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是李絢?

學端二百零三名編輯都不明白,為什麽高層會欽點二室的李絢負責孟國泰的自傳。

論學識,論文筆,論資曆——唐虹,格陵大中文係碩士畢業,一隻筆,簡直能生出花來;回菁,學端連續四年最佳辯手,能把黑說成白,白說成黑。

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無數。

更何況孟氏還是學端的大讚助商。自傳成敗,關係到來年經費豐盈程度。

為什麽是李絢?

“李絢做‘亡月’的計劃,出一本賠一本。老編一直放縱她。”

當事人李絢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與世無爭。

聽了這些話,便扶一扶鏡框:“你們都有大事做,隻有我空著。這半年我準備全心投入。”

有人不免酸她:“‘亡月’這半年不出書?”

李絢賠笑,起身去茶水間。

為什麽是李絢?

因為再沒有人和李絢一樣,有一雙慧眼。

二十一世紀,仍有作家選擇郵寄手稿至出版社。學端亦有規矩,尊重寫手勞動,不入流便退回去。

李絢初入社,做的便是稿件退回工作。

但她做這份工作又和別人不同,她喜歡翻閱這些被斃掉的稿件。

有些並不是不好,隻是不合時宜。又或者真是差到連立意都沒有,令老編忍無可忍。

因緣際會,她看到了“亡月”的作品。

古代,現代,中國,外國,主角一律是豪門深宅中不受寵的兒子。通篇講主角如何在夾縫中韜光養晦,隱忍生存,最終殲滅一眾奸佞兄弟,博得所有美女芳心,獲得大圓滿。

全是一路貨色。

這種書並不是沒有銷路,但書中奸角每每發難,便愚蠢得可笑;主角每每發飆,便幼稚得可怕。毫無邏輯可言,激不起讀者熱血。

可歎“亡月”還一次一次用心修改,一來再來,一退再退。

相信看到稿件的編輯都認為這位“亡月”不過是窮困潦倒中的孔乙己罷了,不值得同情。

可你試試也像李絢一樣,來自一個重組家庭,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一大堆,為討父母歡心,不得不擦亮雙眼,各施其技——“亡月”的書情節幼稚,但細節真實,甚至有幾處對話非常精彩,根本與通篇風格不搭。

李絢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老編,又和“亡月”聯係上,先在網上做免費連載,然後一年之內發行三本。錢是虧了一些,牢騷是收到許多,但李絢終於見到了“亡月”本尊,明豐藥業的二少——孟金望。

其過程隻有兩句詩可以形容。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

一看那中年不得誌麵孔,李絢知道自己賭贏了。

隻要他肯說自己是孟金望,就算是明豐的員工一人買一本,很快便能突破百萬級作家。

隻要勢造起來,大眾自然會覺得他的書有可取之處。

隻要……

但孟金望沒有作家的天賦,卻有作家的傲骨。

他同責編李絢推心置腹:“我隻是想講一個故事。說書人的身份並不重要。所以我已經盡量隱藏自己的身份。我的身份,隻能你我知道。”

李絢能說什麽?隻能連連稱是。一麵稱是,一麵將會麵情況原原本本講與老編。老編一拍大腿——以後,這條大魚就是你李絢的了。

也隻有李絢能伺候曲高和寡,落落寡歡的孟金望。

他若是偶爾為銷量苦惱,她便說寫作是個厚積薄發的過程;他若遇上瓶頸,她便說,突破之後又上一個新台階。

她甚至會追問他書中某一小角色的結局,令孟金望覺得作品受到尊重:“他麽?他最後離開了。”

當紅作家都被資深編輯牢牢抓在手中,她根本爭不贏。倒不如劍走偏鋒。

來年明豐的讚助費便漲了一倍。

“李編輯,你是我的知己。來來來,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幸,李絢的那雙慧眼,察覺出孟金望對她動了點小心思。

