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覺從碼頭往回走,腳步很輕快。
了解對方的貪念和欲望進而操控局麵,對孟覺來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這種遠見,其實是很少在孟家人身上見到的。作為務實的生意人,他們常會做些並不是那麽花哨的舉動,在短時間內粗暴地將對手擊倒。
也許是從母親那裏繼承而來的洞察力。這種認知會讓孟覺和他那謎一樣的母親更親密些。
他回到房間的時候,羅宋宋已經起來了,穿了件煙灰色打底衫,外頭套了件咖啡色斜紋鉤針毛衣,底下是窄腳褲和平底芭蕾鞋,站在露台上用一把又大又圓的豬鬃梳子使勁地刷頭發。
那件毛衫的領口和袖子都是不對稱的,穿在她身上有種俏皮的美;而屁股不夠翹,腿不夠直,腳不夠窄的女孩子,是萬萬不可用平底鞋來配窄腳褲的——她原來不是不會打扮,隻是不在悅己者麵前,她就懶得打扮。
她聽見孟覺開門關門的聲音,轉過頭來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放在欄杆上的手機。
手機顯示的是通話中。
“許達的電話。”羅宋宋小聲道,“真奇怪,他怎麽有我的新號碼。”
“最近有沒有接過奇怪的電話?”
“嗯……昨天五點多鍾接到過通訊公司的推銷電話,除此之外沒有了。”
“你不接?”
羅宋宋淡淡地從梳子上拿掉兩根頭發:“該聽的我已經聽到了。他喝醉了……我掛了他又打過來……可是,我很早就和他說過,我是幫不上什麽忙的。”
孟覺接過她手裏的梳子,幫她刷了兩下頭發。
她的頭發真是比她的心腸還要硬。許達仍在懇切地說著什麽,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時緩時急,時高時低。
“你不在意?你不在意我找那個人幫忙?”
“為什麽要在意?企業的決定不應該被個人的情緒左右。況且我相信你。你不會做出損人利己的決定。你一定會雙贏。明豐,病患,孟薇,許達,都不會受到傷害。”
她坦****地望著孟覺,眼睛裏看不到一絲的埋怨和不滿——能為他設想至此,她輕輕吹了一口氣,那些假想中的隔閡就煙消雲散。
孟覺牽著她的手,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快樂和輕鬆。
親愛的戀人啊,愛情是一條如此自私的河流,它翻滾著憤恨、不滿、惶恐的暗湧。如果盲目跟隨嫉妒、挑剔、猜疑的指引,我們便會葬身此處。
“我喜歡翠島。”
“我也是。”
電話裏終於傳來了嘟嘟嘟的掛斷音。
“你的同事怎麽樣了?”
有兩隻海鷗停在露台上,羅宋宋用梳子去逗它們,呼啦啦一下子全衝著海麵俯衝下去了。
“沒事了。走,我帶你去吃早餐。”
當孟覺和羅宋宋出現在露天餐廳的時候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們吸引了過去。
孟覺是個引人矚目的角色,這一點自不必說。他無論站在哪裏,就像頭上有一束聚光燈打下來一樣耀眼。所以大家都在想象,如果龐然也認輸,要怎樣傾國傾城的美女才能配得上他。
而他卻選擇了一個乍看上去眼睛不夠大,臉蛋不夠小,滿臉冷冰冰的女孩子作為伴侶。
這種配搭很明顯是對物種進化的蔑視。
“早餐在這裏吃,還是去沙灘野餐?。”
“嗯……”
但即使是最挑剔的同性,細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個女孩子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質。隔代遺傳下來的優秀基因高傲地展示著她那黑亮濃密的頭發,光滑緊致的皮膚,整齊潔白的牙齒,勻稱修長的四肢。雖然穿著時尚,她沒有時下年輕人普遍的浮誇味,而是蘊含著線裝古籍般的大家態度,耐人細品——也許沒有美貌對她來說是一件好事,因此旁人在欣賞她的時候便不至於模糊了重點。
“吃什麽?”
