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位長著一張容長瘦臉的女性提著一個樸素的行李袋出現在格陵大東三區時,大多數人家正在做中飯。

燉爆炒燒的味道是厚重的,在街道上歡快地流竄;煲湯的味道是輕盈的,搖曳直上雲端。它們沾滿紅塵,最終歸於舌腹。

而莫馥君就從這樣的一場人間煙火中走來。

她的麵皮有些垮,深深的法令紋延伸到下垂的嘴角,仿佛猛然揮下的指揮棒。頭發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女性來說理得過短,緊覆著頭皮,摻雜著點點銀色,那是時間落在她頭上的灰。

這樣一隻倦了的老鳥,匆匆地要飛向舊巢。

打開了宋玲的家門,莫馥君環顧一周,打量著這並不能稱之為“家”的地方。

羅清平和宋玲中午不回家,吃飯和午休都在辦公室裏完成。

莫馥君放下行李袋,細細視察:隻有鞋櫃旁靠著的高爾夫球帶是幹淨的;茶幾上落滿了灰,拿起報紙,底下顯出一個幹幹淨淨的長方形。

廚房的冰箱裏孤零零地擺著兩盒茶葉;流理台上擱著一碗剩麵湯。莫馥君將碗放進水池,開了龍頭來洗,聽得下水口裏咕嚕嚕一陣響。

水池堵著。

洗衣機裏漚著一大堆的髒衣服。她打開洗衣粉盒,裏麵空****。

樓下已經如此,樓上更加不堪。樓梯旁的牆上原本掛了許多展示幸福的家庭相框,全部不翼而飛;隻留下一顆顆釘洞,瞪著她這位不速之客。

這個家不許反鎖的規矩還留著。她打開了羅宋宋的房門。

**亂七八糟地堆著數個沉甸甸的大紙箱。淘汰的台式機放在衣櫃裏。壞了的兩扇紗窗。兩盆枯死的滴水觀音。地板上散落著破碎的燈罩。

比睡美人床榻邊的荊棘更觸目驚心。這該是它一百年後的模樣。

莫馥君將所有房間都勘察了一遍。她說過再也不管這家裏的破事。當她看到羅清平堂而皇之擺在床頭的壯陽藥物時,已經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

她坐在書房的行軍**,慢慢將宋玲換下的睡衣疊起。

樓下有開門聲。羅清平幾聲咳,緊接著是一陣年輕的笑聲。

“布置得真漂亮。”直至落座,湯園園才將眼神戀戀不舍地從漂亮的裝潢,昂貴的家具上移開,“您喜歡打高爾夫?”

羅清平去廚房拿飲料,卻發現冰箱空空如也,恨不能即刻抓宋玲來捶一頓。他靈機一閃,拿了紅酒和高腳杯出來。

“高爾夫和紅酒,是我最喜歡的兩樣身外之物。”

湯園園俏臉一紅,低低地嗔了一句:“哎呀!人家不會喝。”

羅清平施施然給她斟上:“這裏沒有外人,你有什麽話可以直接說,不要顧慮。”

湯園園這才想起此行本意,忙坐正了身體:“聽說章鵑放棄保研名額了。”

羅清平驚訝:“這麽快?看來她的耐壓值很低。”

湯園園乜斜著眼嗔道:“那我怎麽辦嘛?你知道的,我的論文重複率比她還要高!你之前又說不用擔心……”

“為免影響本科教育驗收,校方已經開了緊急會議,不久就會公布處理方案——凡是重複率在百分之三十以下,均不算抄襲。”

湯園園這才鬆了口氣,旋即又覺不穩當:“那章鵑呢?她不也……”

“我會想辦法幫她爭取回來。”

湯園園好像被人兜麵打了一拳,所謂的焦慮擔憂都凝固在臉上,幹笑了兩聲:“原來虛驚一場。”

“可惜保研名額不是說不要就不要,說要就能要的。她放棄保研的理由是‘希望盡快工作還清助學貸款’。我實在想不出怎樣去和校方解釋。你認為呢?”