她心下大驚,百般檢討自己的態度,確定並無令他遐想的舉動。

於是在一次推杯置盞中,老實敦厚的李絢便做出一副艱難掙紮:“孟先生。我無法再做你的編輯了。我實在為你的才華折服。可我……可我隻是個平凡的女孩子。你待我如知己般無私,可我……可我卻有了非分之想。我怎能這樣下作,破壞我們之間的情誼。不不不,你不必可憐我。”

說完,李絢便頭也不回奔出門去,直奔到街角才彎下腰去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鏡片上濺著了幾滴笑出來的眼淚,她摘下來慢慢擦拭。

孟金望竟想叫她紅袖添香——李絢隻覺得可笑,不覺得可悲。

翌日這曲高和寡的寫書人便贈她兩句墨寶。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看看這做派,不是發短信,而是寫毛筆字。

李絢冷冷看過那兩句剖明心跡的詩詞,又慢慢將手中手稿揭過一頁去。

所以為什麽是李絢?

她這樣進退有度,大方得宜,通曉世情,有韌性,懂分寸,真實喜怒絕不形於色。

不是她是誰?

老編耳提麵命,令李絢務必挖出明豐內部各種爭鬥。

“不會寫不要緊,我叫唐虹與回菁為你潤色。”

李絢由孟金望引見,每周去孟宅三次,與明豐藥業的大老板孟國泰交流。

有時老人會仔細回答李絢準備好的問題,有時他又天馬行空,隨心所欲,李絢也不著急。

她泡得一手好茶,茶香中隻陪著孟國泰聊天,徐圖後計。

午間孟國泰臨時要休一休,她便獲得在孟宅中隨意逛逛的許可——孟金望的書中寫到,主角家隨隨便便擺在玄關裏的一隻雨過天青色的花瓶是雍正年間官窯出品,是孟國泰與人爭意氣時高價競得——李絢便扶一扶鏡框,一雙慧眼盯著那花瓶的圖案一直看,不覺得哪裏出彩。

但碰是不敢碰的。

大闊梯上傳來老傭人雍姐的腳步聲。因孟國泰還在休息,所以一口吳儂軟語壓得極低。

“七少下來了。”

又教育新來的傭人:“不要亂動。七少不喜歡別人動他的球鞋。去拿杯溫水來。不,什麽都不要放。”

須臾,雍姐口中的七少便出現在玄關,穿著再普通不過的T恤牛仔褲,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還揉了揉眼睛。

有傭人遞一杯水到他手邊,他喝一半放下,穿球鞋。

雍姐從小帶他到大,又慈愛問他:“晚上回來不回來?”

他搖一搖頭,換好鞋,便出門去。

李絢上午九點便到了,竟不知道孟家七少也在宅內。

這千鈞一發之際,口幹舌燥的李編輯,想起來的卻是中午在廚房吃飯時,還是這位雍姐,親自走進來吩咐後廚:“七少要一碟淡口生抽。”

倏然而來,忽焉而去。

孟家七少一句話也沒有說,一眼也沒有瞟離他僅有半米之距的李絢。

李絢不是沒有見過孟覺。

孟國泰有七個兒子,但她隻在書桌上見過一個男孩子的照片。

大概是這位七少十幾歲時在海洋館中照的,穿潛水衣,胸膛寬闊,抱一隻海豚,頭發濕透,笑得十分燦爛,露出一對深深酒窩——李絢不知原來男孩子也可以笑得好像並不是吃人間煙火長大的。

他原來並不上相。見過真人之後,李絢心想。

李絢不是不知道孟覺。

孟金望的書中,總有一名年紀最小的弟弟,著墨不多,性格無奇。

但男主角殺兄弑弟,單單不動他。

以孟金望的筆觸,根本寫不出來是正是邪,是喜是懼,最後隻能草草地讓這一角色遠走天涯——李絢每次看孟金望的手稿,最為關注的就是這個角色。

他原來就是原型。見過真人之後,李絢心想。

不知為何,當晚坐在孟金望送她回市區的車上,李絢望著窗外,暮色四合中還在回想孟家七少揉眼睛的那個動作。

一開始,隻是覺得他與孟金望等人有截然不同的氣質,不免關注;後來又覺得他的手似乎也和普通人生的不太一樣。

但到底哪裏不一樣,李絢看不出來。

再後來,他落在慧眼內的全身影像漸漸消失,隻剩下那對眼睛,那隻手,如火一般灼在李絢心頭,久久不能褪去。

李絢怎麽會輕易泛起漣漪?