“粥很好啊……”
羅宋宋和孟覺之間的身高差了二十公分,孟覺和她說話時總會微微彎著腰,恰似公主身邊隨時待命的騎士,一聲命下,就會為了她去赴湯蹈火,攻城掠池。誰也沒有見過孟覺可以一往情深成這幅模樣。
“我們去搭個訕,怎樣?”
“這個女人不簡單。你看不見她滿臉寫著生人勿近。”
“那又怎樣?我去和她打個招呼,她吃了我不成?”
“你何必去自討沒趣。……她給我感覺很熟悉,好像哪裏見過。”
不是有著深厚的情感基礎,羅宋宋與孟覺的交談互動不會形成這樣強大而排外的氣場。簡直就像互補的脫氧核糖核酸,螺旋纏繞而生。原本大家還很可惜龐然的不辭而別,但現在卻又不得不承認除了這個可人兒,那還能有誰可以和孟覺並肩?
孟覺和羅宋宋買了早餐準備帶走,性急的湯勺小姐趁孟覺去結賬之際,拉著人中妹快步走到了羅宋宋身邊。
“嗨,你好。我叫邵嘉嘉,她叫任甜甜,昨天我們見過麵。”
羅宋宋記得,昨天她和孟覺下船時,就是任甜甜在碼頭等她們:“是的,你好。”
“我見過你和孟覺在伯牙路附近逛街呢。我沒有向姑姑告狀哦。要她知道,你就慘了,祖上三代都會被問出來。”
任甜甜立刻補充:“嘉嘉的姑姑是孟覺的大嫂。”
羅宋宋有些吃驚地看著邵嘉嘉。邵嘉嘉以為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親熱道:“我嘴風很緊!請我吃一支冰淇淋就可以了哦。”
她這番裝傻扮癡的話顯然不會收到任何預想的效果。因為羅宋宋恰恰是不吃這一套的。
當兩個女孩子做朋友的時候,往往不自覺會扮演著公主和侍女的角色。一山不容二虎,同樣的,一對閨蜜裏也沒有兩個公主。羅宋宋從小到大沒有什麽同性朋友,所以在她的世界裏,缺少這種約定俗成的認知。甚至因為羅清平的虐待,嚴重地影響了她對周圍環境的感知和回應,這使得她的變通能力幾乎為零。
羅宋宋更加吃驚:“孟覺的大嫂隻有一個哥哥,生的一對龍鳳胎我都見過。”
“……我是表親。”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會計算輩分和親疏。”
羅宋宋很自然地說完這番顯然會令對方氣炸肺的話,神色如常,仿佛剛剛隻是打了個哈欠。一群扛著衝浪板的年輕人走過,不知講了什麽有趣的事情,恰好爆發出一陣笑聲,更加令邵嘉嘉無地自容。她敢對龐然下狠手,乃是因為她知道孟覺壓根不可能看上龐然這種繡花枕頭,且龐然也無相當的身家與她抗爭。而羅宋宋風頭正勁,即使被諷刺,也不敢出聲。
她們想過孟覺的女朋友玲瓏剔透,端莊優雅,高貴冷豔,但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目中無人。
待孟覺和羅宋宋走遠,邵嘉嘉一肚子的火:“隻要孟覺把她甩了,我就要她好看!”
任甜甜沉思道:“她真像我以前的優算學老師。那語氣,那動作……太像了!”
“你發什麽傻!她這是不尊重我們!而且你的優算學老師……就是那個你們起哄說‘老師講課太深奧’,然後她冷冷回擊‘不是我深奧,是你們太膚淺’的莫馥君?”
“喂!別直呼其名!”
“說不定真和她是親戚!一樣目中無人!”
“如果真是親戚,那我們還是別惹她的好。”
“膽小鬼!”
