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今果然雷厲風行,即刻將羅宋宋招至麾下,當正式員工看待,交足五險一金。兩人同進同出,雙耳琴行的員工尊一聲聶經理的同時,總還要和羅小姐打個招呼。可羅小姐的職位是什麽呢?斟茶倒水,快遞跑腿都不必做,竟像是掛了個空銜,專門陪伴聶經理。

羅宋宋心下也惴惴。雖不至於覺得掉進了甜蜜陷阱,可現實也與初衷相去甚遠。偏偏聶今每天又忙忙碌碌,總有做不完的工,應不完的酬,襯得羅宋宋也風風火火,似個陀螺。

於此同時,藥監局的大紅人孟覺卻出了事。一紙黜文,將他貶到後勤處坐辦公室,專管物品分放,清潔打掃的雜務。

將這樣一個人才從藥品申報處撤下,很明顯是傷害到了誰家的利益,成了炮灰。孟覺倒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好交接工作,開著Q7,快快樂樂上任去也。

原本是羅宋宋工作清閑,要就孟覺的時間約會,現在孟覺閑散下來,倒是常常來雙耳琴行看她,在伯牙路上閑逛來去。羅宋宋對於孟覺換工作一事並未發表任何意見,隻是見他為了藥監局一幹人等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時時要親身去商場驗貨,不由得心疼:“叫商家送貨上門吧。”

孟覺笑而不語。坐在這個位置上,樣樣事情瑣碎的要命。來見羅宋宋,車後總裝滿各式各樣水果糧油,有時車裏空空****,隻有一個小盒子,裝滿各式各樣購物卡——全是送到他麵前,專等他老人家試過好不好,便要簽訂長期合同的。

這些東西,小衙內如何看得上眼!但偏偏就有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能夠為了卷筒衛生紙不是三層夾棉芯而羅嗦半天,又或者大動肝火隻因為食用油居然未標注不含轉基因成分……

他何嚐不明白,這是有人硬生生要將他的銳氣磨掉。

“以前不覺得。現在才發現,民生用品的采購是一項大學問,值得好好研究。”他對聶今的行動大感興趣,“聶今怎樣解釋?”

“她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孟覺大笑:“放屁。她不過想看住你。”

梵音清臨,羅宋宋醍醐灌頂一般,與智鋼琴家的過往片段一一閃過,胸中似有萬千花開花敗,雲聚雲散,隻能將頭擱在孟覺肩上,輕輕一句“我已到站下車”,便閉上了眼睛。

琴行和咖啡廳的員工們看羅宋宋雖然工作顛沛流離,Q7男總不離不棄,不由得嘖嘖稱奇。但細細看來兩人又不像熱戀情侶,極少拖手,也沒有親昵舉動。熱戀中的情侶三大特征,鬥閑氣,說廢話,發嗲癡,竟是完全沒有。他們最愛做的事,是拖一車民生用品,去婦幼庇護所做義工——明顯提前進入了老夫老妻的境界。

於是有人蠢蠢欲動,想要挖牆角。孟覺尚未出聲,聶今先來幹涉。

“小朋友,你吃過鮑參翅肚沒有。”

“那種好東西,怎麽吃得起。不過聽說味道也不咋地。”

“聽說不好吃又如何?有人拿來漱口,有人一輩子也吃不上。”

“為何看扁我?難道我永遠吃不起?”

見如今的小朋友個個進取心十足,聶今隻得好言勸慰。

“好好好,你吃得起。那你可知要多少鮑參翅肚,費足多少心思,才能做一盅極品佛跳牆出來?”說著,聶今自己也覺得打舌,先笑了起來,“豈有未學走,先學跑的道理?你自己想清楚。”

小朋友頓時垂頭喪氣,再看孟覺和羅宋宋雖然平平淡淡,卻是細膩纏綿,水潑不進,再不敢對他有非分之想。

轉眼到了六月二十二日,羅宋宋上班,聶今親自捧一個小小的紙杯蛋糕和紅包過來。

“羅宋宋,祝你生日快樂。”

羅宋宋雙手接過,滿心感動:“謝謝。”

“雙耳的員工都有此項福利,力求你們心甘情願為我賣命。”

九點半羅宋宋和聶今出去辦事,她又悄悄道:“下午沒有什麽安排,我已借了我哥的遊艇,叫上孟覺和智曉亮,出海去玩。”

“玩什麽?”

“叫最好的外燴服務,在遊艇上吃中飯,下午打麻將,傍晚吃冰淇淋,遊海泳,釣魚,釣得到,晚上吃魚生,釣不到,就開到翠島去吃海鮮。九點回格陵,不耽誤你和孟覺二人世界。”

於是羅宋宋立刻打電話告訴孟覺聶今的安排,孟覺讚道:“論享受,我們個個不如聶今。”

羅宋宋買了個貝殼白相框送給孟覺,在辦公室自己動手包裝。聶今道:“這就是你的禮物?雖然男人已經到手,至少也該花點心思。”

羅宋宋笑道:“這份禮物的好處隻要孟覺知道就可以。”

聶今定睛凝視她:“羅宋宋,你真是個牛皮燈籠。”

“哦?什麽意思?”

“外表無華,內裏通透!找你做朋友,一定不擔心秘密被泄露出去。”

“那確實。”

“我這人愛八卦,希望你不要介意——孟七少的禮物送到了沒有?”

“他將骨德咖啡廳的鋼琴買了下來。”

聽得那位立誌吃上鮑參翅肚的小朋友頓時泄了氣:“嘁!還以為真是富家子,竟然買二手鋼琴送人。起碼該買套有白紗落地窗的大房子來襯。出生日即母難日,丈母娘的禮也少不了。”

聶今笑起來:“從古至今,沒哪個童話故事裏有王子送灰姑娘一套房產的先例,不過是接進自己的城堡過幸福生活。現在小朋友的胃口大得很,動輒房車配套還不過癮,娘家人也要跟著雞犬升天。小豬仔還知道蓋自己的磚瓦房,你莫非還不如一隻豬?”

聶今和員工間關係微妙,時而春風拂麵,時而無比惡毒,如斯反複,倒將這班不安分的小年輕彈壓得服服貼貼。羅宋宋自從上次知道羅清平和宋玲關係日趨惡劣,一直猶豫是否應該和她聯係。

正猶豫間,快遞公司來了個電話。

“請問是羅宋宋小姐嗎?”

“是。”

“這裏是誇父快遞,有您的快遞,請到雲階彤庭地下車庫A入口簽收。”

羅宋宋立刻警覺起來:“我沒有訂任何東西。”

“是由智先生委托寄出的家具一套。發貨地明日港。”

羅宋宋太陽穴突突直跳:“不不不,這一定是搞錯了。我不能簽收。”

“羅小姐,我們是專業物流公司。郵資已訖,您隻需簽字即可,我們的工作人員會負責搬運和安裝,保證妥當。”

羅宋宋隻得妥協:“請等我和智先生聯係。”

她深吸一口氣,默念著智曉亮的電話號碼,一個個數字按下去。

智曉亮立刻接起。

“羅宋宋,禮物怎麽樣,喜不喜歡?因為下午要出海,所以我讓他們早些送貨。你今天晚上就能睡在雲端。”

“智師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孟覺已經幫我找到之前的鋼琴。”

“恭喜。對我們來說,永遠是第一架鋼琴彈得稱心如意。”

“我住的地方似隻螺螄殼,擺下了鋼琴,就再擺不下其它家具。”

“榮醫生說過,你是因為居住環境差,狹小逼仄,導致4至7節頸椎有事,才會加重左手麻痹。照此看來,一張好床,比一架鋼琴來得有用。”

“孟覺送我一盞床頭燈,和你的家具不相襯。”

“怎會?不知你喜歡什麽顏色,所以我選了最簡單的黑與白,就算是赤橙黃綠青藍紫,也不會搶色——你連禮物也不拆?這樣很傷我的心。”

羅宋宋放軟聲音:“智師兄,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送我一隻鉛筆盒。那就足夠。”

“不夠,不夠。”

好說歹說,智曉亮終於將禮物收回。聶今聽了全程不由笑道。

“你叫他送你一套雙人睡袋即可——他怎會懂雙人睡袋的含義?”