羅清平皺著眉頭望向湯園園。

湯園園情真意切:“據我所知,章鵑的家境確實不好。所以早點工作對她來說相對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句話像條拉鏈,將兩人的各懷鬼胎緊緊地拉在一起,嚴絲合縫。

紅酒不停地斟入杯中,又灌下肚去。

“園園,沒有拿到好的offer,不代表你這個人不出色。相反,你更應該善待自己。”

“羅教授,你真的願意帶我出去麽……”

“當然。為你做什麽都可以。你是這麽優秀的女孩子。”

“其實,園園,我非常欣賞你……充滿青春活力……美麗動人……”

“羅老師……”

“知道嗎?讓我有初戀感覺的是你……”

客廳裏的卿卿我我傳進書房格外清晰。不一會兒聲音壓低,偶有吟哦,皆不成句。莫馥君坐在行軍**,樓下女婿**,不覺難堪憤怒,隻覺可笑有趣。

約莫兩三分鍾後,羅清平粗聲道:“你等我一下。”

他蹬蹬蹬跑上樓去,一陣翻箱倒櫃找壯陽藥,連外褲褪至膝下也不及拉扯。

“你找什麽。”

這把熟悉而冷漠的女聲幾乎嚇得羅清平就此不舉:“……你……您怎麽會在這裏?”

“找道德?還是廉恥?”莫馥君冷冷道,“這兩樣東西早就沒有了!”

湯園園聽見樓上動靜,知道還有第三個人,不由得又羞又慌,一溜煙早逃了。

羅清平咬著牙把褲子穿好。他對莫馥君又懼又恨,直至今日不能克服:“我和宋玲已經分居,互不幹擾。”

莫馥君怒極大喝:“宋宋呢?宋宋呢!”

羅清平隻說一切問宋玲,也不和前嶽母客套,匆匆地追湯園園去了。

莫馥君頓覺頭暈惡心,雙手亂顫,吃了兩顆降壓藥,立刻把宋玲叫回來盤問。母親的從天而降,令宋玲心中百味雜陳——急忙趕回家,所有委屈在見麵的一瞬間全線決堤,哇地一聲哭了個驚天動地。

“和實驗室裏的小狐狸精眉來眼去,現在又要和我分居。”

“哭有什麽用?分開未必不是好事。宋宋呢?”

宋玲抹眼淚;莫馥君見她遲疑,也不緊逼,隨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頭版頭條是旅俄鋼琴家智曉亮載譽歸國。她看完整版報道,宋玲才開口。

“她不住家裏很久了。”

“為什麽?”

宋玲心中不忿。自己活生生地在麵前,莫馥君卻不管她,隻問外孫女。

“何必管她?她和孟覺在一起,麻雀變鳳凰,好得很!”

“宋玲,我並不糊塗。羅宋宋手有殘疾,絕無和父母決裂的膽量。你親見孟覺對她好?請告訴我,一個被自己父母嫌棄的女孩子,怎樣自尊自愛?你白做了二十五年的母親和妻子,一敗塗地啊!”

宋玲歇斯底裏地吼了起來:“媽!那你要我怎麽辦?丈夫背叛我,女兒遺棄我,我一無所有!”

她的絕望震得四麵牆轟轟直響,形成了莫大的壓力,莫馥君的記憶仿佛退潮的沙灘,洶湧過後,隻剩下零星碎片。她甚至一時之間忘記了剛才在做什麽,她從北戴河搭飛機回來是為什麽?為什麽會在女兒的家裏?為什麽氣氛如此激烈?

這位年近八十,長期為高血壓困擾的老人站起來,帶著一種困惑,迷茫的表情,搖搖晃晃地又去每個房間視察了一遍。

她的記憶又都回來了,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變故。她的肩膀越來越沉重。

她又何嚐不是一無所有?即使連跟了她一輩子的記憶,也要棄她而去。

“如果宋宋回來,你會端正態度,做個好母親嗎?”