“你不是也隻敢在她沒了孟覺之後再算賬麽!如果她一輩子有靠山呢?膽小鬼!”
莫馥君是一位很獨特的女性。作為格陵市第一批引進的內陸科學家,她不僅僅有著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傲慢,也有著老一輩革命者的熱情和社會責任感。但是她也有缺點,那就是過於片麵化。你能夠以國家輸送人才的宗旨來培養學生,但用同一種方式來養育兒女就容易撕裂親情的紐帶。
羅宋宋就是在這樣一根快要斷掉的紐帶這頭,而莫馥君在那頭。紐帶纏在羅宋宋的手上,纏在莫馥君的頸中,令她們痛徹心骨。
沒有人生而是優秀的家庭教育者。
吃完早餐後,孟覺和羅宋宋在海灘上踱著步。天空從海的另一邊延伸過來,海水裏飄著海藻,染得天空也綠了,就像一根打開的豆莢,而這一對小情侶就是豆莢裏緊緊挨著的一對小豆子。
一對小豆子挽著手,在海灘上快活地轉來轉去,嘰嘰喳喳地說著怎麽也說不完的話。真奇怪,他們明明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其間的記憶卻象貝殼一樣被浪頭衝得七零八落,要重頭拾起。每拾起一枚,嶄新而甜蜜。他們從第一次見麵聊起,互相補充著細節,回味著當時惘然而懵懂的心情。他們在這片海灘徘徊,等著十幾年前的他們追上這幸福的步伐。
“你每天都扯我的頭發,害得我要重梳。”
“你那辮子太可怕了,拽著你的眼睛直裂到太陽穴。”
“誇張。”
“絕無誇張。每次一看到你的腦袋,我都覺得眼角疼。”
羅宋宋噫了一聲。音調打了個彎,在海麵上輕輕一彈,濺起點點親昵。
“那就謝謝你啦。”
“不客氣,羅圈圈同學。”
他是大家庭出身,身處熱鬧繁華,眾星捧月,卻都對他的身世守口如瓶。他的成長,也經曆過猜忌,不安,恐慌,自棄的階段。何況還有孟金貴如同園藝高手,將每個弟弟都移植於金盆玉瓶中精心培養,變成華而不實的盆景。孟覺紈絝子弟的外在正是因此而來。
“軍訓出動了保姆車,真是空前絕後。”
“你居然不和我同甘共苦,沒有義氣。”
“我正是有義氣,才潛伏在群眾中,傾聽人民的心聲,對孟七少的第一印象。”
“說到印象,我記得某人的外婆拿了相機來拍攝某人軍訓中的颯爽英姿……”
“哎呀,今天天氣真好。”
對,就和那天天氣一樣。教官在莫馥君的命令下,乖乖地指揮全體女生正步走向鏡頭。
“宋宋,外婆來給你拍照,笑一個。”
羅宋宋又噫了一聲。孟覺以前從來注意過羅宋宋有這個發音習慣,婉轉多情的語氣助詞仿佛花旦在舞台上甩出的水袖,又仿佛花貓在陽光下伸展的懶腰,隨意中帶著柔情。
他們都缺少了一塊,隱隱作痛。因為不完整,才更懂得珍惜。
“生科院的縮寫是SKY,多拉風。”
大三的校級籃球決賽中,由體育特長生組成的國軟隊遇到了實力撲朔迷離的生科隊。曾是生科隊手下敗將的信科隊隊長也跑來觀戰,揮舞著手裏的戰略分析叫囂著“生科必將大比分敗於國軟”和“孟覺若能投進兩個以上的三分球我就把籃板吃下去”的言論。
國軟的“野人王”一開場緊盯孟覺,像口香糖一樣黏著他,動作很大。孟覺被他纏得煩不勝煩:“同學,你來打球還是摔跤?”