羅宋宋心想,你明白就行。

聶未的遊艇泊在百麗灣的私人船塢,環境幽雅安靜。孟覺和羅宋宋嘻嘻哈哈連袂來遲,聶今打趣道:“來得再晚,這一天也總是要過去的。須知歲月不饒人。”

孟覺和羅宋宋便你一言我一語地交待。

“我們去買蛋糕。”

“栗子味的。”

“對,栗子味的。 ”

“他一脫口就說,小姐,拿25歲的生日蠟燭。”

“她馬上在我身後歎了一口氣。”

“我沒有歎氣。隻是呼吸聲音大了點。”

“好,你沒有歎氣。我立刻改口,小姐,我記錯了,請拿18歲的蠟燭。”

“你嘲笑我!哪裏像十八歲青春少艾。”

“好,我再折中,拿20歲的蠟燭總可以吧?”

“哪有,我說25就很好。”

“售貨員終於被我們吵暈了。蠟燭一包,歡送我們到門口。”

“剛在車上我打開來看,一支2,一支5,一支0。哎呀呀,豈不成了250?”

“哈哈哈,這一笑不打緊,我差點把車開到樹上。”

原來這對情侶不是不會鬥閑氣,說廢話,發嗲癡。

大副將船開出,停在午後風平浪靜的海麵上。吃過飯後,就開台摸牌。羅宋宋和智曉亮都沒打過,邊打邊聽聶今講解規矩。偏偏智曉亮手氣好,一坐下就連莊三盤。

“智曉亮,你扮豬吃老虎!明明是高手,專胡熟章。”

“哪有。我們在莫斯科隻玩惠斯特。”

“哎呀,高雅牌術對陣中國國粹。”

“不要得意。古話說得好,好漢不贏頭三盤。再來!”

聶今雖然是技術流,可也頂不住智曉亮手氣好,不管生章熟章獨章絕章統統摸得到,大殺四方。

再加上諸事不通的羅宋宋,讓孟覺教到無力。

到了傍晚,聶今把牌一推:“哎呀呀,我從未輸得這樣慘過。幸好不來錢。”

智曉亮把贏來的籌碼都扔給聶今。

“我看牌品如人品,贏了大聲吆喝,輸了跳腳亂罵,裝腔作勢,患得患失,七情上麵,六親不認,統統不是君子。”

“好好好。古話說得好,賭場得意,情場失意。我放長雙眼等著看。”

見孟覺和羅宋宋出去甲板上準備釣小卷,智曉亮問聶今道:“你平時打很大?”

“一百起跳,兩千封頂。”

“你上次談戀愛是什麽時候。”

“問這做什麽?怕我孤單寂寞,打牌上癮,變成病態賭徒?”聶今慢慢拭手道,“總好過你,禮物送到家門口又打回來。”

“你的耳環很漂亮。”智曉亮抬手去摸聶今的耳環,又慢慢俯下身來,靠近她麵頰。舉動親昵,令聶今心跳,如渴水的孩子,不自禁趨向泉源。

“你說我怎會情場失意?”

他隻貼耳說了這樣一句話,便去準備蠟燭和蛋糕。

“我放些歌來聽聽。”

聶未是徹頭徹尾的懷舊者,船上隻放了些老唱片。聶今挑了一張陳淑樺的精選集。首首情歌好似擊中自己的心事。聶今內心酸楚,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孟覺和羅宋宋在甲板上邊喝芒果汁邊釣小卷。海風將小情話絮絮地卷入智曉亮耳中。

“……搬家時賣的。”

“我記得是在一個車庫裏。許多舊鋼琴都拿出來寄賣。”

“當時珠江也是好牌子。”

“你心痛的站不起來,蹲著看誰會買走你的琴。”

“我要求也高?太高太胖,用力擊打琴鍵,容易壞;太矮太瘦,不夠力氣,如何體現它的完美音色?還有手指,要不短不長……”

“可是誰都看不中,你又不甘心。”

“唉!怪不得廣東人說,賣兒莫摸頭,摸頭眼淚流。”

“是啊,那麽好的琴,怎麽沒人買呢?”

“是啊,怎麽沒有跳出個仙女來呢……”

那些是他不曾參與的青春年代。他和她的全部過去,始於一隻無心插柳的鉛筆盒,終結於一隻殘破的右手。

“祝兩位長命百歲。來來來,吹蠟燭。”

連智曉亮也渾然不覺,這話說得有些咬牙切齒了。

孟覺和羅宋宋回到格陵時孟家已經打了幾個電話催他回去慶生。

“羅小姐,我的禮物呢?”

“在琴行。等等,我去拿。”

孟覺將車泊在雲階彤庭接電話。

羅宋宋自以為禮物舉世無雙,自鳴得意之餘不禁又想起出生日即母難日的說法。母女不是天敵,怎麽不能和好?

在公用電話亭,她撥通了宋玲的電話。

“喂?”

前塵往事一一浮現,羅宋宋胸口發悶,嗯了一聲。宋玲正感奇怪,突然大叫道:“宋宋?!”

莫馥君已經要睡下,聽宋玲一聲暴喝,立即披上睡袍:“把電話給我。”

“宋宋?”

一把蒼老而優雅的聲音響起,堵在羅宋宋胸口的一團氣急速上升,眼淚簌簌落下。

“外婆。”

莫馥君聽她聲音有水汽,不由得放軟腔調:“宋宋,你受委屈了。”

“羅宋宋,你在哪裏,我來接你回家。”粗聲粗氣的,是宋玲。

莫馥君怒斥女兒:“你態度好點!宋宋,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出走近三個月,可有片瓦遮頭,寸土立足?你已經偏瘦,現在豈不是隻剩一把骨頭。不要和媽媽慪氣,快回家。”

“我不能。”

有巴士進站,明晃晃的車燈直射過來。羅宋宋急忙掛斷電話。她走出幾米遠去,那個公用電話開始不停地響,不停地響,鈴鈴鈴,鈴鈴鈴。她小跑起來,到孟覺車邊,將禮物從窗口遞進去。

“生日快樂。”

她裝作撥劉海,偷偷將眼角淚水拭淨。

“怎麽不上車?”

“我回去了。禮物等你到家再拆,好不好?”

“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吃長壽麵?”

羅宋宋先是一怔,又搖搖頭。

“你總要去會會他們。”

“下次。”

兩人吻別。孟覺回到家中,一屋子都恭賀:“壽星回來了!”

孟金剛也迎上來:“壽星!全家都在等你吃長壽麵。”

孟薇譏道:“尤其是五叔。等得口水流了一桌。”

孟金貴斥孟薇不懂規矩:“來來來,一起吃麵。”

孟家的規矩是一人生日,平輩和晚輩要陪著吃長壽麵。一盞盞長壽麵端到飯廳來,孟金剛幾乎是一口就吞了下去。

“五哥,你又瘦了。”

“聽說有人挾太子以令諸侯,逼著他戒煙酒,戒油膩,每天散步一小時。”孟薇嫌惡地看著麵條,撥了幾下:“我吃不進。”

許達糾正:“挾天子以令諸侯。”臨床試驗的風波眼看就能混過去,他的精神也恢複了不少。

“天子?他孟金剛都不是天子,我叫他兒子一聲太子算對得起他。”孟薇將碗一推,“不吃!誰愛吃吃去!”

孟金剛的老婆還有兩個月就生了,肚子愈來愈尖,養在家裏比眼珠子還珍貴。孟金剛的腰板也漸漸硬了起來,仿佛兒子已經抱在手裏。

“這樣生活才神清氣爽,五髒六腑健健康康。難道什麽都由你亂來,才是喜歡你?你照照鏡子,臉色多差。”

許達急忙說是最近工作太累造成:“粉底,我頭次幫她買,選的顏色不好。”

“喂,那姓詹的女人是不是看你沒得再榨,要賣你的心肝脾肺腎了,先把你養好一點?”孟薇將長壽麵倒進孟金剛碗裏,“看你可憐,無謂浪費。”

孟金貴道:“小七,新工作慣不慣?今天是你的生日,吃完麵,去和爸爸聊聊天。”

“外頭傳你養起一個格陵大的女學生,還是我的師妹。”

孟薇接話:“已經傳開了?爸,幾時帶給我看看。既然年齡相仿,做個朋友也很好。”

孟金貴皺眉:“你為什麽不和正經人家的女孩子做朋友?比如羅宋宋。”

“羅宋宋?”孟薇哼一聲,“我倒是好久沒有看到她。一把年紀才玩離家出走,好比妓女老來從良……”

孟覺將筷子猛拍在桌上:“孟薇!誰準你用這種輕佻語氣議論我女朋友?”

他輕易不發火,一發起火來舉座皆驚。方才談起孟金貴的情人,夫人杜麗聰隻是微微笑著聽,現在見女兒饒舌惹事,立刻道:“孟薇,道歉!”

孟薇一向懼怕母親,一句話勝過千擔荊棘:“我並不是那個意思。誰知道他……誰知道小叔叔和羅小姐談戀愛呢。”

“難道沒有這層關係,你就可以肆無忌憚羞辱他人?”