宋玲迷惑地看著母親。莫馥君如此篤定,宋玲躊躇起來:“她和羅清平沒法再相處了。”

“你還想著和那個混蛋修好?”莫馥君難以置信,“事到如今,不想一無所有,就選擇一個。”

明豐藥業周一上午十點發出備忘錄,宣布最新股份變動。孟金貴以百分之三十七的份額躍居第一。

孟國泰退休後,明豐藥業的大小事務均由孟金貴做出決策,如今升為第一大股東,更加一言九鼎。與歐洲公司的代理項目順利開展,在大家眼中也隻是理所應當。

隻是這股份變更下的暗流湧動,一時還未**。據聞小衙內之前到公司次數變得頻繁,積極詢問公司政策和工作流程,似有分羹之意。

“老孟先生雖然生了七個兒子,但真正參與公司事務的,一直隻有長子一房。”

銷售部的員工向來能說會道,午餐時刻就成了最好的發布機會。

“那另外六個?”聽他磨牙的顯然是入職新人,掛著臨時通行證,麵生得很,兩個酒渦若隱若現。

“都是些富貴閑人,分花紅的時候露個臉。聽說小孟先生倒是不錯,在藥監局磨練幾年,遲早要回來接班。”

“你見過小孟先生?”

“倒是沒有這種機會。我在銷售處做了三年,沒有背景,怎麽升的上去?明豐這趟水深得很。小孟先生作空降兵,隻怕不好過。整個海外部門在孟大小姐手裏,物流在大孟先生的大舅手裏……”

正眉飛色舞發布消息的男人,將銷售部的員工證掛在指間轉來轉去,口沫橫飛。一抬頭看見一穿紫色套裙的美女正在點餐,立刻打起招呼:“麥琪姐!大孟先生怎麽又要吃員工餐?”

被他稱作麥琪的,正是孟金貴手下愛將龔秘書。她拎了兩份午餐,眼角稍微往這邊撇了撇,突然眉骨一振,急忙走了過來。

“小孟先生怎會在這?”

“明豐的員工餐不錯。”孟覺站起來,“我吃完了,一起上去。”

“你是小孟先生?怎會掛臨時通行證?”剛和他八卦的員工臉色大震。

“很高興認識你。”孟覺和他握了握手。他恭恭敬敬地將孟覺和龔秘書送上電梯,倒是再也沒有多一句嘴。

“剛才那個人……”

“我記得。去年十月股東會議上,來送資料,露過麵。”

“小孟先生好記性。”

孟覺笑一笑:“也許他和我一樣。”

到了孟金貴的外間辦公室,先有一名秘書助理拿了件名牌拎包來給麥琪過目。

“麥琪姐,剛送來今季的淑女款,整個格陵隻有一件粉紅色。”

“看不到小孟先生在這裏?”

秘書助理趕緊把拎包往桌上一放,一溜小跑往茶水間去。

孟金貴倒是沒有想到老七會這個時候來找他,麥琪先把孟覺引進辦公室,又將兩份午餐拿進來。一份擺在孟金貴麵前,另一份拿進孟金貴的午休室。

“翠島怎麽樣?玩得可開心?”

“叫那位小姐也吃員工餐,是不是太委屈?”

孟覺的話飄進午休室,章鵑的臉都紅透了。麥琪反手將門關上,輕言細語道:“章小姐看中的那款包已經到了。下午還有一套首飾和兩套衣服送過來,是否直接送到公寓去?”

“……好。”

章鵑把飯盒打開。平心而論明豐的員工餐不錯,有藥膳湯水滋補。但她怕吃得太多,引孟金貴腹誹,於是扒了兩口飯慢慢地咀嚼,又吃了一筷子土豆絲,喝了幾勺冬瓜湯,就擱到一邊,想著回校再填肚子。

誰知孟覺和孟金貴談了許久也不散。章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不得不把冷掉的飯菜吃了。

不到半個小時肚子裏就鬧起來。午休室裏有衛生間,章鵑原是寧死不用,無奈形式比人強啊。

剛剛衝完水,孟金貴就進來了。章鵑生怕他聞到異味,便拉著他說話以分散注意力。

“小孟先生這時候來做什麽?”