在那場比賽後,所有人都知道了“野人王”的母親就是體育館的一名清潔女工。她常常藏身學生當中,默默地看兒子打球。她既要維護兒子的自尊,又要保障兒子的開銷,活得隱忍而辛勞。當“野人王”和孟覺為了搶一個球而一起撞向籃球架並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時,她終於忍不住從場外跑向了兒子,和羅宋宋分別扶起兩個掛了彩的年輕人。
孟覺傷得更重一些,手臂上被抓出了條條血痕,眼皮也流著血。任何人這時候眼睛都要噴火,況且國軟隊和生科隊的比分正在交替上升。兩大主力都被罰下場,局麵立刻變得更加混亂,雙方的肢體衝突更多,最終國軟在裁判的明顯袒護下憑借多次罰球命中獲得了冠軍。
獎杯被遞到了“野人王”手裏,有人問他怕不怕孟覺將來找他麻煩。“野人王”攙扶著老媽故意大聲道:
“怕個球!咱光腳不怕穿鞋的!”
他把獎杯塞到自己母親懷裏,又是擁抱又是照相。那位清潔女工受寵若驚,卻又習慣性地縮著肩膀,站在高大的兒子身邊。反觀孟覺,被許多花一樣的女生圍著,羅宋宋早被擠出去。這樣悲劇般的英雄更容易激發女生的母性,但這種偽母愛,無論如何代替不了真正的母親所給予的嗬護和關懷。
“有些人該兌現他的諾言了!”
生科的拉拉隊把信科隊長拉到籃球架下叫他吞籃板。羅宋宋覺得站在體育館的頂燈下格外的寒冷。輸並不可悲,可悲的是無論輸贏都沒有一位母親分享榮辱。宋玲為了羅宋宋看球而沒回家吃飯將她罵的狗血淋頭,隻因為她那天一時興起煲了雞湯卻沒人品嚐。更糟糕的是,等晚上羅宋宋想要聽mp3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把書包忘在體育館了!
一般情況下落在體育館、食堂等公共場所的東西都是有去無歸,為了這個羅宋宋心急如焚,在體育館附近找了又找。
羅宋宋看著當年的自己在體育館外粘貼著尋物啟示,把智曉亮送的鉛筆盒描繪的很詳細。
“你怎麽知道我的書包裏有什麽呢?”
“我們兩個之間哪有秘密。”
“可是你怎麽會知道我……”
孟覺似乎料到了她會問這個問題。
“那讓你害怕了吧……”
孟覺休完病假返校,第一件事又是跑到階梯教室的講台上,別上麥找羅宋宋。
“羅圈圈,啊,不,羅宋宋同學,你的書包找到了,到我這裏來認領。過時不候。”
羅宋宋像一發炮彈似的從最後麵衝到前麵去。失而複得難免讓人激動,激動過後羅宋宋才發現孟覺“撿回來”的不是她丟的書包。
“這怎麽能不叫人害怕呢?你可是穿越到以前,把我剛買的書包撿回來了。”
書包是新的,寢室鑰匙是新的,手機是新的,mp3是新的,《新編分子生物學》是新的,護手霜是新的,就連一包紙巾也還是那個牌子——他全部重新配了一整套送給羅宋宋!
沈西西這時候才說:“孟覺找我借了寢室鑰匙去配……原來是為了這個!”語氣中不無豔羨之意。
如果單單如此,羅宋宋倒不會恐慌——一個富家子朋友做到這一點已經仁至義盡。
但是他為了她,還把書上的筆記重新抄了一遍,mp3裏裝的歌也是一模一樣。隻是沒有智曉亮送的鉛筆盒。他給她買了一個畫著音符的筆袋,裏麵裝的水筆圓珠筆鉛筆都還是一模一樣。
孟覺當時在準備的時候其實沒想那麽多,隻是單純地覺得羅宋宋是為了他才不小心把書包給掉了,他得負責。可是他在配齊一切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暴露出了自己的本心:友誼是無私的,而愛情是霸道的。
“你現在還怕麽?”
