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宋宋藏身的婦幼庇護所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幾件大事。

先有一名受虐兒童的家長跑來控告拐帶;又有年輕少婦精神分裂症發作,在所內亂砍亂劈;緊接著匿報稱所內有受助者進行**易,引致記者暗訪,並在法製節目中播出。

格陵的社會福利製度還在完善當中,老無所依,幼無所靠的社會現象還時有發生,常有倫理慘案震驚社會。庇護所本來就是龍蛇混雜的地方,樂芸對羅宋宋特殊對待,難免引起他人側目。況且羅宋宋十分安於住在庇護所,作息規律,工作勤奮,這一點也也不像一般受助者。於是有流言傳出來,說莫馥君就是電視台記者安排在所內的線人,專門收集情報,換取不菲傭金。

羅宋宋本來想得到了格陵愛樂見習樂務的工作再走,但一來麵試突然作廢,二來大家已經對她失去信任,平日小羅小羅叫的親切的那些女人,看她的眼神已經變成了刀子。

她一向知道所內有些不幹不淨的交易發生,但一直抱著不看不問不聽不答的態度做人,所以這矛頭指向她真是冤枉之極。直到又有新版本流言四起,說她是富家女,性格乖張,不過來庇護所體驗生活,所以才得到了樂芸的照顧、猜忌的烏雲籠罩在羅宋宋頭頂上。她把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捋了一遍,就下定了決心。首先一一打電話給之前看過房子的房東,孟覺曾經幫她聯係過雲階彤庭的幾戶房東,還有一家沒租出去,但是她立刻和房東敲定,收拾行李準備填妥表格後離開。

樂芸得知她要離開,便把她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將所有資料都裝在一個文件袋內,原封不動地還給她。

“謝謝您。”

“地址給我留一個吧。”

羅宋宋垂首稍想,從手腕取下沛納海。樂芸注意到她其實生得十分秀氣,指甲上一層自然的淡淡粉色,手指纖細,手腕皓白,真正是柔若無骨。等羅宋宋把手表遞到樂芸麵前,這場麵就很微妙了。

“這隻表是我外婆的禮物,目前市值應該在五萬左右。請您拿去。”

樂芸連連擺手:“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受不起。”

羅宋宋斂頜正色,還是把表放在了桌上,朝樂芸推過去。

“您一定知道應該給誰。”

樂芸臉色漸漸凝重。兩人相對沉默片刻,羅宋宋又開口。

“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將來一定會竭盡所能將它拿回來。”

這是報恩的承諾。

“我一定轉達。”她鄭重地收下了表,想了想,說出一番話來,“羅小姐。是的,我一直知道你的真名。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我有個兒子,今年八歲,一出生就有先天性白內障,做了一次失敗的手術,摘除了左眼球。他唱歌可好聽了,就像夜鶯一樣。他去年被招入格陵愛樂的童聲合唱團,個子小小,站在最後麵,唱得最賣力。我今年可以攢夠做第二次手術的錢——我覺得,老天爺從來都是人最絕望的時候,又會給你一點希望的。一個人不會永遠走運,也不會永遠倒黴。羅小姐,你說是不是?”

樂芸還不到四十歲,已經有腫脹的眼皮和黑青的眼圈,頭發也從來不曾細心打理過,但她說這段話的時候,眼中有一種羅宋宋非常嫉妒的神采。

那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最無私也最偉大的愛,而她從來沒有擁有過。

孟覺知道羅宋宋終於靠一己之力搬離庇護所,簡直比她自己更開心:“喬遷之喜,一定要送份禮物給你。”

他們兩個雖然要好,但是孟覺鮮少送東西給她。

“房間很小,不要送太誇張的東西。”

“放心。我的這份禮物再大也放得滿,再小也放得下。”

羅宋宋也期待孟覺的眼光:“好。”

“那你在家等著,我下班後過來找你。”

因為孟國泰寫自傳的原因,孟覺搬回了長壽山的孟家小區住,早上有司機送他到藥監局所在的神農路,下班也是一樣。他本身有駕照,但是作為格陵市初級公務人員,無論是開與收入不符的車輛招搖過市,還是買輛小夏利以車代步,都不是孟覺的風格。

雲階彤庭位於格陵市的伯牙路上,是較早開發的現代化社區之一,交通方便,周邊設施齊全,大小超市和菜場就有三個,甜蜜補給新鮮出爐的麵包香氣漂了半條街,骨德咖啡廳沿街發著優惠傳單,招聘服務生和鋼琴師。