她是什麽人物。家中兄弟姐妹七八個,她不出眾,自小便在夾縫中討要學雜費和零用錢,就此煉成火眼金晴和鐵石心腸。

可偏偏是她這樣半生拘住自己的女孩子,那風箏線一旦斷了,便隨風飄得極高,極遠。

孟國泰和李絢談到二十五年前險些擊垮明豐的賄案風波。

為了一筆黑色的競選獻金,他如何與步步緊逼的智勤鬥智鬥勇:“……我就在他麵前,同他說:‘大不了明豐宣布破產。你不妨算算帳,那十來億的銀行貸款,孟家扛不扛得起。扛不起,隻有納稅人吃虧。’。”

李絢知道孟國泰指的第一個“他”是智勤,而第二個“他”是當時的特首。她事前做過預習,知道明豐絕未宣布過破產,也知道政治賄案最終不了了之,可仍扶了扶鏡框,緊張追問:“後來呢。”

“他隻好又給我批了這麽多。”孟國泰說了一個數字,“之後明豐便上市。哈哈,阿覺那時正好出生。真是帶旺我。”

李絢心中一跳,隻伸出手去,將錄音筆的位置挪了一挪。

停一停,孟國泰又淡淡道:“明豐當時的總會計師,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句話不必寫在書中。”

“做人,萬萬不可得隴望蜀。”

李絢渾身寒毛豎立:“我明白。”

這小女生哄得孟國泰十分開心,於是命孟金貴親自帶她去藥圃參觀,又去工廠照相——和他們至今保存風鈴水庫那塊地一樣,他們至今保存做板藍根的那條老舊生產線。

李絢雖然年輕眼淺,可一踏進這座醫藥王國,已經覺得它是一頭不易馴服的寶獸。

想一想,全格陵百分之五十七的藥業皆壟斷於這寶獸爪下,不由得令人心生敬畏。

這是李絢第一次近距離與孟金貴接觸,她才發現,這位常上報紙財經版的精英人物,半邊臉不會笑。

她曾聽說孟金貴年輕時在西雙版納受過傷,原來是傷到了麵部神經。

這傷令他的表情永遠似笑非笑:“李編輯,請隨我來。”

可手術做的那樣好,一點傷痕也無。

李絢總覺得有蹊蹺,出言讚道:“孟先生,格陵能將麵部神經修補手術做到天衣無縫的,據我所知,隻有師徒二人。”

孟金貴讚她有眼光。

“不錯。正是聶未的師父,大國手伍宗理。”

李絢不由得歎一聲:“可惜伍醫生已經去世。”

她做編輯這一行,清楚記得大國手伍宗理死後有媒體爆出來——他之所以在巔峰時期選擇歸隱,哪怕病人家屬下跪哀求也不理睬,並非冷血無情,而是因為患了帕金森病。

對一個醫生來說,一雙手再不能執起手術刀,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

許是為了保留最後的驕傲,伍宗理將病情瞞得極緊,隻有家人及一對得意門生應思源與聶未知道。

兩名弟子親自為恩師做手術,植入脈衝電極,幫助控製手足震顫。

三年後伍宗理病情再度失控。

因應思源拒絕,又是聶未獨自操刀做蒼白球損毀術。

蒼白球損毀術雖能精確定位引起震顫的神經元繼而殺死,令病人立刻好轉,卻是一生隻能做一次的操作。

神經元不可再生,而病人一定會再病發。到那時即使華佗在世,也回天乏術。

伍宗理過了兩年與正常人一般無異的生活後,果然再度發病,情況急轉直下,抑鬱而終。

他死後家人立即對遺囑產生異議,陷入遺產糾紛,對媒體大曝各類家醜。

一代國手,卅載傳奇。下場卻如此蒼涼。

孟金貴對於李絢的閑聊之語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她想他一定是知道,連忙為自己的饒舌告罪:“看我這個人,真是多嘴。這種舊聞孟先生一定早就聽說過了。”