羅宋宋噫了一聲:“不怕。”
羅宋宋以前和沈西西關係還可以的時候,莫馥君問過羅宋宋,你們現在這些小姑娘在一起都談些什麽?
其實兩個女孩子能在一起談什麽呢?無非是八卦,小道,秘聞。
不聊聊彼此的人生和理想?
沒有想那麽遠。
莫馥君痛心疾首:“青春年少,在一起談的全是別人的人生和理想,這像什麽話。”
孟覺問羅宋宋:“羅宋宋,你的理想是什麽?”
“我?”
“我送給你的是阿拉丁神燈,勇敢地說出你的願望吧。”
“我想……”
一隻薩摩耶撒著歡兒橫衝直撞,差點將羅宋宋撞倒。
“咪咪,回來!”
不遠處一個穿運動服的女生大喝,緊接著一個戴鴨舌帽的小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咪咪大哥,別跑了。小弟可實在沒氣兒了……咦?孟覺,羅……羅宋宋!竟然會在這裏碰到你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導遊小黃扯下鴨舌帽直扇風,領口,腋下都沁出汗跡:“媽的,我比這狗跑的都多……比帶團還辛苦!”
“小黃!”這個女孩子看來不僅僅是薩摩耶的主人,也是小黃的主人,“咪咪呢?!”
“它在那邊玩水嘛。”
“那你還不趕快去把它帶回來!”
“別慌別慌,狗都會刨兩下……我也會狗刨,淹不死,放心!對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霞客旅行社的導遊阿白,我師妹。這兩位是我以前帶的第一個團的團友,都是格陵大的高材生。阿白你看,我帶的第一個團到現在我都記得,高級知識分子就是不一樣……”
阿白哼了一聲。她長了一張尖尖的小臉,性格也像錐子似的,見誰紮誰。
羅宋宋好奇地問:“你的狗叫咪咪?”
“狗叫了貓的名字有什麽奇怪?畜生叫了人的名字才奇怪呢!”
阿白表情複雜地看了他們一眼,自顧自地走了。
性格古怪的人他們也見得多,孟覺和羅宋宋和小黃告了別,繼續往前走。
“你們別介意,她就是那脾氣。”
沒想到小黃愁眉苦臉地跟了上來。
“能理解。平時帶團估計壓力不小。”
“什麽呀!她是空降部隊,我們經理的侄女。就帶過一個團,結果在張家界受了刺激,放大假到現在。”
這樣的抱怨已經違反了導遊的操守,但小黃顯然是受阿白壓迫太苦,急於找人傾訴。
孟覺和羅宋宋都不想聽,無奈被小黃纏上了甩不掉。
“你在海灘上挖個洞,說得暢快些。”
小黃愁眉苦臉道:“說給你們聽,好給我評評理。帶高校團是我推薦的——除了買東西不爽快,平時可聽話了,又不愛抱怨。我向來很推崇高級知識分子……”
不管孟覺和羅宋宋想不想聽,小黃還是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個幹淨:阿白帶的高校團,帶頭的是一對夫妻,雙教授。去的路上就已經有些端倪,男教授專往女學生堆裏鑽,這在阿白看來就已經很不正經。等到了張家界,兩名教授又打得頭破血流。女教授流著鼻血提前回了格陵。男教授在景區、賓館,找著機會就猥褻女學生。阿白仗義直言,反而被投訴,於是事情就鬧得整個旅行社都知道了。
“我覺得她是添油加醋。哪有教授會做出這種事呢?”
“小黃!小黃!”阿白的聲音像鐵絲似的尖銳而冰冷,“在哪兒呢?快過來!”
