,正對麵的紅磚樓是六號樓。”

“嗯,那裏有個垃圾站。你在那裏大哭過。”

“是。琴室就在垃圾站後麵的八號樓一單元,門口有兩棵廣玉蘭。”

“你的記性一直都是那麽好。”

他語氣舒緩,好像從來沒有和羅宋宋生分過。

“我把路線發到你手機上吧。”

智曉亮倦怠而下垂的眼睛親切地望著昔日的琴友。她沒有怎麽變,還是亂糟糟的頭發,薄削的雙頰,深深的法令紋,左手插在杏色外套的口袋裏,右手飛快地敲打著手機鍵盤。

她身邊至少有三四個正在埋頭狂發短信的女孩子。普遍的街頭文化,但隻有這一個對他而言,與眾不同。

“既然記得琴室的路,為什麽不回去看望白老師?”

羅宋宋目瞪口呆地望著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智曉亮。

“不認識了?”

看了那麽多他的海報和新聞,她早知道他不再是八年前雙下巴大肚腩的青春痘少年,可是看到真人的時候她難免又要驚訝一次。

他比鏡頭上瘦許多。每次看他的海報,襯衫上總有兩排褶皺——原來缺少襯托的時候,他的胸膛太單薄。

脫胎換骨的智曉亮站在羅宋宋麵前。他的改變明明白白地告訴羅宋宋,不思進取的人,是可恥的。

“你有沒有變?”智曉亮拉起她的左手,”除了聲音之外……有沒有什麽話想和我說?”

羅宋宋咧開幹燥的嘴角,嘴角一條青色的脈絡隱隱可見:“外星人……歡迎回來。”

智曉亮下垂的眼角流露出一絲複雜:“宋宋,我都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秘密。區別僅僅在於我已經厭煩假裝你們真能瞞住我。”

羅宋宋的熱淚噴湧而出;這麽久,她要的原來隻是一句抱歉。她的不甘,不舍,不圓滿,隻要這一句抱歉而已。

這一刻,她解脫了。

這餐飯絕對有別於智曉亮以往的任何一場晚宴。

沒有水晶吊飾,銀質刀叉,魚子醬礦泉水,生張熟魏;隻有紅漆方桌,青瓷碗碟,家常菜葡萄酒,青梅竹馬。

“聽說你滴酒不沾?”

聶今坐在智曉亮的左邊,就好像一隻快要開屏的孔雀,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師徒聚會她會出現,但她看來安之若素,甚至有喧賓奪主之嫌。依次給白放老師,師母斟上酒了之後,她又轉向了智曉亮,“那麽,要倒一點嗎,大鋼琴家?”

她語調柔和,全無諷刺之意。

“在白老師家裏,喝一點沒關係。”

智曉亮含笑望著羅宋宋,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的雙頰透出緋色;在燈光下也不是那麽尖酸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凝視著傾倒入玻璃杯中的金黃葡萄酒。她的幸福之杯也幾乎要滿溢,裝不下其他人的感受。

而這美景看在智曉亮和孟覺的眼中,卻有不同的含義。

白放老師舉杯。

“八年了。很高興,又和你們見麵。真是艱難,要把你們聚集在一起。”

他和愛徒挨個碰杯。聶今也舉起酒杯,被白放老師躲了過去。

“我從來不偏心,你們三個我都同樣喜歡。天分最好的是孟覺,悟性最高的是智曉亮,最熱愛鋼琴的是羅宋宋。無論你們現在在什麽崗位上,老師希望你們都能優秀地工作,健康地生活。”

一席話說得麵麵俱到;如果不是了解白放老師有一說一的脾性,真要覺得他是在說場麵話。

當酒杯放下的時候,大家都是淺抿了一下;隻有孟覺一飲而盡。

“孟覺,你喝酒真豪氣。”

大家都望著他。

“喂,是你們這些虛偽的家夥們先說幹杯的。”孟覺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麵頰上兩個深深的小旋兒,“唉,老實人就是容易被欺負啊。”

滿室哄地一聲笑起來。

“孟覺,你羞不羞?”