這是從小在大學城生活的羅宋宋從未體會過的市井氣息。骨德的旁邊是雙耳琴行的伯牙路分店, 今年的藝術統招剛剛結束,正在準備二手考試資料和樂器的甩賣活動。

莫馥君曾經送給外孫女一架珠江,這在當時已經屬於是高級鋼琴了。但是在羅宋宋高考前,羅清平不顧女兒的哭求,將鋼琴賣掉——那架老朋友不知道現在是在高堂上重新煥發光彩,抑或是在時間的年輪中蒙灰?

雙耳琴行的前麵停著一台本田,羅宋宋一時沒認出那是誰的車,聶今已經從琴行中快步走了出來。

“羅宋宋。”

“真巧,在這裏遇到你。”

聶今淺淺一笑。她今天穿了件玉色襯衫,露出半截手臂,腕上戴著一隻老坑冰種的玉鐲,腰間係根黑色的細皮帶,顯得幹練而自信。

她知道恰如其分地打扮自己,既不低調,也沒有侵略性。在她眼中,羅宋宋實在不是一個會展現出自己優勢的女人。還是聚會時的那件杏色外套,穿一條看不出腿部線條的牛仔褲,褲腳下露出一雙舊運動鞋。頭發亂蓬蓬的,唯一有點味道的沛納海也從她腕上消失了。

雖然聶今心中歎惜,但眼神卻還是笑著的,將已經拿出來的車鑰匙放回手袋中,又挽了羅宋宋的胳膊:“相請不如偶遇,你不愛別人請你吃飯,喝個咖啡怎麽樣?”

“心領了。你有事,就先走吧。我……”

聶今一攤手:“就是因為我任勞任怨,所以現在什麽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找我,煩都煩死了。我今天下午就想在骨德坐一會,靜靜地喝一杯咖啡。他們來電話,我就說在陪客戶。宋宋,你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這番話說的得體之外又不失親熱,竟讓羅宋宋沒法拒絕:“好的。”

於是兩個人並肩走進了骨德咖啡廳。這家咖啡廳原本屬於格陵市的一家德資企業,管理層的費舍爾先生和一般的德國人一樣,下了班喜歡喝兩杯家鄉的啤酒,抽一盒家鄉的煙葉,吃兩根家鄉的香腸。他思鄉情切,在離公司不遠的伯牙路上開了一家充滿德國情調的咖啡廳,販賣點啤酒,熏肉和臘腸,吸引了不少客人。後來格陵政壇發生重大變動,許多招商引資的政策朝令夕改,這讓嚴謹的費舍爾先生覺得和中國人打交道很吃力,就轉讓了咖啡廳,帶著自己的老婆孩子回德國老家去了。骨德數易其主,很有幾個也是洋佬,均加入了自己國家的文化進去——現在的骨德融合了多國,多宗教文化,如果費舍爾先生重回格陵,估計也認不出來了。

羅宋宋和聶今就這樣坐在一家德國啤酒館裏,踏著波斯的地毯,聞著印度的熏香,喝著中國的花茶——這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格陵是由能源起家的新興城市,其後又帶動了各項工業建設的快速發展,經濟雖然發達,但文化底蘊不足。即使有神農大道,伯牙路這樣古色古香的街道名稱,又大肆興建博物館,藝術館,大劇院等文化建築,也不能偽造一座城的曆史,在這一點上,她遠不如西安,洛陽等古城。

她們先是閑聊著家常,譬如骨德的裝潢,花茶的味道。這其間聶今已經接了數個電話,後來索性把手機關了,往後一倒,舒舒服服地陷入柔軟的靠背中。

“也許是急事。”

“我隻希望智曉亮別這時候找我。”聶今歪著頭,笑嘻嘻地看著羅宋宋,“因為我隻想接他的電話。”

羅宋宋心頭一陣狂跳;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穿著校服,抱著琴譜,蹦蹦跳跳得如同一隻小鹿的聶今;她其實不是很了解智曉亮的前女友,隻是覺得她美得很幹淨利落,又經營著格陵數一數二的琴行,足以和鋼琴家相配。

但看聶今的神情,又好像是一種勝於愛情的更坦**的情感。這樣,叫羅宋宋又有點看不透了。她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

這茶叫玉美人,喝在嘴裏,有一絲絲清香,好像並不比白開水強,但回味時又甘甜得很特別;這特別的茶韻觸動了羅宋宋心底的一點點初生的情愫。

有些人也是這樣,在你身邊的時候,好像可有可無;但是回頭想想,他才是最重要的。

“格陵樂務的麵試結果已經作廢,你有什麽打算?”聶今突然問她,“還要繼續參加嗎?”