“那姑娘的狗丟了?”有人竊竊私語。
小黃忙不迭地揮揮手,一溜煙兒地跑了。
孟覺和羅宋宋被強加了這樣一段不愉快的故事,就像鞋子裏灌滿了海沙,直硌得心都不舒服了。
他們能對當事人猜個八九不離十,而這猜測下的事實更令他們周身不自在。
“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你的理想是什麽……”
“他以前從來不打她。”
他們走到了一片岩礁附近,羅宋宋在一塊較平整的石頭上坐下,石頭濕漉漉的,像沾滿口水的惡獸的舌頭。
羅宋宋低聲道,幾乎被海浪吞噬的聲音在孟覺聽來是那麽的虛弱。
“和你沒有關係了。”
羅宋宋撐著下巴,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孟覺的腔調太冷酷無情。羅清平是不道德的混蛋,那宋玲呢?她曾是幫凶,但在羅宋宋走後,就成了施虐的對象,這似乎將她也劃入了受害者的陣營。
孟覺看羅宋宋不說話,料想她心裏肯定翻江倒海,難以平伏。海際席卷而來的烏雲,預示著一場大風暴的來臨。
“要下雨了,我們走吧。”
豆大的雨滴叩著窗沿,章鵑將窗戶關上。
窗外掛著她昨天晾曬的衣褲,在雨水的衝刷下像幾塊破布似的飄搖。
桌上放著一條酸奶,是湯園園上個星期買的,然後她一直沒有回來,就那樣放著:“章鵑你喝了吧,酸酸甜甜,初戀的感覺呢。”
章鵑厭惡地一把將酸奶掃到垃圾筐裏。
張家界之行結束後,章鵑內心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她絕不可能接受羅清平的示好,甚至於一想到他就會全身起雞皮疙瘩。
可是,在天柱山當羅清平摟著她的腰,她掙脫不開,而阿白導遊挺身而出時,她沒有為那個導遊作證。
回到格陵後,她再也無心做畢業設計,更不敢去實驗室——叫她如何麵對宋玲教授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正因為她的鴕鳥心理,所以對周圍的一切變化已經不再覺察。湯園園仍在準備著出國,現在已經到了關鍵階段,但這和她夜不歸宿也沒有必然的聯係。畢業班的散夥飯,章鵑一次也沒有去過,所以她並不知道她和羅清平的緋事已經傳開,倒是湯園園總替她開脫。
“不是羅教授的錯。他和章鵑隻是普通師生關係。章鵑自己胡思亂想。”
“那羅教授和宋教授的婚姻……”
“大家不要像章鵑一樣胡思亂想。”湯園園突然神秘地一笑,“祝賀我吧。我要去美國了。”
在畢業班裏,流言傳得特別快,也代謝的特別快。章鵑根本無心再繼續留在格陵大學,隻盼能夠早點拿到畢業證書攻讀碩士課程。寫完了論文去院裏交畢,偏偏又遇到了羅清平。
“章鵑啊,畢業論文寫完了?”
“是。”
“要畢業了,我能幫助你的盡管說,不要客氣。”
“沒有。”
“真的沒有?畢設?保研?都很穩當?”
他揚長而去,留下毛骨悚然的章鵑回味他話中的威脅。
羅清平還能對她做出什麽事情呢?章鵑想不出來。她天真地以為隻要熬完這一個月就好了。
床邊放著湯園園從散夥飯席中帶回來的半瓶白酒。章鵑倒了半杯給自己。
白酒就像一把荊棘,緩緩地碾過她的喉嚨,食管直到空****的胃,千瘡百孔。
這不是她第一次偷喝,反正湯園園現在也不常回來。飄忽的感覺中,章鵑接到了院學工部俞老師的電話。
“章鵑同學,你現在在學校嗎?請到學工部來一趟。”
俞老師和章鵑很熟,當年的助學貸款就是俞老師頒發給章鵑的。因為是老鄉,每次俞老師和章鵑交談用的都是方言。
但今天卻用了很官方的普通話。
章鵑趕緊答應,又不免用方言問道:“俞老師,有啥子事嘛?”