連孟金貴也嗬斥她。許達急忙替孟薇解釋:“孟薇是性子衝動,說話欠考慮。”

“我性子衝動?我性子衝動也是他們倆生的,是他孟金貴和杜麗聰生的。。”

“還駁嘴?”

孟薇敢怒不敢言。杜麗聰道:“小叔,請不要將小女孩狂言放在心上。羅宋宋是好姑娘。”

孟覺未回應,上樓去見父親;孟金剛無比歡暢地吃完第二碗麵:“大哥,孟覺戀愛,你居然不知道?”

“我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孟金貴離席,“金剛,有得吃,就多吃點。“

聶今所住社區南門外正在做輕軌工程,工地上機器轟鳴,四周全部圍住,不許機動車輛通行。

自從工程啟動,聶今鮮少從南門走,寧可繞遠。但今天晚上她一時興起,將車停在正門,步行通過工地圍護與小區圍牆之間的狹路。這條路有兩百多米長,一麵燈光閃爍,一麵綠影幢幢,慢慢吞吞走到近一半,迎麵一人直直朝她撞來。

聶今堪堪閃過,還沒回過神,那醉漢手臂一攔。

“小姐,撞了人就想走?“

聶今方知遇到無賴:“那你想怎樣?”

醉漢嘿嘿一笑:“拿點醫藥費來。”

工地上燈光昏暗,襯得那人手裏一點明晃晃的寒意直逼到聶今眼裏。她將身上手機和現金全數塞進那支貪婪大手。

“還有耳環。”

聶今強忍惡心:“這是正宗祖母綠,即使給了你,你也不好脫手。”

“什麽祖母綠,老母綠,拿來!”

說著他就要來硬扯。聶今轉身欲逃,沒幾步便被大力推倒。

“臭婆娘,不識好歹!”

套裙被翻至腰上,聶今拚命掙紮,醉漢愈發興奮起來。高跟鞋脫落,她用鞋跟對準醉漢麵部狠狠刺下去。

醉漢大聲慘叫。這裏恰巧有個專供工人出入的小門,此時小門內探出半個人身,戴著安全帽,嘴裏叼著煙尾,手裏還捏著一把撲克牌。

“誰在那裏?阻老子發財!別跑!“

他甩了牌去追倉皇逃竄的匪徒,徒勞而返。回來時,那女人業已不見。

聶今回到家裏,驚魂甫定,立刻打電話給智曉亮。

“你到家了?”

“嗯。”

“早點睡。”

“小智!”她喚他之前親昵的名字,“我剛才從南門回來。還記不記得,當年你騎車送我回家,一直走這條路。有一次,我坐在後座上,琴譜灑了……”

“我記得。你跳下去撿,我竟然沒有察覺,騎著車直往前衝,你在後麵邊追邊叫:‘小智!我掉了!小智!琴譜掉了!哈,說琴譜掉了你才回頭!’”

智曉亮淡淡道來,聶今大慟,捂住電話聽筒。

良久,她才強笑道:“智曉亮,我們好像並沒有正式說過分手。如此良辰美景,你可否正式說一次。這樣一來,即便你去追羅宋宋,我也心服口服。”

智曉亮不知她為何如此執拗,但又何嚐不是擊中了他的心事?

他心底從未如此雪亮過。

“聶今,我們分手。”

孟國泰的自傳已經付梓,最遲下月麵市。除了詳細介紹孟國泰如何抓住機遇,白手起家,商海沉浮之外,亦有部分篇幅提及他的家庭。

孟覺拿了一本樣書回去先看過。

沒誰不願意住在家裏,衣食住行總有人幫你做到井井有條。為孟覺操持家務的管家是一直伺候孟國泰的雍姐,早晨出門時不管整間屋子有多邋遢多髒亂,傍晚回來一定收拾得幹幹淨淨。洗曬過的衣衫鞋襪總帶有淡淡竹葉香味,比旅館更貼心。

他看了一會兒書,眼倦了,才將羅宋宋的禮物打開。

禮物是貝殼白相框,夾著一張舊相片。

舊相片上,女鋼琴家朱行素手捧鮮花對鏡頭揮手,背後是出閘入閘的人海,人海中有個清晰身影,朝鏡頭這邊張望。

啊呀。

孟覺將照片拆出,右下角有日期,七年前的六月八號,高考最後一天上午十點差兩分。

當時確有一幹記者拍照。但不知為何,這則新聞並沒有見報。大概鋼琴家取道格陵,轉機前往梵蒂岡,算不得有新聞價值。

當然,若他當時上前一步,即時變成明豐藥業孟家七少相認生身母親,富豪家庭私生子大起底,一定精彩。

他猜得到羅宋宋從何渠道得到這張照片,但猜不到她到底知道了多少。他記得朱行素穿鐵灰色開衫,咖啡色長褲,明明不足一米六,但從照片上看,卻比例完美,身形頎長。

她長臉尖鼻,有法令紋,發型是大波浪卷,隨意披散。

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交待,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她問過他為什麽不參加英語考試;也許是那次去姬水,他長時間凝望報紙,被她發現;也許是那次智曉亮說起朱行素也有一雙獅爪;也許是……

唉,她隻不過是因為愛你,所以你的一切蛛絲馬跡都看在眼內。

他原希望枕著羅宋宋的禮物入睡,這一來反而清醒得睡不著了。大半夜開車下山,一直駛到羅宋宋的樓底,他才發現自己做了多麽瘋狂的事情。

哦,她還沒有睡,她的窗戶裏透出鵝黃色的燈光。

他打電話給她。

“這麽晚,怎麽還不睡?”

“我在等電話啊。”羅宋宋輕輕而滿足地歎息著,“咦?你怎麽知道我沒睡?”

她拉開窗簾,看見路燈下孟覺的車,靜靜地伏在那裏。

“你這麽久不打來,我還以為……”

“謹尊懿旨,不敢過早打開。”孟覺開著玩笑,心裏泛起一股溫柔的暖流,“你,怎麽知道?”

他們練琴的時候偷偷收動畫片看。看《黑貓警長》,《雪娃娃》,《九色鹿》,《小蝌蚪找媽媽》。最後小蝌蚪找到了媽媽。結束時那親切的聲音響起。

青蛙媽媽愛他們,就像媽媽愛我們。小小的孟覺居然嚎啕大哭,嚇得支著傘的羅宋宋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擺。

孟覺很少有失態的時候,那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他缺席高考英語。其中的豪門故事,恩怨情仇,羅宋宋現在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但該知道的,她不想對孟覺隱瞞。

“那你也知道在庇護所,是我大哥一直護你。”

“我知道。我想我遲早也會知道為什麽。”

“羅圈圈。”

他的聲音含著一個個的漩渦,急速地卷著她往他的世界去。

“嗯?”

“你信不信這世上有母愛天性?”

羅宋宋沒有想過他會問她這種問題。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也隻有同樣迷惑的羅宋宋可以回答。

“……我信。”

話筒裏沒有了聲音,羅宋宋一度以為線路斷了,靜靜地等著那急促的滴滴聲響起。

“睡吧。我走了。”

她看著他的車子重又滑進夜色裏,默默地放下窗簾。

這城市的夜色一向很美。炫彩的霓虹,柔和的燈光,如流水般遠遠地拋在車後。

當年他在國際少年鋼琴選拔賽上得到好名次,孟金貴有意無意的一句玩笑話“果然繼承了你母親的天分”,當著他的麵,自然地講了出來。孟國泰看瞞不住,告訴了他前因後果,同時也嚴令他不許和朱行素有任何接觸。

他是非婚生子。這種醜聞所造成的影響,孟家不能接受。

他那時候太年輕氣盛,怎麽肯聽父親的話。為了見母親一麵,不惜放棄高考。在機場他等了很久,等到朱行素出閘,他什麽也不想,隻是直直地朝母親走去。

朱行素也看見他了,他的麵容映在她古井一般波瀾不驚的眼裏,還未及泛起陣陣漣漪,他的餘光掃到人群裏至少有十幾家大報的記者舉起了閃光燈,仿佛伺伏的猛獸一樣,睜大了凶殘的眼。那些專業人士也曾來過孟家做專訪,熟悉的麵孔,友好的關係——他突然警醒,這是圈套。

他是非婚生子。這種身份一旦暴露,就烙上了永久的印記。

一旦擦身而過,從此閉口不提。

自傳裏寫到:孟國泰的發妻,孟金貴的生母盧氏出身中醫世家,知書達禮,性格嫻靜,婚後孟國泰到格陵打拚,盧氏在鄉下孝敬公婆,養育兒子。直到孟金貴十六歲時,盧氏因病去世,囑咐兒子來格陵尋父,自此上場父子兵,兩人聯手度過數次危機,將明豐藥業搞得有聲有色。

