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下起雪來。
羅宋宋在琴室接到莫馥君電話,電話裏外婆的口氣十分焦急。
“宋宋,下雪了。”
“是的,外婆,天氣冷了,記得穿我買的那件大衣。”羅宋宋想想自己也有幾天沒去探過外婆了,“等會兒我來接您去吃飯。”
宋玲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迫羅宋宋回家吃飯,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吐不出什麽象牙,反而更加令羅宋宋反感。孟覺和羅宋宋訂婚,雖然上門去請莫馥君,但莫馥君對這門親事激烈反對,不僅沒有出席,更是再沒有和羅宋宋聯係。這次竟然主動打給她,令羅宋宋感動之餘,又覺隱隱不安。
“你外公還沒有下班,快去給他送傘。”
羅宋宋愕然:“外婆,你說什麽?”
“你外公出門時穿得太少。你快回來拿一件外套給他送去。”莫馥君自言自語,“他的外套收在哪裏放著?好像在姬水的家裏。”
“外婆,外公的衣服我收起了。我馬上回來。”
她趕緊叫上丈夫一起回格陵大,莫馥君披著一條大圍巾,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必是已經清醒過來,非常困窘。
“外婆,你怎麽了?”
莫馥君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孟覺環顧一周,對妻子道:“他回來了。”
羅宋宋心一沉,走到玄關去看,果然放著一雙嶄新男式拖鞋和一頂漁夫帽。正在這時,大門處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
“怎麽突然就下起雪了。這天氣變得厲害。”
宋玲一邊換鞋,一邊將剛買的日常用品放到地上。她身上還披著羅清平的外套,羅清平隻穿了一件襯衫,凍得一張臉青白,隻顧說話:“你快去加衣服,我來收拾。快去,快去。”
宋玲看見站在客廳中央的女兒,愣了一下:“宋宋,你……怎麽回來了?”
羅宋宋後退了一步。孟覺捏一下她的手:“不要怕,我在這裏。”
她不是怕。這個人已經不可能讓她害怕。羅清平看見孟覺,仍是一臉諂媚的笑容,似乎要和他打招呼,但喉頭隻是動了一動;看見羅宋宋則是縮了縮身子,他竟然反過來怕她了?
“宋宋,聽我和你說……”宋玲趕緊拉著羅宋宋走進臥室,掩上了房門。
“……他可能是過激了一點,輕輕推了湯園園一下。結果那女人居然打911報警。”
“輕輕推了一下?”
宋玲激憤極了,大罵那個搶走了她的丈夫卻又不珍惜的狐狸精:“她去驗傷,申請禁製令,鬧得凶極了!拘留了兩個月,又被驅逐出境……他一輩子受人尊敬,現在出了這個事情……姓湯的還不放過他,在格陵大的論壇上大罵他是變態,放上自己遍體鱗傷的照片和驗傷報告……現在生物係把你爸的工作都停了……他根本沒有辦法去上班……”
他如果不是嚴重傷害了湯園園的身體,她從哪裏來的照片和驗傷報告?原來隻要比羅清平惡一點,叫他嚐到苦頭,他就怕成了這個樣子!
“您說完了吧。”羅宋宋起身欲走;宋玲急急抓住女兒:“真不是你爸的錯!湯園園又搭上了一個外國人,所以故意陷害你爸……你爸在國外真是受了不少罪……他現在也知道自己錯了……你看,他已經完全改變了。”
“夠了。”
他不是我的父親。他隻是你的丈夫,你隻是他的妻子。從今天開始,你沒有女兒,也沒有母親了。
羅宋宋離開臥室。客廳裏,莫馥君正在問孟覺:“你是誰?你是宋宋的朋友麽?真失禮。請坐,我給你倒茶。”
“外婆,他是孟覺啊。”
“孟覺?”
“是啊,孟覺,我們從小就認識,我前不久和他訂婚了。”
“訂婚?”莫馥君拿著茶壺,努力地回想著,“你和這個男人訂婚了?那智曉亮呢?你不是一直很仰慕他麽?”