“來來來,吃菜,吃菜。”

誰說不偏心?白放老師從來最喜歡的不是光耀門楣的智曉亮,而是古靈精怪的孟覺。

孟覺和許達性格有幾分相似,但多三分貴氣,三分正氣,少三分流氣,三分惰氣。孟國泰開明兼民主,三歲就已經送孟覺來學琴,俗話三歲看老,孟覺從不扭捏,也不哭著找媽媽,他有一雙得天獨厚的手,早早學會李斯特的《唐璜之回憶》,年少風情,讓大哥孟金貴嘖嘖稱奇——要知道孟家人多五音不全,難得出個音樂神童。但孟覺根本誌不在此,一直難以集中精神練習,直到智曉亮入門,再無長進。

雖然白放老師深恨弟子不思進取,但孟覺自幼失恃,由父兄撫養,打不舍得,罵不舍得,也就放任自流了。智曉亮勝在專心,自律,悟性極高,少年老成,很快超越孟覺,加上父母鞭策鼓勵,很早就已經決定走職業琴手這條路。

既然有專業和業餘之分,曲目練習和課程安排上就有很大的不同。學琴的小孩子能有幾個走上職業道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當然要精心栽培。等羅宋宋入學,一曲《恰空》彈得出神入化,激起了孟覺好勝之心,又好好練了幾年——怕連女孩子都比不過,麵子上不好看。

要叫白放說說他們練琴時的軼事,十件有九件和孟覺有關。

“那時候你可沒少做壞事。”

白放老師和師母把孟覺未成年時做的一樁樁壞事公布出來,簡直上天入海,頑皮到匪夷所思。他現在已經成年,又未過追訴時限,理應接受審判。

“……把隔壁養的大公雞尾巴拔光了。”

被告供認不諱:“沒錯,是我幹的。十八年前我就承認了,十八年後我仍然是條好漢……”

師母笑著給孟覺和智曉亮各夾了條雞腿:“好了,都是以前的事兒了,幹嘛還提?”

“當時他們年紀小,一場鄰居,隻叫他們認了個錯。那隻雞是隔壁準備拿來配種養小雞的。”

“怪不得尾巴那麽漂亮,夠氣勢!”

“別岔開話題。你拔它的尾巴,它還怎麽求偶?……你就說說你怎麽想的吧。”

原因其實很簡單。自然老師要求學生們種大蒜觀察生長情況,羅宋宋和孟覺一起種在了白放老師門口的花壇裏,才露了個小嫩芽就被大公雞全數啄光光。

“白老師你知道的,我真的很不喜歡做家庭作業。老師們都已不管我,倒是大哥時不時要抽查。我第一次說作業本被野狗叼走,第二次說被雷劈中燒掉,他起疑心;如果第三次說我的作業被公雞吃了,你說他會不會發火?會不會揍我?沒辦法,隻好拔它尾巴做證。”

“你可以讓宋宋幫你做證。”智曉亮道,“她的作業也被吃了。”

羅宋宋的大蒜苗被吃掉的時候,她嚇得眼淚都掉下來。不僅僅是因為怕完成不了作業,更怕父母藉機折磨,自身難保——也許這才是他要報複那隻雞的主要原因吧。

“不說雞的事。和六號樓的兩個高中生見一次打一次,逼得他們舉家搬遷,有沒有過?”