那事實是不是這樣呢?不是。事實是孟國泰已在格陵另娶妻室,哪裏還將孟金貴這個鄉下仔看在眼內?孟金貴讀書不多,不受父親寵愛,甚至幾次股權變動,都對他十分不利。他如何脫穎而出,成為明豐最大股東,那是不能擺到台麵上來談的奮鬥史。

孟金貴沒有錯,孟覺也沒有錯。但他們是親兄弟,這就是錯。孟金貴竟然給他一個圈套來鑽,這讓孟覺傷透了心。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血濃於水,統統是胡扯。

這種思想一旦生成,揮之不去。從此他冷眼旁觀,看著孟金貴將幾個兄弟一個個拉下馬來。因為貪嗔癡怨愛,所以個個中了計。

他當然有辦法讓羅宋宋和宋玲終生為敵。隻有這樣,宋玲才不能再傷害她。但他愛羅宋宋,尊重她,不願設計她,寧可多費唇舌來說服她。

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到,陰影裏,長椅上坐著一個人。他看著孟覺駛進,停下,駛出;看著羅宋宋開窗,憑欄,關窗。

這樣小小的一場浪漫。

他曾因為好奇學過吸煙。但教授一句會熏黃了手指,他立刻戒掉。

他總還帶著打火機。蓬地一聲,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映亮了他下垂的眼角,也映亮了他心底一點悸動。

他不知道這悸動始於何,終於何。也許是琴鍵上跳躍的手指。也許是一頭卷曲的黑發。也許是杏色外套下瘦削的肩膀。也許是無心插柳的青梅竹馬。也許是樓上那位孟覺的女朋友。

第三天上午莫馥君找上門來。門麵員工還以為是買樂器的客人,剛迎上去,居高臨下的莫馥君拿出張紙條,念了一句。

“有沒有一個叫羅宋宋的女孩子在這裏工作?”

羅宋宋大驚,沒有想到折騰了外婆來找她,心裏十分內疚,連忙將外婆帶進辦公室。聶今因傷休養了兩天,今天剛來上班,並沒有安排什麽工作,見大名鼎鼎的莫馥君來了,趕緊將報紙一合。

“莫老師真是稀客,請坐,請坐。”

“我聽見電話背景裏有巴士的伯牙路報站聲,所以我想你一定在這附近。”莫馥君坐下,“我有些累,請倒點水來。”

聶今親自去斟的茶,又將門關上,讓祖孫二人好好談心。

“你媽說托人問問,真是可笑。如果問得出來,怎麽任你在外流浪三個月?我心急,直接找過來。”

羅宋宋一想起外婆是一家家問過來,愈發羞愧難當。莫馥君問她這幾個月如何過來,羅宋宋細細回答了,但沒有說自己在庇護所住過,隻說是孟覺幫了很多忙,現在工作居所都穩定。

“宋宋,回家吧。你受了什麽樣的委屈,我也都知道。你爸已經搬出去,八月份去美國。從此你再也不必活在他的陰影下。我也不再去北戴河了。我們仨一定能好好過下去。”

她將一套鑰匙和一張銀行卡交給羅宋宋:“家裏的鎖都換了。你的房間搬到樓下,全部家具都是新的,隨時歡迎你回來。還有,這是你的工資卡。你媽說你在學校工作幾年,經濟做不了主。但她一分錢也沒有動過。宋宋,為什麽不說話?有什麽想法,告訴我。”

羅宋宋啞聲道:“我沒有。”

“不要怪你媽媽。她這些年過得也很痛苦。”莫馥君觸動了心事,低聲道,“我也是個失敗的母親。你們反目成仇,我才是罪魁禍首。”

羅宋宋的眼圈迅速紅了。她微微偏過臉,借喝水之機,將眼淚滴進茶杯。莫馥君微微一晃神,大腦就像曝光過度的底片一樣,隻剩一片白色:“我身體很好,也不需要你回來照顧我。我隻希望能有一個彌補的機會。我很早就告誡宋玲,養育子女,不是為了延續血脈,而是為了社會進步。但我自己做得也是一塌糊塗。”

“外婆,讓我想想。”

“好。”莫馥君疲倦地站起身,“今天談的也夠了。你送我去坐車吧。”

他們出去的時候,聶今迎了上來:“外婆,中午一起吃飯吧。”

“不了。”莫馥君道,“你叫什麽名字?羅宋宋在你這裏工作多久了?”

“我叫聶今,我會好好照顧羅宋宋。”聶今笑嘻嘻地,但見羅宋宋對她使了個眼色,還未回過意來,莫馥君已經嚴肅道:“不需要你關照她。孟覺,你,個個都幫她,她怎麽獨立生存?你們能照顧她一輩子?你是她的老板,獎罰分明是應該的。”

祖孫倆走到車站,莫馥君將手搭在羅宋宋肩上:“一起回去吃飯吧。”

羅宋宋搖頭:“那樣趕不及下午上班了。”

“周末?現在我做飯,你媽的廚藝真是一點都沒有進步。”

“那周末再說吧。”

莫馥君便不再勸,隻是歎了一口氣。她這一歎氣,羅宋宋又要落淚,拚命忍住。

“外婆,等我情況好點,租個大點的房子,接您來同住。”

莫馥君冷冷地看著她。

“羅宋宋,你的心也太狠了。你說可能嗎?羅清平已經遺棄了你媽,我不會再離開。你自己想想吧。”

公交進站了,羅宋宋看著莫馥君的背影,她頭發白了那麽多。格陵市六十歲以上老人可憑愛心卡免費坐車,但莫馥君一直沒有去辦理。

有大學生要起來給她讓座,她堅決地搖著頭,將小夥子按在椅子上。

“婆婆,你坐。”

“不需要。讀書很辛苦,你坐。”

她用力拉著吊環,巴士啟動時,她趔趄了一下,重又站穩。

早在接到電話的第二天,她就已經過來,從南至北,一間間商鋪問過去,都沒有一個叫做羅宋宋的員工。偶爾從一家店出來,便忘了自己要做什麽。半天想不起來,隻得回家。回家之後記起,就再來,又忘記,再回去……

莫家的女性皆有高血壓遺傳病史。晚年又由高血壓誘發癡呆。這種命運,誰也阻止不了。

羅宋宋看著公交遠去,流著滿腮的眼淚,低著頭往琴行走,一個人站在了她麵前。

“你哭什麽?”

羅宋宋抹去眼淚:“沒什麽。”可是越抹眼淚越多。

一塊男式手帕塞進她手裏:“把眼淚擦了。”

等她把眼淚擦幹,孟金貴說:“羅小姐,我父親要見你。”

見麵地點是月輪湖邊的一家茶軒。孟國泰不是喜愛奢華之人,點的茶也是一般的雀舌。茶侍是蘇州人,丹鳳眼,櫻桃小口,糯米白的一口細牙,穿一件硬領盤扣的湖水藍旗袍,髻上斜插著一隻景泰藍的發簪。

茶侍斟上茶後,隨即眼觀鼻,鼻觀心,將手交叉放於腿上,後脖頸彎出一個天鵝般的弧度。

“小丫頭,請你告訴我。當你聽說我要見你時,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麽?”

黃楊木茶盤左上方雕出一尊**胸肚的彌勒佛,腳趾頭一顆顆翹著,笑嘻嘻地望著不遠處的兩名總角小童,挽著褲腿,正在溪水中摸魚。羅宋宋穿著最普通不過的短袖和及膝裙,坐在這古色古香的茶室裏,實在有點格格不入。她已經由最初的惶然迅速地進入了鎮靜的狀態,想起了自己曾經看過一部大仲馬的小說,那裏麵這樣描述紅衣主教赴死的情景:“自基督教問世以來,羅馬的文明已經大有進步。現在不會再有百夫長來傳達暴君的口訊:‘凱撒賜你死!’取而代之,是由教皇派出的特使,他風度翩翩,麵帶微笑:‘教皇陛下請你去赴宴。’。”

孟國泰嗬嗬嗬地大笑起來。他笑得那麽暢快,連孟金貴都換了個翹腿的姿勢。而那名蘇州茶侍連發簪頭的一顆菩提珠都紋絲不動。

“你看,我沒有戴獅頭戒指,碗櫃鑰匙也放在了家裏。我不要你死。”

羅宋宋隻是微笑地望著這位老人。他仿佛孩童一般伸出一對手,讓羅宋宋仔細看了手背和手心。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在同樣的地方也長著大塊大塊的老人斑。

“聽說我要來見你,阿薇出了個主意——拿一張空白支票擺在你麵前,數字任填。可笑!”孟國泰搖著頭,“你知道為什麽可笑嗎?”