“外婆……”
莫馥君笑著摸摸羅宋宋的頭發:“一個女人最幸福的事,當然是嫁給自己最仰慕的人。宋宋,我和你的外公在蘇聯相識,他讀的是自動化,我讀的是理論數學,我是個很健談的人,但在你外公麵前,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有看著他的份兒。我們認識三周就結婚。我隻後悔,怎麽認識他那樣晚!六零年,他說國家需要他調動工作,走進羅布泊,就再也沒有出來。國家始終不公布他的研究機密。我等,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的丈夫是自動化領域最偉大的科學家。我一定要等到,我一定等得到……天哪,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還等得到!”
孟覺靜靜地聽著莫馥君的述說。羅宋宋跪在外婆麵前,將臉埋在她的手心裏,全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我剛才又說了什麽了?”莫馥君眼中那股狂熱的光消逝了,歎出胸中最後一口濁氣,又恢複到原先的迷茫狀態,“我記性越來越差了……”
“她一直都這樣。上了年紀,難免會忘性大嘛。”宋玲也從臥室裏走了出來,東張西望,“咦,清平,你在哪裏?快來加件衣服。”
這不是普通的老人病。
“外婆,你在生病。”
“我沒有病。”
“好,你沒有病,現在那個人回來了。”莫馥君麵露厭色,羅宋宋耐心道,“你看見了,他會和宋玲互相照顧,不離不棄。你搬來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莫馥君內心掙紮,看著淚流滿麵的外孫女,她垂下了高傲的頭顱。
“是的。我病了。我有高血壓引起的老年癡呆。這是遺傳病,我防了一輩子,還是戰勝不了宿命。宋宋,我真怕這是我留給你最差的遺產。”
她自從承認了自己的病情之後,反而好轉了許多,隻是堅持應當在專業的地方接受治療,要回北戴河的療養院。那家療養院專門對享有國務院特別津貼的老專家們開放,為每人配備高級護理人員,住在花園洋房裏,生活很舒適,專家之間還可以聊聊天,做些輕鬆的活動,完全不需要家人擔心。羅宋宋怎麽勸她也不聽,隻好隨她。
羅宋宋和外婆的學生們一起把外婆送回姬水老家做準備。因這一去,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莫馥君指揮學生將一切東西該扔的扔,該帶走的帶走,收拾了好久。
“莫老師,我們在整理的時候,找到了一些信。”
“哦,有些是我的。”羅宋宋接過信來,“這些……”
一些是蘇瑪麗的回信,還有一些信封非常陳舊,羅宋宋從來沒有見過,看郵戳,比她年齡還大,全是宋玲親啟,落款羅清平。
若她不是認識這個變態二十幾年,真是會被這手漂亮的鋼筆字騙過去。
在信裏,羅清平情意綿綿地對宋玲訴說著對她的思念,求宋玲不要不理他。他回憶著上山下鄉的時候,是怎樣地對宋玲溫柔體貼,替她出工,偷老鄉的雞做給她吃。回城後,他以為再也見不到這位天仙化人的莫家大小姐,沒想到,宋玲一直沒有結婚,這不是姻緣天定是什麽?他同時也感歎莫馥君對他如同母親一般慈愛,雖然不怎麽和他說話,但他能從莫馥君的眼神裏看出她並不排斥他。他能在除夕夜給她們娘倆做飯,真的很榮幸,有家的感覺。
“現在你懷著孩子,我相信你媽一定會答應我們的婚事。親愛的玲,如果我能到格陵大來工作,就可以照顧你們母子了。如果他出生的時候父母卻天各一方,對他的成長就太不利了。親愛的,你說呢?”
“現在真希望我就在你身邊,照顧你,還有我們的兒子……不是兒子也沒有關係,女兒我一樣喜歡。”
“這些信還要麽?”
“將這部分,寄到格陵大宋玲教授家去吧。”她將那些情書一一碼好,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隻文件袋裏,“我想他們很需要。”
“咦,閣樓上有一隻土狗,生了一窩小狗。”
“不要驚動他們。我會回來處理。”
等羅宋宋將莫馥君送到北戴河,陪了她一段時間,然後再回姬水想去探望mary的時候,閣樓上已經收拾的幹幹淨淨,一隻小狗也不見了。
她看著空****的閣樓,朝後退了一步。
轉身,下樓,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