“神說要愛鄰居,愛仇敵。我做不到愛仇敵,都想好好和鄰居相處啊。他們不搬,隻有我走。可是我走了,白老師你一定不舍得我……”

孟覺有將一件嚴肅的事情說的無比搞笑的天分。白放哭笑不得。

“強詞奪理。”

“民主街小霸王?”智曉亮也想起來了,“有段時間天天襲擊我們。”

“那兩個豬頭……”

羅宋宋離家之後一直沒有正經吃過一頓好的,趁飯桌上一幹人熱烈攀談無暇顧她之際,埋頭猛吃。

羅宋宋如今算是白放學生中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她也曾經讓白放眼前一亮,以為找到了雙手並重的怪才,潛心教她練習《平均律鋼琴曲集》。白放強於其他老師的一大優點在於他能夠隱藏個人風格,因材施教。拉赫瑪尼諾夫之於智曉亮,李斯特之於孟覺,巴赫之於羅宋宋,才是指引他們進入音樂殿堂的使者。

但是一個認為人生隻是老去的小姑娘深深陷入巴赫作品中悲愴﹑痛苦的意境,這對她來說並不妙。

果然一語成讖。

當事者現在已經是俗人一個。

師母的手藝在羅宋宋印象中一流。牛腩燜的極爛,鮮滑嫩幼,混合了番茄的酸甜;紅燒素雞外焦內嫩,飽含汁水,味道醇厚;清蒸鱸魚澆上豉油,味道鮮不可言;還有瑤柱燒豆腐,臘肉炒四季豆,蒜瓣莧菜,木耳拌黃瓜等滋味豐富的小菜,就連一小碟拌飯吃的辣醬豆豉也那麽有味道。

“真羨慕你們能一起學琴。”聶今突然與她攀談。

聶今家裏做琴行生意,聶父也一直希望女兒多少對音樂有所認識,否則也不會送自己的女兒去讀音樂附中。但生意人最終還是要回到生意場上來,風花雪月畢竟靠不住。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看著智曉亮和白放老師激烈地討論著拉三的演奏技巧,聶今不由得感歎一句,“你看他隻是飲酒,根本不動筷。不像我們這些俗人,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羅宋宋想了想,認真回答:“和他們做同學壓力很大。說好聽是第三名,其實就是墊底。白放老師不管你臉皮薄不薄,教鞭隨時會落下來。每天都彈那八十八隻鍵,厭煩到死。”

“你?白放老師說你熱愛鋼琴。”

“這是孟覺的原話。”

聶今饒有興味地看著羅宋宋,一對耳環微微晃**:“智曉亮也說過這種話。你記不記得全市大停電那件事。點著蠟燭還要練習,我親耳聽見他爆粗口。不過也是唯一一次。”

那時智曉亮的父親因為辦案得罪了不知道哪裏的惡勢力,懸賞要買智曉亮一對手,他躲了兩個月才回到琴室。

那兩個月簡直在天堂,每天不用練琴之餘,還可以隨便挖鼻孔,掏耳朵——要知道白放老師平時隻準他的手放在琴鍵上,沒有儀態的事情堅決不允許。他甚至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情——兩個月沒有剪頭發和指甲。

聶今躲在酒杯後麵傻笑:“你能想象智曉亮挖鼻孔的樣子嗎。”

羅宋宋也記得,智曉亮回到琴房第一天邋裏邋遢,第二天就又和以前一樣清清爽爽,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說如果真的要失去一雙手,也要把普通人的事情都做一遍——連智曉亮這麽自律,這麽堅定的人都會發癲,可想而知練琴是一件多麽寂寞的事情。”

“寂寞?寂寞也值得。你有兩個青梅竹馬真是幸運。”

真的幸運嗎?如果沒有學琴,就不會遇到智曉亮和孟覺;沒有遇到他們,就不會受傷;沒有受傷,她早就學成出師,脫離羅家……不不不,前提是她不學琴,又怎麽會學成出師。

這是個死局。也許不幸,也許寂寞,但是值得。

“你們笑什麽?”見一對美女偷偷笑得迷人,智曉亮發問。

“笑你以前的糗事。”

糗事?誰沒有幾件糗事?

一開始,他和孟覺不知道羅宋宋被敲詐。因為她總是一個人先走去搭車回家,而他和孟覺都有人來接。後來是孟覺見她每次彈完琴換鞋不對勁,便問她。

“羅圈圈,你幹嘛把錢放鞋裏?”