“生意上的事情。”

“我和小孟先生是校友。說起來,小孟先生還曾經救過我。”

她將實驗室暈倒一事講給孟金貴聽。孟金貴笑而不語。章鵑見他竟是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知道他這樣的男人經過大風大浪無數,不會將她的小驚小險放在心上。她不過是叫他知道自己柔弱,像一根蒲草,折斷在無情的風裏。

“為什麽現在女孩子喜歡讀研究生?照我看,多閱曆些反而比死讀書好。”

“不讀書可怎麽辦呢?”福至心靈,章鵑又幽幽道,“我的手要是真被你撞廢了,倒還可以賴你一輩子……”

聽了她這樣一番情話,孟金貴將她的手攥得更緊,幾乎要將手腕折斷。章鵑又懼又疼,渾然不覺自己哪句話出了問題,隻眼淚汪汪地望著他。

孟金貴終於鬆開了她的手腕:“那又有什麽問題。”

他這話說的很輕快,很隨意,反而讓章鵑摸不著頭腦。

外麵說孟金貴書讀的少,可他實在不像是個沒有文化的人。但那股精明又確實不是書本上教過的知識。

以章鵑的道行,永遠也看不透他。

聶今走進骨德咖啡廳,一眼看見了坐在角落裏的白師母。

她走過去,極迅速地將白師母由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長期的熬夜抹牌蒼白了她的皮膚,透出一種病懨懨的貴氣來。

“師母,怎麽突然約我在這裏見麵?”

“怎麽?這裏離琴行近,比較方便。”

“羅宋宋在這上班。”

白師母哎呀一聲:“那就換個地方吧。”

聶今笑笑:“不必了。今天智曉亮陪她去醫院拿檢查報告。師母,我們可以開門見山。”

白師母將印章盒放在桌上:“合同副本我拿給律師朋友看過了。所以今天我把老白的印章帶來了。”

印章盒裏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枚小巧的雞血石印。聶今將印章拿起,一抹血紅和她腮邊兩滴濃翠的祖母綠相映而成趣,令人不敢直視。

“老白那裏,我會慢慢地做工作。琴室現在運營情況太差,搶不到好的生源,年年虧損。這次智曉亮回來,算是給琴室做了次活廣告,白放琴室才又重新火了。不瞞你說,也有其他琴行和老白接洽,但是提出的條件都不如你。老白,遲早會想通。”

那就是還沒有想通。聶今甚至有些惱火——她天天忙似打仗,擠出二十分鍾來聽一番廢話:“師母,您帶白老師的印章來見我,是對我的信任,謝謝您。可是我不希望引起任何糾紛。無論商業上,還是感情上,我隻能和白放老師簽合同。”

“我可以全權代表他。放心。”白師母神秘一笑,“況且我最近運氣不錯,有了這筆錢……”

“師母。”聶今將印章推回去,“這件事情大家瞞著您,但我倒是覺得您應該知道真相——您真的以為自己偏財運到了麽?您的那些牌友,哪個不是賭成了精?不過是收了好處,將您輸掉的資本不著痕跡地還給您。”

白師母瞠目結舌:“這……我真沒想到原來是這樣!是……孟覺?”

“他是個好徒弟。”聶今低聲道,“如果不是智曉亮也在想辦法,我們不會知道孟覺先走了一步。別讓您的好徒弟們白費了心機。”

白師母原本心虛,見聶今如此表態,隻好將印章收起:“看來,是緣分沒到啊。”

這話令聶今觸動:“琴室的困難我也了解。這是我個人一點小小的心意。您應該知道用在什麽地方。”

她寫了一張支票,白師母沒有推辭。臨分手的時候,白師母感歎了一句。

“聶今,如果你是老白的學生,那該多好!”