“看情況吧。”

“其實你麵試筆試成績都是第一名,再考一次把握也很大。”

羅宋宋瞧著一點燭光舔著花茶壺底,澄綠茶色,似沸未沸。

“做了樂務,就隻能看著別人彈琴;而自己永遠也不能再彈琴了。”

她像是說給聶今聽的,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聶今不免有些動容。她不知道為什麽羅宋宋不彈琴了,因為智曉亮從來沒有提起過。但是聽羅宋宋的語氣,白放的那句“最熱愛鋼琴的是羅宋宋”所言非虛。

“既然你想彈琴……我上次和你提過,請你做雙耳琴行的老師,你願不願意考慮一下?”

“謝謝,我不行。”一般人這時候至少也會感謝一下,但羅宋宋很幹脆就拒絕了,語氣之堅決,不亞於當年拒絕許達。而聶今的求賢和許達的求愛,也確實都有些不純粹的成分。

聶今一愣,下意識地摸了摸腕上的玉鐲。羅宋宋這樣怕麻煩,又怕交際的人,是很難籠絡的。這種人往往坐擁寶山而不自知。

“你外婆是大家閨秀,民國名媛。你的父親是重點大學重點學院的院長。你還有兩個非常要好的同學,一個是享譽海內外的鋼琴家,一個是本市納稅大戶,明豐藥業的繼承者。有這樣的關係網,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你什麽都不想做,也可以。”

沒有人從這種角度分析過羅宋宋所擁有的資源。羅宋宋開始覺得聶今在開玩笑,後來見她挺認真的,也不由得嚴肅起來:“我的情況你不明白。一個人如果自身沒有本事,最終還是會被淘汰。”

她不想成為聶今那樣的人,但是不代表她不想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雖然她不知道現在立下這樣的誌向是不是有點遲了。

“幾點了?”聶今突然探身過來問她。

“五點一刻。我去一下洗手間。”

聶今招手買單;羅宋宋站起身來,沿著標識往裏走,突然猛地停下了腳步。

有架珠江放在拐角處,連琴布都沒有蒙,顯然裝飾的成分大於演奏。如果是晚上,燈光照不到這個角落,羅宋宋可能就錯過它了,但現在是白天,正好有一束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映著琴麵上深深淺淺的幾道刀痕,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癟著嘴在哭。

羅宋宋的雙腳被釘在了原地,一股強烈的感情攫住了她的心。她從沒有想過能夠再看到自己的鋼琴,也沒有想過會是在這種情況下遇到。

“對不起,今天沒有演奏安排。”有侍者經過,看見羅宋宋望得出神,還以為她是要點歌,“以前的那個大學生不彈了。”

她看羅宋宋不出聲,又八卦了一句:“他覺得彈流行歌曲有辱斯文。嘻!”

羅宋宋的臉龐突然發出光來。

“那你們現在請人嗎?”

下午,格陵藥監局正在進行一批新藥的盲審決議準備。這是進入決議階段前的最後一次討論,參與討論的除了局內的專業人士外,也加入了數位商界代表。

光線幽暗的會議室從未像今天這樣坐滿了人,幻燈片正隨著報告人的陳述不停地變換,雖然與會者大部分並不了解這些專業知識,但是也做出了聚精會神的樣子,隻有坐在最後一排的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人,藏在黑暗中,以手托腮,眼皮一會兒合上,一會兒又睜開。

孟覺每次參加這種會議都渴睡得要命。他還不具備上台報告的資曆;但是作為幻燈片的製作者,他對於報告人的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一清二楚,這更加讓他昏昏欲睡。

“AF0093中含有的多肽通過與靶標通道的結合,來調節大腦中特定神經元信息的傳遞,從而對患者的抑鬱症狀進行緩解……”

會議室的門悄悄打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進來,拉開椅子,坐在孟覺的旁邊。

“接下來我們將對臨床數據進行分析……”