羅宋宋支吾了兩句,飛也似地出了門口;孟覺皺住眉頭。

這個問題等孟覺的一個女同學來找他玩的時候真相大白。

“孟覺,馬臉女生是不是你師妹?我看見她在路口被兩個高中生敲詐。”

孟覺即刻彈起來往外跑;智曉亮也跟著。遠遠看見宋宋赤著腳去撿兩米外的鞋子,那兩個高中生在後麵推揉她。

“還敢跟我玩邪的……明天乖乖地交五十!聽見沒?!”

智曉亮還沒反應過來,孟覺已經衝上去飛起一腳,將其中一人踹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混蛋!”

那兩個高中生吃驚回頭——原來就是以前曾經在六號樓附近譏笑羅宋宋是垃圾妹的家夥:“又是你?”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即刻扭作一團廝打,孟覺瞅準了比較高大的那個,勒住脖頸,往地上一壓,開始翻他口袋:“沒錢是吧?沒錢回去找你爸要!欺負女孩子,算什麽英雄好漢!”

他們敲詐從來沒有被反抗過,一旦有人起義,立刻亂了陣腳。相對弱小些的那個高中生見老大被孟覺製住,戰鬥力暴漲,掄起一對麻杆似的胳膊,小拳頭跟雨點似地落在孟覺頭上,身上:“放開我大哥!”

孟覺才不放呢,左一拳,右一拳,狠命地朝“大哥”身上招呼。“大哥”幾次想翻身坐起,都被死命壓住:“他媽的,又不是找你要錢,關你鳥事!”

“就關我事!搶她個窮丫頭幹什麽?是不是買棺材就差兩塊錢?我燒給你!”

像很多電視劇裏的女主角那樣,羅宋宋撲上去說別打了,別打了,結果麻杆胳膊揮過來,打中了她的鼻梁,當場血流不止。

“智曉亮!你帶羅宋宋回琴室!”

“孟覺!別打了,嗚嗚嗚……”

羅宋宋哭得直發抖,哆哆嗦嗦地抹著鼻血;智曉亮看她滿手的鼻血和眼淚,尋思再不出手,好像也挺尷尬的。

“夠了!再打我叫保安過來了!”

智曉亮當時正處於青春爆肥期,往路中央一站,就像個正方體。再加上滿臉橫肉,橫眉怒目,和打架不要命的孟覺一聯手,活生生把比他們大兩三歲的高中生給鎮住了。

“走著瞧!有本事你們明天別從這裏過!”

他們絕不會就此算數,邊逃邊撂狠話。

孟覺沒顧得上拍身上的灰,也沒顧得上看自己的傷勢,先從口袋裏拿手帕出來替羅宋宋塞鼻子。

“打架你就走遠一點嘛。”

羅宋宋哭哭啼啼地揮著手臂幫他拍灰:“你眼皮破了……”

就像一出英雄救美的老電影。也許真相很狼狽,但細節和線索都在記憶中美化。聶今眼角瞥見羅宋宋和孟覺兩個當事人仿佛重回少年時,尷尬卻又心悸。

孟覺的肩膀隻是動了一下,心細的聶今立刻明了——在桌下,孟覺和羅宋宋的手牽在了一起。難道他們現在才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她還以為,他們已經是老情侶了呢!

第二天,那兩個高中生找了四五個同學來琴房認人。男男女女的,在琴房外麵大呼小叫,罵髒話,砸玻璃。智曉亮認為事態嚴重,應該報告白放老師。孟覺認為大人插手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要自己解決。

至少是過了半分鍾,羅宋宋才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孟覺攥住了。

這是孟覺第一次明確地對她示好。他什麽也沒有說,就隻是緊緊地用自己養尊處優的手,緊緊地攥著羅宋宋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

快下課了,孟覺提議由智曉亮帶著羅宋宋一口氣跑到車站,把她送上車。

智曉亮不同意。根本不關他事,昨天他就不應該插手,今天還要冒著被人追打的威脅掩護羅宋宋?不可能。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脾氣——怎麽想,就怎麽說,怎麽說,就怎麽做。於是孟覺讓羅宋宋收拾好書包,帶她走了。

輕輕的關門聲,把勇敢和懦弱,友情和冷漠,隔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

小混混們在垃圾站旁抽煙,孟覺牽著羅宋宋,越走越近,在快到路口的地方站住了。

誰也沒想到的是,孟覺突然從書包裏翻出來一個擴音器,一邊走一邊喊:“全體同學請注意!全體同學請注意!被流氓欺負過的,站出來!反抗吧!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站出來反抗他們!”