如果她是白老師的學生;如果她和智曉亮一起學琴;如果她當時也去了莫斯科;如果她不必代替聶未繼承雙耳琴行;如果她也是溫室裏的花朵——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如果!如果是一種永遠不結果的花。

聶今帶調律師驅車趕往青少年宮,參加格陵愛樂童聲合唱團的彩排。

下周三國際青少年鋼琴比賽正式啟動,代表了全市合唱最高水平的格陵愛樂童聲合唱團將在格陵選區的開幕式上獻聲。雙耳琴行全程讚助比賽用琴,所以聶今對這件事情格外上心。

合唱團的任老師二十年前是格陵童聲合唱團的主力團員,一張桃心臉常年紅潤,聲音嘹亮。

她一指站在第一排正中央戴海盜眼罩的男孩:“樂陶陶!你站到第五排中央去。”

隊伍一陣**。

“智老師說,讓樂陶陶站在第一排中間!”

幾個男孩子氣憤地叫了起來。

“不許搗亂!”任老師厲聲道,“郝可愛,你過來。”

郝可愛人如其名,可愛的了不得,穿一身紅色的蓬蓬裙,似足美人額上一點朱砂痣,俏皮生動。任老師對她附耳幾句,她點點頭,在樂陶陶原來的位置上站定。

聶今看他們彩排了《鱒魚》,《野玫瑰》和《丹尼男孩》,再一回頭,咦,智曉亮和羅宋宋已經來了。

羅宋宋坐著,智曉亮站在她身邊低頭和她說著什麽,時而相視一笑,顯然心情大好。

聶今每次看到智曉亮都穿戴正式,一絲不苟,今天他卻隻是隨便穿著T恤牛仔褲,放鬆自在:“看來檢查結果很樂觀。”

“舊傷加末端神經炎,有慢性病變的跡象。因為生活空間逼仄,和心理因素影響。會好的,隻要一直做理療。”智曉亮道,“如果順利,理療半年後就會完全康複。但這半年裏不能過度使用左手。”

聶今對羅宋宋笑笑,又轉頭問智曉亮:“怎麽伴奏老師還沒來,我們調音師已經準備好。”

智曉亮指指自己的鼻子:“不是在這裏?啊,張老師,您來了。”

他朝聶今帶來的張姓調律師走去,張老師戴著墨鏡,波瀾不驚地站在琴邊。聽見智曉亮打招呼,他點了點頭。

“智先生,可以開始了。”

聶今偷得一點閑,和羅宋宋坐在一處,聊些家常:“你戴這雙耳環很好看。”

“耳朵累得很。”聶今摸摸耳朵,“既然你的左手不能操勞,骨德咖啡廳的工作怎麽辦?幹脆辭掉,到雙耳琴行來吧。”

“可我能做什麽?”

“放心,作為一名稱職的資本家,我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

“那麽,請把我的剩餘價值都榨幹吧。”

羅宋宋話音未落,台上發生了小小的**。男孩子們在前奏響起時,竟齊齊以頸上的領巾將眼睛蒙上扮獨眼龍。

“你們要幹嘛?都把領巾戴好!”小孩子常常做出些成人不能理解的可笑舉動,讓任老師氣極,“不許搗亂!”

“不摘!”

“我們和樂陶陶共進退!”

“樂陶陶應該回到第一排!”

“郝可愛滾蛋!”

“對,郝可愛滾蛋!”

一片憤怒的聲浪中,按理應該出麵幹涉的智曉亮隻是拿著一疊樂譜,交叉雙手抱於胸前,冷冷地站在琴邊看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鬧劇。而站在門外的家長們已經開始探頭探腦,有性急的恨不得即刻衝進來,被工作人員攔住。

“彩排時間,家長請勿入內。”

“哎呀,他們欺負我的囡囡!可愛,到媽媽這裏來!”