“來了你就知道了。”
俞老師的普通話說的字正腔圓,每一個音節都往外透著冷漠。
這種冷漠讓章鵑的酒意散了一半;她換了衣服,臉上還有兩坨緋紅。這樣肯定不能去見俞老師,雖說現在吃散夥飯半個校園都是醉醺醺的,但那不是章鵑這種好學生的風格。
六月的校園很美,預備迎接盛夏的樹木伸展著鮮綠的葉子,還沒有變成油裏油氣的顏色。這讓微醉的章鵑很欣喜,因為她總覺得自己也應該是片嫩綠色的葉子,在枝頭搖頭晃腦。
她騎著自行車繞了個彎,在格陵世紀大講堂前麵,意外地遇到湯園園和另外四位室友。
格陵世紀大講堂前麵的廣場裏停了不少車。而湯園園她們穿著平時上街或者泡吧才會穿的戰衣,擺出不同的造型,和不同的車合影。
“保時捷、藍博基尼、瑪莎拉蒂……開跑車的很多哦。”
章鵑對車沒有什麽了解,但也知道這些都是好車。好車和有錢人一樣,再低調也可以從他們的膚質、談吐、名牌看出來。
“世爵,世爵,快來,給我拍一張。”
湯園園穿著大V領上衣和高腰熱褲,意氣風發地比著手勢,一副碩大的墨鏡遮住了半張臉,看上去頗有點富家小姐的味道。
將奢華風氣引入大學校園,並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情。
“別把車牌拍進去。”
這麽多車中,停了一輛純黑的阿斯頓馬丁DBS。
“快看,一對小翅膀。”
湯園園笑得花枝亂顫:“也許007在裏麵演講呢。看車牌,格A99999……”
“你們在幹什麽?”
章鵑忍不住出聲,那忙著拍照的五個女生這才發現了章鵑的存在。她們露出了陌生而疏遠的笑容,仿佛從來沒有和章鵑有過同寢四年的緣分。
“咦,章鵑。”
“好久不見。”
“你去哪?”
“學工部。”
“今天是周末呢,院裏不上班吧?”
“現在是畢業生離校的非常時期,學工部每天都有人值班。”湯園園好像很了解行政工作流程,“我知道他們找你幹嘛。”
“你知道?”章鵑反問。
“我知道,但我不說。”湯園園的笑容裏有種報複過後淋漓盡致的快意,“我可不想做帶來壞消息的人。”
說完這句話湯園園再也不理章鵑。她知道這一句話就足以讓章鵑亂了陣腳。這種一天到晚隻會扮柔弱的女生,是時候應該受點教訓了!
學工部裏隻有俞老師一個人在忙。
他單刀直入:“章鵑,今年格陵教育廳對本科生論文做了針對學術不端行為的抽查。”
“本科論文?曆年不是隻抽查碩士和博士的論文嗎?”
章鵑的慌亂讓俞老師很失望:“本科論文隻要求一萬五千字,所以可以亂寫?這樣的本科教育太失敗了!”
章鵑有苦難言,白酒在胃裏翻騰;俞老師冷血地繼續著他的宣判:“你的論文被抽中了。檢測係統分析顯示,有百分之二十五的雷同,遠遠超過了百分之十五的規定……章鵑!你主動放棄保研名額吧!格陵大學不可能推薦抄襲生去北京讀研!這是我私下和你商量,下個星期正式的處罰規定會下來。態度良好,也許不必在檔案裏留下一筆。”
“俞老師……”仿佛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章鵑全身**,語無倫次,“我……不是……”
“你坦白說,是不是抄了。”
章鵑點點頭,動作機械如同木偶。兩滴淚隨著她的動作,甩在了地上。
俞老師痛心疾首:“為什麽?這四年你拿著助學貸款和獎學金,勤勤懇懇地學習,我是看著你成長的……你太糊塗了!最後一道坎邁不過去,前功盡棄!”