大人們還沒下班,小孩都在家裏做作業,孟覺連喊了兩遍,立刻家家戶戶的陽台上冒出許多腦袋來看他。

孟覺真的很天才。看起來是隻對著你一個人喊,但其實是在喚起全部被壓迫者的血性:“你!還有你!有沒有被打過?有沒有被搶過?有沒有把錢藏在鞋底,還被他們搜走?還等什麽!下來揍他們啊!”

陽台上的腦袋一個個都消失了。有兩三個男生先跑下樓,跟在孟覺身後,攥緊拳頭;小混混們一擁而上,雙方扭打起來,擴音器被踢到一邊,羅宋宋一把撿過來就跑,邊跑邊喊:“六號樓!六號樓!同學們,來幫忙啊!”

她很快被追上了,抓著頭發扔到一堆新倒的垃圾上。擴音器按鍵被碰著,放出尖銳的茉莉花,在電子聲樂下,有轟隆隆的腳步聲,隱隱的,由上至下,由小變大,原來是許多人一起下樓梯的聲音,男生女生都有,漸漸匯聚成一大群人。

“打他們啊!”

他們手裏拿著球拍,彈弓,大辭典,近身遠攻都不吃虧;而那些以為隻需要對付兩個初中生的小混混們,赤手空拳,顯然是低估了孟覺的號召力。

局勢很快扭轉過來,被追打的小混混們狼狽地抱頭鼠竄。

“媽的!被暗算了!有種你等著!明天要你們好看!”

孟覺看見了昨天把羅宋宋打出鼻血的高中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等等。”

他以為又要吃拳頭,眼睛一閉,胸膛一挺,死也要死的光榮。

但孟覺隻是幫他整了整頭發和衣服,又和顏悅色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歡迎再來啊。”

慢慢地,飯廳裏的聲音變得遙遠起來;有嗡嗡的轟鳴聲在耳朵那一小塊盤旋,盤旋,直衝上頭頂,又化作劈裏啪啦的冰雹打下來,縱然遍體鱗傷,她也願意一直和他牽著。

她真是個不知道惜福的人。從來沒有信任過孟覺,盡管他一直把她保護的很好。

即使他曾為她出頭,即使他曾為她奔波勞碌,即使他為了她保守一個不堪的秘密長達十七年;僅僅因為他比她強大,她內心就充滿了嫉妒和怨恨,無法麵對一個純淨的靈魂。

她全部的回憶,全部的依賴,一直都在孟覺的身上啊。

在車站前,她曾經一度相信,智曉亮知道她的一切委屈和難過——那些麵試官之所以對她客客氣氣,是智曉亮暗示了他們,許諾了她一個工作。

這樣一個正直而冷漠的人,這樣一個從來不屑於和他們沆瀣一氣的人,不可能為了某人在背後做小動作。

她一直覺得,她未完成的夢想由智曉亮實現了。於是她愛護他,仰望他,就好像愛護和仰望自己的夢想一樣。把這樣的心思對孟覺藏起來,寧可有一份飄渺的夢想,也不要一份實在的愛情,用謊言來掩飾,到底值不值得?

“可是,智曉亮,你怎麽知道的呢?你又沒參與。”

“我……”智曉亮交叉起雙手,“因為我是外星人。”

孟覺帶著羅宋宋一走,他就從後門跑出來,一口氣跑上六號樓的樓頂,看見了全過程。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們再未出現。傳聞是搬家,也可能是出國,反正再沒回來——這是個虎頭蛇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