郝可愛跳下台,嚎啕大哭連滾帶爬朝母親奔去:“小小年紀就會排擠和嫉妒比自己優秀的同學,要不得!有本事,你們也領唱啊!”

人群中又奮力擠出一名母親:“陶陶!陶陶!”

合唱團最後一排正中央隻露出個頭頂,動了一下;樂陶陶聽見母親樂芸的聲音,急著過去。

“樂陶陶,我扶你!”

“我也來!”

“當心腳下!”

隊形亂了,男孩子們都竄下台,簇擁著樂陶陶朝樂芸走去。

樂芸為兒子摘下海盜眼罩,細心擦拭眼瞼,然後戴上矯正眼鏡。

聶今和羅宋宋這才看清,樂陶陶的左眼眶幹癟,有渾黃的**不斷從眼皮下溢出,右眼珠卻又黑又亮。強烈的對比出現在一張稚嫩純淨的小臉上,叫人觸目驚心。

“樂大姐,樂陶陶他連指揮棒都看不清楚,怎樣領唱?況且他這樣的形象,怎樣站在舞台中央?叫選手看見,還以為我們是殘障合唱團。樂陶陶,老師和你說過,隻要唱得好聽,無論你的位置在哪裏,大家都會聽得見!”

樂芸被任老師一番軟硬兼施嗆得說不出來話來。

羅宋宋的心揪緊了。看來,這就是樂芸曾提到的殘疾兒子。聶今覺出她神色有異,問道:“是熟人?”

“嗯。”

“慘。小小年紀就少顆眼珠,連義眼也不曾裝。”

“是白內障手術失敗導致。直到現在創口尚未長好。”

聶今深表同情:“院方未作出賠償?這種情況應當付諸法律。”

羅宋宋不做聲。

家長們都把自己的孩子按住,幫他們整理領巾,示意他們不要再鬧事。偏偏有個長了圓溜溜腦袋的男孩,滑得像顆彈珠,硬著脖子亂蹦。

“不公平!”

“怎麽不公平?程翰鳴,你最愛鬧事,這次又是你帶頭。你已經記過兩次,再犯就開除你!”

智曉亮的眉毛緊緊地絞了起來;他雖然冷漠,可也並不容易動怒,家長們借機嚇唬自己的孩子:“看,智老師生氣了!你們不要再調皮。”

程翰鳴把眼一瞪,就像皇帝的新裝裏唯一敢說真話的小孩子:“智老師說過讓樂陶陶站最顯眼的位置領唱!郝可愛隻是張嘴,根本沒有唱!我站她旁邊,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對,郝可愛沒有唱!”

“任老師教她偷樂陶陶的聲音!”

“再也不和撒謊精玩了!”

尖銳的童聲吵得人硬是頭疼,郝可愛的母親反而笑起來:“放屁!領唱的明明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栽贓也要有點水平!”

“變聲期的男孩子音域純淨清亮,能發出類似女音但更加美妙的聲音。”

郝可愛的媽媽看說話的羅宋宋麵生得很:“你哪位?”

羅宋宋道:“就事論事。”

“我問你是誰!輪得到你發言?”

“她是我的小師妹。”智曉亮道,“她沒有資格評論,那請郝可愛自己說。”

郝可愛邊哭邊訴:“任老師讓我領唱,可是又不讓我出聲。一直是樂陶陶領唱的。我們都知道樂陶陶唱得最好!我才不要做領唱!樂陶陶,程翰鳴,你們不要不和我玩……”

一片嘩然。郝可愛的媽媽氣得麵皮紫漲:“任老師,你必須給我說清楚。”

任老師大感惶恐:“我做這樣的安排,完全是為大局著想……”

智曉亮沒興趣聽任老師鼓舌如簧,轉身問身處風暴中心卻一直沉默不語的樂陶陶。

“樂陶陶,我問你。你敢站在第一排正中央並且擔任領唱麽?”