“孟家賺來每一分錢都有血有汗,拿來買斷感情,是對明豐的侮辱。”

“對極了。”孟國泰不禁重新審視起這個坐在他對麵的女孩子。她不再是那個站在羅清平身後唯唯諾諾,全無生氣的小丫頭,比他印象中討喜得多。

“謝謝。”

孟金貴不難看出,羅宋宋的鎮靜自若不是裝出來的,比起茶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令他刮目相看。

“我深受包辦婚姻之苦,所以對自由戀愛一直相當讚成。請喝茶。”

“我相信您對我並無偏見。”羅宋宋道,“可也一定有什麽原因,促使您單獨約見我。”

蘇州茶侍伸出皓腕,碧綠的茶水傾瀉入白瓷茶杯。在這樣幽暗的茶室裏坐著,感覺時間都走得格外慢些。

“來,說說看。你眼中的孟覺是什麽樣的?聰明自不必說。風趣,幽默,活力充沛,正直不阿,這些褒義的詞語都不吝於加諸於他身上……就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一點陰影也沒有。但他真的是這樣的人嗎?你們在一起,遲早你會看透這一點——他身上流著我的血,所以他會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名心狠手辣的商人。為什麽商場如戰場?因為流血斷顱都是等閑事。”

“孟先生,您也這樣想麽?”羅宋宋問孟金貴。

“我也認為孟覺潛能無限。”孟金貴道,“遲早會讓我們大吃一驚。”

“而你呢?小丫頭,你來自於肮髒的家庭卻沒有沾染卑劣的氣息,那說明你的內心深處更加容不得一點罪惡。知道你現在的狀態嗎?沙漠中的旅人,看到可以歇腳的綠洲,走近了才發現是海市蜃樓。那時候再來絕望,追悔莫及。”

羅宋宋沉默了。

他總是叫她羅圈圈,一圈圈的漩渦,引誘著她向他卷去。一想到他,所有的回憶都是彩色的,有藍的天,白的雲,綠的草地;他愛穿一件印著機器人的T恤衫,洗到發白的牛仔褲;他有明亮的眼睛,深深的酒渦,寬闊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他們一起學琴,一起參加比賽,一起上課,一起爬山,一起畢業,然後分道揚鑣。

她流浪時,他翻遍整個格陵找她;她回來了,他沒有任何條件就原諒了她;戀愛了,他送她到樓下,總是拉著手不願離開;他送她台燈,舊鋼琴,和她一起釣小卷,喝果汁。

如果沒有孟覺的守候,毫無疑問,她也會變成羅清平和宋玲那樣的人。尖酸,刻薄,陰暗,暴躁,不停數落別人的壞話,隨意踐踏別人的尊嚴,一輩子活在地獄裏被烈火焚燒。

也許哪一天他將回到那個隻有金銀色彩的世界裏去。他會像孟金貴那樣,抹著發蠟,梳一絲不苟的發型,穿登喜路的手工西服,麵帶虛偽笑容,措辭有禮,心裏想的全是利益——她能想象那樣的孟覺嗎?

“也許我真的不了解他。”羅宋宋幹巴巴地說。

看啊,她猶豫了。孟金貴心想,人嘛,都是自私的……

“但我能肯定,我不會離開他。他好,我就跟他一起好;他壞,我就跟他一起壞。”

“哐啷”一聲,羅宋宋轉頭朝向聲音的來源,原來是孟金貴一時失手,茶杯掉在了地上,碎瓷濺到了茶侍的腳背,沁出一顆顆血珠。她驚訝地望著孟金貴,就好像在做夢一樣,突然被驚醒,渾然不覺發生了什麽事情。

“很高興今天重新認識你。”孟國泰沉默了兩分鍾,看了看表,“也該放你回去了。最後我有個不情之請。”

“您請說。”

孟國泰很滿意。今天的談話,令他對羅宋宋有了個很好的印象——聰明,但並不咄咄逼人。以她的智慧,不至於猜不到他要說什麽,但她沒有自作聰明。

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是很難讓人忍受的。

“今天的談話隻限於這間茶室。”

“是。”

其實她長得並不難看。孟國泰甚至覺得可以算的上麵容清秀。啊,原來是耐看型。這樣倒不錯,他見過不少女人,年輕時愈是傾國傾城,老了愈是看不得。而她一生都不會有美人遲暮的痛苦。

“希望將來有一天,因為孟覺,我們之間的聊天可以變得輕鬆愉快。”

“一定會。”

話題到這裏也就差不多結束;茶侍帶羅宋宋去洗手間。

“你怎麽看?”孟國泰問孟金貴。

“她的身上看不到羅清平的勢利和虛偽,也看不到宋玲的冷漠和尖酸。倒是有幾分莫馥君先生的智慧。”孟金貴想了想,又補充道,“她和朱女士的性格也有幾分相似。”

“孟覺能得到她的青睞,倒是很有福氣。有她在身邊,他不會誤入歧路。你知道,我一直覺得虧欠了這個孩子。”孟國泰飲了一口茶,低聲道,“她讓你摔了茶杯的那段話,孟薇她媽對你說過一模一樣的吧?”

孟金貴的頰部**了一下。

“是。”

孟國泰笑著,用一種讓孟金貴無比厭煩的了然口吻:“如果她活著,不管在什麽地方,你都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想到自己最心愛的人會和你一起滑向深淵,拚死也會爬上來。”

孟金貴起身:“爸,我送羅小姐回家。”

從茶館出來,羅宋宋才發現太陽真是烈,曬得她一頭一身的汗。待她上了孟金貴的車,冷氣充足,不由得打了兩個噴嚏。孟金貴一邊開車一邊道:“羅小姐,你麵前的手套箱裏有紙巾。”

“謝謝。”

羅宋宋打開隔板,一塊男式沛納海赫然在目。孟金貴看了一眼,淡淡道:“送這塊表給我的女孩子說,憑這塊表,可以為我做任何事情。——這實在是太意氣。萬一我提出些她想都想不到的不堪要求,可怎麽辦得到呢?要知道我這個人,很是以捉弄人為消遣。”

“我對人性很有信心。”

孟金貴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羅小姐,以退為進這一招對我無效。在孟家,你有多討老爺子歡心,就有多招人憎厭。”

羅宋宋於是閉嘴了;孟金貴倒是很有紳士風度,一直將她送到雙耳琴行。

“我暫時想不到有什麽需要羅小姐幫忙。所以這塊表還是由我暫時保管。”

羅宋宋鞠了一躬,走進店裏去。

她的腿很長很直,棕色的魚嘴鞋上露出一圈幼細的腳踝,像是泥裏長出來的兩莖瘦藕。

孟金貴突然感到一陣抑製不住的憤怒,幾乎要破腔而出。

晚上孟覺來接羅宋宋下班,兩人慢慢逛到孔府路上的不厭館去吃素炸響鈴和鷓鴣粥。

炸物需配著粥來吃才消滯。在姬水時,莫馥君每天早上用來佐粥的定是三碟果蔬,一碟炙肉,一碟醉螺,一碟腐乳。

觸景傷情。羅宋宋將今天外婆來找她全盤托出。孟覺問:“你怎麽想?”

“不知道。外婆這麽大的年紀,還忙忙碌碌……”羅宋宋眉頭緊鎖,“那個家裏,有太多不好的回憶。”

孟覺知道她指什麽。一旦涉及這個話題,他也無可奈何。

“為難的事情先放一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蘇瑪麗要放暑假了,邀請我們去北京玩,怎麽樣?去吧。我可以請年假。”

“她不回來麽?”

“不回來。我們去哪裏度個暑假如何?像上學時那樣。”

“我不想離開格陵。”

孟覺看了她一眼,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用來下飯的話題毫無滋味,隻能喝點小酒。不厭館裏有自己釀的杏子酒,酒色微黃,入口酸甜,羅宋宋喝了一盅,又喝了一盅。孟覺料得她滿腹心事,陪了一小杯。

是孟國泰那段話起了作用了嗎?酒意裏,她覺得今天的孟覺格外不一樣。

“你想請假就能請假嗎?”

“無所謂。”孟覺隨口答道,“我已經得到足夠經驗,不會在藥監局呆太久了。”

羅宋宋又喝了一盅。孟覺叫人來把剩下的酒收走了。

“你是不是很有錢?”