這是最專業而又最枯燥的一部分了,綜合了生物和統計兩方麵的知識;即使連最講究姿態的商業代表們都開始意誌渙散;但偏偏孟覺在聽了一大半之後,突然睜大了眼睛,坐正了身體。

“……綜上所述,AF0093作為一種新型的抗抑鬱藥物,已經具備了在格陵上市的資格。接下來,是編號為AF0094的藥物……”

AF0093,AF0101,AF0105通過了初評。而一個星期後的投票表決,會確定最終能夠上市的藥物。

五點半,報告圓滿結束。燈光重新打開,整個會議室光亮起來。孟覺唰地一聲就舉起了手,主任忙著和坐在前排的商業代表們寒暄,回答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而孟覺的手始終沒有放下來。

“孟覺?”

“我需要對杜工的報告做一點補充。AF0093在三期臨床實驗中,有兩名亞裔試藥後由於代謝缺陷,產生了肝髒急性衰竭的症狀。”

“這一點剛才已經提到過了。”報告人杜工解釋,“這個數據不具有統計學意義。”

“對於三千名受試者來說,確實不具有統計學意義,但是對於其中的十二名黃種人來說,就是百分之十六點七。”

坐在孟覺旁邊的西裝男驚奇而讚賞地看了他一眼。他對孟覺的印象還停留在聚眾打架的初中生。但是現在看來,他也已經是一名能獨立思考,敢於發表自己看法的專業人士了。

杜工不高興了。

“今天上午FDA已經通過了對盤利度胺,也就是AF0093的審批。”

“近年來生物界已經承認,不同的人種在藥物代謝方麵有差距。FDA也有針對不同膚色使用的感冒藥物,心血管藥物上市。我認為,AF0093有極大的可能性,並不適合黃種人。而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需要更多的臨床實驗。”

杜工確實是故意忽略了孟覺報告中的這一部分,並且刪除了相應的幻燈片。孟覺這位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兒指出這一點不過是標新立異,為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造一些毫無價值的噱頭。即使是孟覺在會議當場提出,他仍然認定這是嘩眾取寵,甚至可能是在挑戰自己的權威,於是說話就有了倚老賣老的意味。

“認為?可能?你的認為和可能會增加成本,提高單價,最終還是由患者買單。”

孟覺哪裏被人這樣指責過?除了羅宋宋,誰敢給他臉色看?他雖然脾氣好,但那是因為平時大家都愛他,寵他,他也樂得博愛世人——越是錦衣玉食寵出來的人,越容易比其他人多一份囂張的正義感,而這份正義感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此刻孟覺正是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樣子,長身肅立,神態認真;坐於一旁的西裝男雙臂抱胸,笑眯眯地望著他,那笑容還帶著一點熟稔的意味,仿佛望著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我的主觀意見是基於客觀事實提出來的,並不是形而上學的分析。首先,作為北歐研發的藥物,百分之八十的臨床試驗在東歐和南非進行,這本身就不合理;其次,AF0093雖然在小鼠實驗中沒有明顯副作用,但是小鼠和人體內有數十種不同手性的代謝酶,現在AF0093的代謝途徑尚不清楚……”

“照你這樣說,什麽藥也不必批了,”杜工氣得臉色發青,“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嘛!”

“杜老師,您這就是以偏概全了。”

在這劍拔弩張的局勢下,主任出來圓場。

“時間不早了,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那個,孟覺,你來一下。”

主任和孟覺一前一後走出會議室,在門口,許多人都看到了孟覺別在白袍上的工作證。

“原來是孟國泰的兒子。難怪初生牛犢不怕虎,有明豐撐腰。”

“大水衝了龍王廟啦。AF0093不就是明豐剛拿到代理權的盤利度胺嗎?還有抗組胺劑AF0101,是同一公司研發的嘛。”

“如果連格陵的審批都拿不下,全國範圍內推廣……”

“別幸災樂禍。有這麽較真的人,這事兒保不齊將來也落在你我的頭上。”

商業代表議論紛紛,孟覺的同事們則激烈討論著泛基因組,個體醫療等最新的生物概念。杜工的身邊也圍了不少人,專揀好聽的來說,隻哄得他一張臉由青轉白,由白轉紅,最終平靜下來:“我倒要看看,藥監局的規矩會不會為他孟覺而破例。”

和顏悅色的主任將孟覺領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先寒暄了幾句。

“令尊最近可好?”