“不是這樣的,俞老師!”章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我有苦衷!沒有實驗結果我怎麽寫論文?我隻能東拚西湊……”
“那你為什麽不做實驗?”
“我沒法去實驗室!”
“為什麽?”
“我沒有辦法專心寫論文……羅清平教授騷擾我!”
俞老師扯了幾張紙巾給淚流滿麵的章鵑。章鵑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了俞老師,她是多麽希望俞老師這個老家人能夠支持她,幫忙她啊!
“你的意思是,羅院長對你有,”聽完了章鵑的傾訴,俞老師字斟句酌道,“超越師生的情感?甚至在張家界旅遊的時候,對你毛手毛腳。”
“是的!導遊可以作證。”
“但是,導遊被投訴時,你否定了。”
“我怕他報複。”
“那麽你覺得,如果你現在控告羅院長性騷擾,那位導遊小姐會不會站出來替你作證?”
章鵑張口結舌:“還有一起去張家界的同學們……”
俞老師冷靜地說:“可是,在導遊被投訴的時候,他們也沒有站出來。”
章鵑的眼淚又湧了出來:“我們都怕羅教授……俞老師,請您教教我,我現在到底應該怎麽辦?”
她把俞老師當做了救命稻草。俞老師冷冷地看著她。
“章鵑,你自動放棄保研名額吧。”
這句話的尖銳地刺進了章鵑的身體,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氣。
“我不……”她垂死掙紮。
“你聽說過狼來了的故事吧?現在誰還會相信你呢?況且,羅院長騷擾你和抄襲論文之間有必然聯係嗎?”
“失去了保送名額,你還可以考研,如果真要鬧到勒令退學……章鵑,你好好想想吧。當務之急是盡快和宋玲老師協商,整理好畢業論文,兩星期內交給我。”
那天下午,很多學生都看到了這樣的一幕。而這一幕在很久之後還悄悄地經人耳口相傳,越傳越玄。
格陵高管會議結束後,一架架豪華轎車從世紀大禮堂前陸續開出。因著越來越大的雨,路上積了不少水窪,未帶傘的學生們狼狽地躲著並未打算減速的轎車,免不了濺一身的髒水,連聲的咒罵被遠遠地拋在車後。
這樣的事情,除了咒罵還能怎樣呢?畢竟他們隻是年輕而無權勢的學生。也許多年後他們也會成為車中人,但那時他們的做派是否會有所不同?
有個女學生,連衣裙已在雨中淋得透濕,仿佛條擱淺的魚,還在奮力地蹬車。一輛法拉利疾掠過她的身邊,一股激射而出的水箭竟將她連人帶車硬生生地擊倒了。
一個急刹車,法拉利後的DBS打彎停在了她身邊。
他這一停不打緊,緊隨其後的許多車也被迫停了下來。
“孟金貴停車幹什麽?”
“好像有個學生摔倒了。”
“嘁!管這閑事。”
孟金貴下車的時候並沒有撐傘,頃刻便澆得一頭一身。章鵑的手卡在了馬路牙子和車把之間,她咬牙將車扶起,一時間心思仍痛苦難忍,連自己為何摔倒也是恍惚。
“有沒有受傷?”
“沒事。”
章鵑看過的言情小說裏,經常出現“狂狷魅惑的一笑”這個詞,用在這個男人的身上真是太貼切不過。他鬢角發梢都在往下滴水,狼狽得不行,卻自有一股凜然雍華的態度:“很好。”
他笑的時候隻牽動了一邊的嘴角,長得像隻有一半酒渦的孟覺。
雨勢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
“孟金貴在做什麽?”
“他把那個小姑娘給帶上車了。”
“難道他們認識?孟老大什麽時候在格陵大藏了個嬌。”
“不像。”
“好極,車總算是開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