孟覺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了溫柔的笑容,“還可以。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UFO,去烏托邦。”羅宋宋支著頭,嘟嘟噥噥地抱怨著,“私有製是萬惡之源。”

買單走人,羅宋宋一直貼在孟覺背上,隨著他走路的動作,小腦袋左搖右晃。孟覺笑著攬住了她的肩頭。

“傻瓜,是不是要我背你?”

羅宋宋搖搖頭,抵著孟覺的後心往前走。

“快,我們去烏托邦。”

“你不是不願意離開格陵嗎?”

“格陵沒有烏托邦嗎?”

“當然有。等我請個假,幫你去找。”

“不用找了。”

“為什麽?”

“有你的地方,就是烏托邦。”

章鵑先去西苑美美地吃了一頓麻辣燙,然後拿著兩串雞翅慢悠悠往寢室走。

今天已經是離校的最後期限,學校裏到處上演著離別的戲碼。有年輕的情侶站在樹下,男生將行李往地上一摜,紅著眼睛大吼。

“那你想我怎麽辦?”

章鵑津津有味地啃著雞骨,打開了寢室的大門。

湯園園下午要去澄海路辦簽證,正在一堆垃圾裏找她的榮譽證書。突然聽到開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肄業的章鵑。

“你來了?”湯園園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說話的聲音都歡快得很,“好久不見了。”

章鵑嗯了一聲。

“喂,快把你的東西都收收。”說著,湯園園就一屁股坐在**開始發短信,“我的幾張證書也不知道被你塞到那裏去了。簽證要用。”

“你的東西別問我。”

“不問你問誰?”湯園園翻了個白眼,“我不在這裏住,你好歹把寢室收拾一下。看看多亂!還有酸奶,你不喝就扔掉,都長黴了,真惡心。”

章鵑冷冷道:“好久不見,你說話還是那麽刻薄。你的酸奶關我什麽事?我又不住寢室。”

湯園園把手機收起來:“這麽說,外麵的傳言是真的?哎喲,還真沒看出來,你這件衣服是迪奧的吧?花裏胡哨的,真難看。襯得你老了十歲。”

章鵑大怒。湯園園和羅清平的風風雨雨已經鬧得全校皆知,她竟然還敢出言譏諷:“學校論壇上的羅宋湯事件說的是你吧?羅清平怎麽沒給你買兩件好衣裳?”

任由她搓圓捏扁的奴隸居然敢一句九頂,湯園園立刻瞪起一雙眼睛,還沒等她發難,有學生們經過半敞著的寢室門口,見裏麵有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故意說了一句。

“就是這個寢室,專出小三。”

“和羅清平搞上的?”

“不然還有誰?除了她,還有個傍大款的……”

“長什麽樣?”

“傍大款的那個還可以……挺清純……”

她們的聲音漸漸遠去,房內的兩人都不做聲了。

一個想著湯園園做第三者什麽也得不到,還是穿以前的舊衣服;一個想著章鵑不過以色侍人,將來難免下堂,都對對方產生了憐惜之心,反而沒有再吵下去。

章鵑把路易威登的包包往堆滿舊書的桌上一放,挽了挽袖子,露出卡地亞的手鐲,默默地蹲下去開始收拾雜物。過了一會兒,湯園園也開始動手收拾了。

“這些是你的……還要嗎?”她將兩本厚厚的英語書遞給章鵑。章鵑轉過身來,脖子上掛著一件觀音,在輕輕晃**。

“按斤賣還得幾塊錢呢……算了,扔了吧。”

湯園園沒話找話:“你的玉真漂亮。”

章鵑拿兩個指頭拈著玉佩給湯園園看。

“這是老坑玻璃種的,最好的翡翠。原來戴在他脖子上,我要,他就給我了。”

“肯定挺貴的。”

湯園園終於在一堆卷子裏找到了那幾本榮譽證書,放在她帶來的紙袋裏。

袋子裏還有兩本暗紅色的證書。章鵑看到了,手一伸:“給我看看吧。”

“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兩個破本子。”雖然這樣說,湯園園還是把畢業證和學位證遞給了章鵑,“……你真的不再想辦法了?哪怕再讀一年——”

章鵑將證書丟還給她:“有必要嗎。”

收拾過後的寢室更加髒亂,章鵑隻是拿了一些日用品和小飾物,湯園園的雜物更是不準備要了。值班室的大媽來看了幾遍,催促她們趕快整理。章鵑正準備離開,湯園園把平板電腦拿出來了。

“你的平板電腦後來一直沒有找到吧?送你。”

“你出國不是更需要麽?”

“沒關係!”湯園園大方地將平板塞進她手裏,“英語真的很重要,你一定要好好學習。我們沒背景,不學習還能有什麽出頭機會。”

“那這個給你。”章鵑將腕上的手鐲褪下來給湯園園,“我祝賀你能有出國深造的機會。將來學成回國,不要忘了我。”

湯園園不肯收,章鵑硬要塞,湯園園隻好問她要了手機上古琦的手機鏈。

“一定要送,就把這個給我。鐲子我絕對不收。”

“好。”

湯園園替她拿了一部分東西一起下樓,分手的時候,兩個人還抱著掉了眼淚。任誰看了,都會為她們姐妹情深而感動。

“你一定要保護自己。”

“你也是。”

“被欺負了要告訴我。”

“你也是。”

湯園園想了想,低聲道:“我不會和羅清平一輩子。你也是,要及早為自己打算。”

“我知道。”

“保持聯係。”

到最後湯園園也沒有告訴章鵑,這部平板電腦的來曆。

何必將最後一點點的溫馨也破壞殆盡。

不過這個歸屬問題對她們來說也不再重要了。她們已經不再是當初為了一點點雞毛蒜皮吵得不可開交的單純女生。

這四年同寢生活的樂與愁,都隻存在於記憶中了。

自傳麵市後,就是大量的雜誌訪問。為了應付父親,孟覺不得不回去拍全家福。羅宋宋抽空做了衛生,又去藥店買東西,回來時經過雙耳琴行,一個中年女人正叉著腰在琴行門口大聲質問一名女員工:“……人呢?”

小姑娘不過二十一二歲,打扮得花紅柳綠,嚼著口香糖,雙手一攤:“今天周末,她沒上班。”

“她住哪裏?”

“不知道,反正不在員工宿舍。”

“你怎麽一問三不知?有這種服務態度嗎!”

“你又不買東西,還要求我有服務態度。”小姑娘嘟噥一句,女人愈發凶惡:“知不知道你們老板還要靠我老公吃飯!把聶今叫出來!今天非炒了你不可!”

羅宋宋走近才發現中年女人竟然是宋玲。

數月不見,她浮腫了,手臂上的肉皮隨著怒吼左右晃**:“快叫聶今出來!“

“哎!那不是羅宋宋嗎!”小姑娘眼尖,“快,行行好,這個人找你。”

說著,她就哧溜一聲縮進去,緊緊關上玻璃門。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宋玲,看到羅宋宋突然出現,立刻戾氣散盡,過來挽她胳膊;羅宋宋側身躲過,趕自己的路去了。

“宋宋。”

羅宋宋低著頭直往前走,宋玲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麵。

“宋宋,你走慢一點,媽媽走不動。”

外婆說她已經和羅清平斷絕關係,可她剛才還搬出羅清平的名號嚇人。

“宋宋,我剛才也就嚇嚇她,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你爸聯係了,他搬出去住很久了。真的呀,你外婆應該告訴過你啊。”

羅宋宋不由自主地腳步放慢了一些。但仍然沒有讓宋玲追上。

“你現在住哪裏?哦,雲階彤庭。這個社區還不錯,附近的地皮已經漲到兩萬四了啊……你是一個人住還是和人合租?外婆把工資卡給你了吧?裏麵有六萬多,你拿去用呀。”

羅宋宋拔足奔進小區,宋玲氣喘籲籲地尾隨,保安投來疑惑的目光,但未加阻攔。

“宋宋啊,坐一會兒吧。媽媽走得很累啊。”

她在小區裏轉了幾圈,見始終甩不掉,而宋玲又在不管不顧地大聲疾呼,幹脆往人工湖邊的石凳上一坐,愛怎樣就怎樣吧。

過了半分鍾,宋玲也坐了過來。羅宋宋立刻轉過身,拿背對著她。

宋玲呼哧呼哧喘了一會氣,將女兒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宋宋,這幾個月你過得好嗎?”