“挺好的。您費心了。”

主任嗯了一聲,手指輕輕叩在桌麵上。他六十來歲的年紀,頭頂禿了一大半,沒禿的那部分也黑白參半。

“聽說,令尊正在籌備自傳?”

這本來是件複雜而充滿爭議的事情——孟國泰以中成藥起家,是格陵藥界執牛耳者,圈子裏一直盛傳他起家之初,鑽了法律空子,偷獵走私了不少保護動物和珍貴藥材。更有錦上添花者——光是他的四段婚姻就夠洋洋灑灑寫上好幾章了。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件事從主任口中說出來卻格外鄭重,甚至有些羨慕。

“學端約的稿,我二哥牽的線。派了個年輕的女編輯來協助我父親整理資料。”

“哦,學端,那是最好的出版社了。我也想寫,誰找我約稿呢?”主任輕飄飄地帶了一句,自己先笑了起來,“唉!我和你父親打交道也已經有四十幾年啦。當年我和你差不多大,是格陵大第一批藥學係畢業生,也在你這個位置上工作。那時格陵百業待興,藥商們的飯局恨不得連早飯也要排滿。中成藥成分複雜,但是審批起來反而比西藥容易,大家覺得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放心。”

主任話鋒一轉,翹起了腿,輕輕地晃著腦袋。

“偏偏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楞頭青,每次都寫報告上去,要求對成分進行複查。為了這個,你父親和我關係惡劣得很,數次席間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數典忘祖,崇尚西學。一來二去,我也和他杆上了。凡是明豐的審批,到了我手上,一定要查了又查,拖了又拖。誰知道他會在自傳裏會把我寫成個什麽臭東西。”

孟覺知道他說這番話肯定有深意,目光不由得投向辦公桌。電腦旁有兩個相框,一張是主任的全家福,另外一張是明豐藥物產業園落成時,孟國泰和特別行政長官及主任的合影——主任順著孟覺的目光看到了桌上的相框,不由得哈哈一笑,順手將相框拿起,擦了擦灰,又重新放好。

“迄今為止,明豐經過格陵審批上市的中成藥共三百二十七種,經過國家審批上市的中成藥共兩百九十八種。去年年底,紓肝靈也通過FDA臨床許可,進入臨床驗證階段了。通過審批的藥品是不是百分百沒有問題?不是。我們也曾失誤過。但是審批率達到了九十九點三的明豐沒有問題!孟覺,你應該為你的父親,為明豐感到自豪。”

因為孟金貴的關照,孟覺從沒有花力氣去了解過明豐,也從不覺得自己是明豐的一份子,頂多是明豐養著的一個閑人;他不是不知道明豐的盛名,但是那和他有什麽關係呢?直到今天從主任口中聽到明豐的曆史,才微微有些心熱。

孟國泰將孟覺交到主任手上時,說這孩子不過是來曆練幾年,將來遲早要回明豐。但是在他看來,懶散慣了的孟覺,他一直想要從旁激勵一下,不叫這塊璞玉埋沒;現在機會來了,當然要好好敲打:“你看我,一說話就跑題!好了,言歸正傳。”主任恢複官腔,“勇於發表自己的意見正是每個藥物監督管理工作者的職責。敢於發難,是好事。但是,按照《格陵市藥物監督管理條例》,AF0093確實已經達到了上市的標準。杜工是按照規章製度處理,沒有問題。”

“我今天的態度也確實急躁了。但是我始終認為由患者承擔藥物風險,是不負責任的做法。”

主任看了看表:“這樣,你把想法整理一下,盡快寫個報告直接交給我,我們可以再討論。明天有FDA的考察團要來,你準備準備,明天做個報告。”

孟覺回到辦公室收拾了一下,拿上禮物,準備去找羅宋宋。

“孟覺!”

同樣坐在休息區的龐然沒有想到身邊這位西裝男也在等孟覺,不由得愣住,眼睜睜地看他一邊笑嘻嘻地寒暄“好久不見”一邊把孟覺拖走了。

等到了樓下,孟覺才輕輕掙脫:“我不認識你。”

西裝男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你的dimples so impressive,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笑的太猥瑣了。孟覺嫌惡地看了他一眼,拔腿就往外走,西裝男的聲音從身後緊追了過來。

“容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孫玦。高中以前住在白放琴房附近,畢業後去了美國,現在FDA工作。”

孟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西裝男仍然好脾氣地笑著,雖然笑得有點猥瑣。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