樂芸趕緊把兒子往身邊拉。樂陶陶一仰臉:“敢!”

“好。”

再無人有任何異議,樂芸千恩萬謝,彩排繼續進行。任老師安撫完郝可愛的母親,又過來向智團長匯報。

“郝可愛要退團,我好說歹說才肯留下。智團長,郝可愛的父親在市政府內任高級秘書長。市政府的記招和發布會大都由郝秘書長主持和發言。我之所以讓郝可愛作領唱,也是因為她遺傳了父親的好嗓子。假以時日,多加鍛煉,前途不可限量。至於樂陶陶,他已經九歲零七個月,變聲前的黃金時期即將過去。為了合唱團的正常運作,我們必須未雨綢繆。我知道您為樂陶陶的不幸感到痛心,這群孩子也曾自發為他募捐。郝可愛捐得最多,她是一個非常有愛心的小姑娘……”

坐在智曉亮後排的聶今雖是說慣了溜須拍馬,曲意奉承的話,也忍不住笑聲和雞皮疙瘩一起迸出來。羅宋宋感慨:“世人多錦上添花,沒人肯雪中送炭。”

智曉亮也笑道:“任老師,我自認有一雙識人慧眼。怎麽今天才發現,你這個人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說完這句話,他便不再搭理有些訕訕的任老師,專心幫張老師調律。聶今和羅宋宋還沒回過神,智曉亮又對任老師客客氣氣地說了一番話。

“既然你這樣重視和珍惜郝可愛的個人潛力,對她的能力和品格大加讚賞,那麽格陵愛樂也不便束縛你。三天之內將辭職信交遞人事處,專心培養她一個人去吧。”

任老師呆若木雞,見智曉亮不像是講笑,哭喪著臉找人撐腰去了。聶今看不過眼,卻隻是笑:“智團長深入基層進行扶貧,狠煞歪風邪氣,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在乎做惡人,我也不在乎誰受到了不平等待遇。孩子們對真善美的向往遠遠熱烈過我們這些成人。如果他們從小缺乏反抗的勇氣和意識,長大後隻會更加軟弱無能。”

智曉亮說完這段話,看見坐在一旁的羅宋宋臉色惻然:“你怎麽不發表意見了?”

“我沒有什麽意見。”

“智團長一句話,可以翻雲覆雨。以後和你合作,真是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

“怎麽,不服氣?”

聶今暗歎智曉亮雖然琴技出神入化,但行政技巧實在為零。她終究不能和智曉亮吵架,便笑而不答。還是羅宋宋直接:“智師兄。開除她,事情就解決了?”

“總可以煞煞她的戾氣。”

“有些終身製的職業,不可以開除,那又該怎樣處理?你能保證下一位老師不會犯和任老師一樣的錯誤?你能保證經過這種簡單粗暴的處理後,她從此洗心革麵,心懷博愛?你能保證樂陶陶將來永不受歧視和不公?如果你什麽都不能保證,那你就是逞一時之快。”

聶今聽羅宋宋說出這樣一大番道理,竟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但智曉亮天生高傲,無人敢攖其鋒,逆其鱗,雖不至和小師妹翻臉,想來聽了這樣一番不留情麵的話總歸心裏會不舒服。

但智曉亮完全沒有發火,甚至連一點點小小的臉色也沒有擺給羅宋宋看。聶今不禁又想,或者隻有這位小師妹的金玉良言,他才聽得進去?

總有傻女人願意在征服無情而又殘忍的男人的過程中充當炮灰。荒唐的犧牲,換來了其他人踏著她們的屍體前進。

“我做事,確實有急進的毛病。”智曉亮親切地問羅宋宋道:“你還願意報考格陵愛樂的樂務嗎?如果……”

聶今將羅宋宋肩頭一摟,口氣輕鬆戲謔。

“不許挖角哦。羅宋宋已經答應我去雙耳琴行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