羅宋宋把包放在膝蓋上,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宋玲的辯護弱弱地從身後傳了過來。

“……很多家長都打小孩。以前住北九,鄰居範老師,他的小孩就是打著出了國。那小姑娘學習成績多好,又乖又孝順,前年還把父母都接出國去了。所以我才沒有阻止羅清平打你,老人也說,棒下出孝子,我們也是希望你有出息,打得越狠,越有出息……”

她羅裏羅嗦地解釋著,背對她而坐的女兒突然硬邦邦地拋出來一句話,口沫橫飛的宋玲沒聽清楚:“什麽?你說什麽?”

“外婆打過你?”

宋玲一時哽住,又心虛地解釋道:“也不是這麽說……上山下鄉多艱苦。成天泡在水裏插秧,小腿被螞蟥咬得全是洞,肉也沒得吃,你爸……不說他,不說他。宋宋,我們也是艱苦過來的。我真的沒有想過,對孩子來說挨打是不可承受的。你一直都是很柔順,很抗壓的女孩子。你在其他家長中間風評一直不錯,也很給我們長臉……”

難道隻有挨打?還有那些無休止的羞辱,責罵,詛咒……他們何嚐把她當過一個人?

“羅清平一直恨你,因為你不能傳宗接代;但我是個女人,如果我也重男輕女,那像話嗎?我隻是……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夾在你們中間,我也很為難。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那樣對你。我也恨我自己!宋宋,你是我的女兒,媽媽一直都是心疼你的。你爸虐待你的時候我也一樣地痛啊!”宋玲說著說著連自己都相信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放你走是對是錯,現在看見你好好地,我也就踏實了。“

羅宋宋緊緊咬住嘴唇。

“上次外婆來看你,回去之後掉了眼淚。她說她驕傲了一輩子,臨了臨了家卻散了……”

不出她的意外,這句話給羅宋宋帶來了很大的震撼。雖然心腸還是硬的,但她再也無法無動於衷了。

“宋宋,媽媽給你道歉……對不起。”宋玲慢慢地站起來,“媽媽走了。”

她什麽形象也顧不得,拖著雙腿,喉嚨裏發出哀嚎,擤過鼻涕的紙巾黏糊糊地攥在手心,哭得幾乎要背過氣。

“等一下!”

似乎是在喊她。緊接著,一隻手搭上肩頭。

“我送你。”

宋玲立刻破涕為笑,把女兒的手抓得很緊:“好!好!”

後來她還是被宋玲拽上車了。羅宋宋突然驚覺,宋玲的外貌殘到了如斯地步,居然有人主動讓座。

一落座,宋玲立刻非常低聲下氣地對坐在自己旁邊的女大學生說:“能不能麻煩您給我女兒讓個座?她……”

羅宋宋正要阻止,女孩子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在宋玲一疊聲的謝謝中擺擺手:“沒關係,反正我馬上就下車了。”

宋玲立刻招手叫羅宋宋來坐:“宋宋,你工作累不累?我看你臉色不是很好,眼圈發青。”

“還好。”

“是不是經常要加班?聶今太過分了……”

“你不要去煩聶今。她幫了我很多忙。”

這樣說著,她不小心打了個哈欠。

“你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宋玲拍著自己的肩膀,”靠在媽媽的肩膀上。來,靠在媽媽的肩膀上,沒關係。”

一車的人都在看她們上演“母慈女孝”的戲碼。

其實她不知道,連她自己都有點被感動了。她忘了也是在這輛公交車上,她把孟覺的生日蛋糕帶回去,宋玲一會喝令她吃完,一會不許她動,冷笑著要她拿去給羅清平看看。結果她被暴躁的羅清平打個半死,還被糊了一頭的蛋糕,宋玲不耐煩幫她洗,一鉸了之。

宋玲緊緊地牽著羅宋宋的手,走進格陵大的校園。

這裏是她從小到大生活,學習,玩耍,工作的地方。還隻有七八歲的時候,她就能夠很老練地為新生指出如何從西南角的格陵大講堂走到北苑最美味的清真食堂去。格陵大幾番翻修,更新,拆了建,建了拆,她曾經對IC卡電話亭無限新奇,現在全校覆蓋無線網絡已是等閑事。

這天地更新的如此快,為何人和事卻一成不變?走進家屬區,重見熟悉的一張張麵孔。宋玲將羅宋宋的手都要捏疼了。這是她再也不能失去的依賴。

“哎喲,宋老師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宋玲滿臉堆笑,把羅宋宋的手捏得更緊,幾乎捏斷。

那人點了點頭,等宋玲和羅宋宋走遠,才對著她們的背影嘖嘖兩聲:“嘖嘖!大羅老師跑了,小羅老師回來了。真有意思!”

回到家裏,一切果然不同。所有家具全部換過,一點羅清平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原本布置的像個酒店大堂的客廳換掉了金碧輝煌的裝飾,鋪著全新的駝色地毯,靠近廚房的牆邊放著一架簇新的鋼琴。莫馥君和宋玲在廚房裏忙碌,她坐在客廳繡著保加利亞玫瑰的布藝沙發上,像個新入獄的囚犯,十分後悔犯了罪。

“宋宋,以後這就是你的房間。“宋玲和莫馥君低語了幾句,擦著手跑出廚房,將左手第一間次臥打開——那原本是寧可空著也不讓她住的,”你來看看好不好?“

囚犯懷著悲涼的心情去參觀自己的牢房。梳妝台,衣櫃,公主**堆滿鬆軟的枕頭,蕾絲邊的幔帳,組合式電腦桌上擺著一部最新的蘋果電腦。

整個房間的色調是溫暖的鵝黃,她簡直要受寵若驚了。

“這幅畫好看嗎?”

宋玲指著床頭的壁畫,是布格霍的《愛神》,丘比特攏著翅膀,交叉雙手,古靈精怪,眼波流**。

“多像你小時候,一頭卷發。”

“你外婆和我睡大房。“見得不到羅宋宋的回應,宋玲喋喋不休地比劃著,”外婆晚上要起夜,所以我們住在帶衛生間的主臥裏。以後我準備把你的房間和書房打通,做衣帽間,我給你買很多好看的衣服,小姑娘總穿的這樣破破爛爛的怎麽能行?”

“我在閣樓上有一盞燈。”

“閣樓?裝修師傅說可以把閣樓帶的陽台封閉起來,做成玻璃溫室,養些花花草草,以後我們可以坐在閣樓上,喝喝茶,賞賞花。宋宋,你看怎麽樣?“

過了。太過了。羅宋宋心想。

“你看看哪裏還有不合意的地方,我們再改。“

宋玲讓她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待一陣,培養感情。她退出去的時候,居然還替羅宋宋掩上了房門。

“宋宋,我幫你把門關上吧。“

她的女兒驚訝地轉過臉來,搖了搖頭。

這樣的閨房,是每個女孩子都渴望的吧?梳妝台上放著一部未拆封的iphone,但她感興趣的是那張相框。

照片是她很小的時候和外婆還有宋玲一起拍的。她係著紅領巾,穿一件鴨子圖案的毛衣,下麵是一條燈芯絨褲子,眉頭緊緊地皺著,好像在無言地反抗:“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把我們三個框在一起?”

高壓鍋在廚房裏發出噝噝的聲音。羅宋宋聽見宋玲在大聲地對外婆說話,就像女兒對母親撒嬌:“我的腿有點疼。”

“怎麽回事?”

“宋宋上班太累,我讓她靠在肩膀上睡,但是車太顛簸了,我又叫她躺在我的腿上睡。她睡得可舒服了。”宋玲嗬嗬地笑著,“我看她這份工作不好,想叫她回來。時間有彈性,離家近,也不用太累。”

“下次打的回來。工作的事情讓她自己定。你也不要總做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哀兵戰術隻能用一次。”

“行了。”宋玲端出一盤水果,“宋宋,來吃葡萄。”

羅宋宋慢吞吞地走了出來,肩上還挎著從進門就沒有拿下來的包。她走進廚房,打算和外婆告個別。

“宋宋,你最愛吃的八寶糯米飯已經蒸上了。”

要拒絕一個係著圍裙的老人很難。但羅宋宋必須硬下心腸:“外婆,我不吃了。”

老人失望了:“為什麽非要和你媽誓不兩立呢?”

“以後有空的時候,我會過來看您。您就不要再往伯牙路去了,太遠了,辛苦。”

老人低聲哀求:“宋宋,看在‘那個人’的份上,留下來吃飯吧。”

“誰?”

“我知道你騎虎難下。所以我還請了一位你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他原本今天有個午餐訪談,為了你,他推掉了。”

羅宋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把他叫來幹什麽?他那麽忙!”

她有點為難,有點不安,也有點放心。莫馥君笑道:“他那麽討人喜歡,我們就不會尷尬了,對不對?”

牆上的對講機響了起來,正吃著葡萄的宋玲撲過去接起:“來了啊,快上來吧。”

智曉亮捧著一盆墨蘭來到了羅家門口,按響了門鈴。給他開門的羅宋宋,臉上甜蜜的笑容急轉直下,變成錯愕。

“是你?!”

“是我。”

智曉亮受到了莫馥君和宋玲的熱烈歡迎,幾乎趕得上國賓待遇。

“外婆,好久沒有見到你。“

“是很久了。上次見麵,你還這麽胖,這麽壯呢。”莫馥君比劃著,“現在長得這樣瘦,不健康!”

智曉亮又和羅宋宋打招呼,但是羅宋宋已傻掉了。外婆還說會和自己好好談談,為什麽今天又請了智曉亮?莫馥君還對著外孫女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做了多麽值得表揚的事情。

“看,你的事情外婆記得多清楚!”她低聲道,“聽說你離家出走也是為了他?”

羅宋宋氣憤地看著宋玲,直看得她低下頭去,嘴唇蠕動著,吐出葡萄籽和皮。

莫馥君親手做了一桌小菜,食材都是她大清早跑到農貿市場挑選,有一道清蒸多寶魚鮮美至極,羅宋宋卻覺得難以下咽。

莫馥君一直叫智曉亮多吃一點:“飯菜還合口味嗎?”

“好吃。”

“喝點果汁好嗎?”

“好的,我來倒吧。”

他起身倒冷飲,宋玲大聲道:“不要給宋宋倒,這幾天是她生理期。是不是?”

就這個問題去嚴肅地回答是或不是實在太荒謬。於是羅宋宋沒有吱聲。智曉亮誤解了她的沉默,放下碗筷:“不舒服?喝點熱湯吧。”

“她不是不舒服,”莫馥君對智曉亮說,“她是看到偶像太激動。以前學琴,次次給我打電話都提到你——你新學了什麽曲子,你拿了什麽獎。你的成就就是她的快樂之源。”

“外婆,我也經常提到孟覺。”

莫馥君臉一板:“小暴發戶!看起來乖巧,孟家的精明和奸詐都刻在骨子裏!”

羅宋宋心一沉,正要分辯,宋玲自以為是地出來打圓場:“那日記本裏怎麽隻寫到智曉亮呢——‘如果永遠都無法超越他,我就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好了’;‘今天收到他的生日禮物——鉛筆盒,真開心’;‘他要去莫斯科了,好難過,能不去嗎?真想一輩子和他在一起學琴’……”

智曉亮專心聽著宋玲將羅宋宋的日記摘要一一朗誦,天真地認為這是一種母女之間無話不談的表現。他哪裏不知道呢?隻是這些年來誰也不曾在他麵前挑破豆蔻,顯露小女兒情態。他的伴侶多數成熟果決,每段關係都是各取所需。如此嬌憨可愛,讓智曉亮怦然心動:“如果我有日記習慣,大概不會願意給父母看。”

羅宋宋終於知道宋玲本性難移。這種不尊重他人隱私的態度已經融入她的血液,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錯,怎樣期望她改?

宋玲一臉尷尬:“我知道,這種做法不對。宋宋,對不起。”

羅宋宋知道自己掉進莫馥君和宋玲預先挖好的陷阱裏:“智曉亮,你不必為難,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她本來就長了一張寡寞的長臉,不怒自威,怒極反笑,那臉色更加扭曲,吐出的字眼也像一塊塊冒著煙的幹冰,擲於桌上,將原本“融洽”的氣氛完全凍結。

吃完飯,宋玲還沒有放羅宋宋走的意思,又或者為飯桌上的不愉快補救:“宋宋,你不是喜歡小動物嗎,我們下午去寵物店,買一隻小狗怎麽樣?”

羅宋宋正在廚房幫莫馥君洗碗,聽了宋玲的建議,回答:“然後我們一起折磨它?”

莫馥君大搖其頭:“羅宋宋,你太沒有禮貌,叫客人多尷尬。”

“在飯桌上,隻有製造尷尬的人不尷尬。”

莫馥君知道羅宋宋容易心軟,所以想用繞指柔將她纏住,最好和智曉亮兩個送做堆;沒想到宋玲個糊塗鬼,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錯話。

“她年紀大了,給她時間慢慢改。”

“我沒有時間……”

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莫馥君:“你沒有時間?!你年紀輕輕,在我這樣的老人麵前說什麽沒有時間?日積月累的傷害,吃個飯就彌補了——我看起來是這麽不通情達理的人嗎?有時間就來家裏坐坐,和我們說說話,這樣很難為你是不是?我遲早是要死的,到時候你和你媽就是相依為命了!”

“外婆,你怎麽了?”羅宋宋這才感到了不對勁,外婆雖然有高血壓,但一向情緒控製得很好,“你是不是病了?”

“我沒病。”莫馥君把抹布一扔,“你不要咒我。”

還是智曉亮說,有事要先走一步,可以送羅宋宋過江,羅宋宋也想趁這個機會遁走,便答應了。她洗過手去沙發上拿自己的包,結果卻撲了個空;再一看,宋玲不在客廳。

她回到所謂“閨房”,果然看見宋玲正翻掏著她的包,不知多認真!

“你幹什麽?”

“我隻是想看你帶了痛經藥沒有。”被逮個正著,宋玲尷尬地笑笑,她也不是故意,隻是養成了習慣,羅宋宋的日記本裏有什麽,包裏有什麽,那都是要經過她檢閱的,“……可是,宋宋,為什麽你的包裏有這個。”

她手裏拿著一盒避孕藥,是早上羅宋宋去藥店買的。羅宋宋已經氣得發昏,劈手奪過,幾乎站不穩。

“你用它調荷爾蒙?不會吧,你一向很正常。”宋玲道,“宋宋,媽媽是關心你……是誰?孟覺?他會對你負責任嗎?”

受夠了。羅宋宋眼前發黑,抖著手將避孕藥塞進包裏。

宋玲懊惱道:“早知這樣,就不叫智曉亮來了。我沒想到你和孟覺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孟覺相對智曉亮來說,當然條件更好。隻是你外婆不喜歡他。”

等羅宋宋和智曉亮出門,她又關切地對女兒附耳:“你一定要叫他帶套!”

羅宋宋下定決心再也不回這個恐怖的家,奪過包就和智曉亮一起下了樓。司機專心開車,坐在後座的兩人都覺得尷尬,智曉亮試圖和羅宋宋聊聊聊。

“今天怎麽沒有看見你爸?”

羅宋宋淡淡道:“他和女學生私奔了。”

智曉亮愕然,但見羅宋宋並無忸怩,坦然接受,話語中甚至有解脫之意,似乎不介意多說幾遍:“對不起。”

“你不過是出於禮貌問一下,不需要講對不起。”

“是我對你的了解太少。”

過了一會兒,羅宋宋突然道:“智師兄,你的媽媽是什麽樣子的?我隻知道你爸爸很嚴厲,可是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你媽媽。”

“雖然我沒有提過我媽媽,但你應該聽過她的聲音。”

“什麽?”

“你們不是最愛看動畫片?親愛的小朋友們,接下來請收看動畫片《雪孩子》。”

羅宋宋吃驚道:“這是以前少兒頻道播動畫片前的旁白啊!我小時候一聽到這把聲音,就好開心。”

“我媽以前做配音工作。她十八歲就在兒童廣播電台當播音員,後來又調到格陵電視台的少兒頻道,從旁白做起。”

“你保密工作做的真好。”

“我三歲的時候她就辭職了。我爸工作太忙,我又要練琴。她毫不猶豫地決定犧牲自己的事業,全心全意地照顧我們。在國外,他們完全不能理解中國母親的偉大之處。”

“有這樣的媽媽,可以聽到很多睡前故事。”

“恰恰很少。我媽雖然是配音演員,但私下裏沉默,不愛說話。我爸上班總是滔滔不絕,所以回到家裏也很少開口。我就更加木頭木腦了。有一天中午媽在客廳看書,我在琴房抄譜,爸在書房忙,媽突然哎呀一聲:‘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呢。’。我問她怎麽了,她笑笑說:‘傻兒子,夢是沒有聲音的呀。’。”

“真羨慕你有一個好媽媽。”

“你看,這就不公平了。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你了,可你卻不肯告訴我。”

“你有這麽好的媽媽,還聽我的破事幹什麽?”說著,羅宋宋就轉過臉去看窗外了。

他是多麽地渴望能夠了解她,她卻已經拒他於千裏之外了。

“羅宋宋,我和孟覺,誰彈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