“我從不注意這些報道。”孟金貴淡淡道。

不,另有隱情。李絢的慧眼告訴她,孟金貴的麵無表情之下其實有暗潮洶湧。

也許……也許孟金貴在伍宗理生病時見過他。

但這講不通。

伍宗理早已閉門謝客,孟金貴即使是業界執牛耳者,也不一定能獲得伍宗理的青睞。

況且他又是因為什麽而去見伍宗理呢?是利益驅使,還是治病救人?

“您見過伍醫生?是因為當時明豐有新藥治療帕金森?”李絢將錄音筆遞到孟金貴的麵前,“可否詳細談談……”

他卻將錄音筆推開了。力道不大不小,氣勢不強不弱:“無可奉告。”

孟金貴的背影落在李絢的慧眼中,絕不是孟金望書中那個戾氣粗暴的大哥。他的城府與謀策,根本不是孟金望這種人所能企及。

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李絢越來越明白——明豐建立的過程極其艱辛刺激,它的繼承也將充滿刀光劍影。

冷眼旁觀,總結出來,原來大家庭的勾心鬥角,和她家也沒有什麽不一樣。隻不過她的兄弟姐妹爭百來塊的零用,又或者洗手間裏一塊公用地盤;而孟家子爭奪的,是股權的歸屬,遺產的份額。

用的招數都差不多,阿諛,諂媚,抨擊,打壓,陷害——誰也不比誰更高貴。

在這種常年鬥爭之中,孟家每個人都忽視了自身修為,變得自私可怕,與升鬥小民一般無異。

聽取進度報告之後,老編再次鼓勵李絢:“你去查。不要怕犯錯誤。犯了錯誤,我給你頂著。”

尚方寶劍並不是借口。李絢也想查下去。

孟國泰的六個兒子——總攬大權,神秘莫測的孟金貴;自認為飄逸出世實則剛愎自用的孟金望,一對庸碌無能的孟金平和孟金安;無勇無謀的孟金剛;再加上醉心研究蝴蝶的孟金毅——李絢都看得透透徹徹。

除了小兒子孟覺。

李絢的慧眼,看不透孟覺。

若是按照孟國泰的說法,孟覺的出生令他坐穩了格陵藥業的半壁江山,那他一出生便是沒有受過一點點苦,一點點艱辛的——如此歌舞太平,他大可坐享其成,學城中其他公子哥一般開名車,駕遊艇,辦派對,追明星;或者野心勃勃,與哥哥們分庭抗禮,做出些動作來叫父親注意。

但他都沒有。

孟金貴二十五歲已經深入西雙版納尋找藥材;望平安剛毅二十五歲時已經注定要做一世庸人;而二十五歲的孟覺卻不過是讀一份普普通通的書,做一份普普通通的工。

孟國泰倡導實用論,但讓孟覺自小拜在白放門下學琴。

孟家七少因為工作關係,並不常在長壽山的家中出現。這些都是李絢側麵打聽到的情況。

她並未特別收集,隻是孟覺的消息總是從那些對話中自動跳出來,如他的眼睛,他的手一般,灼灼地烙在李絢心頭。

連雍姐也說:“我們七少的鋼琴,彈得不比那個智曉亮差。”

李絢不相信:“智曉亮可是格陵之光。有這麽好?”

“我不說假話。若是趕上七少心情好,又在家,一定會彈。到時我帶你去聽一聽。”

可一直到最後,李絢也沒有聽過。

遞交第二次進度報告時,老編對李絢梳理出來的人物關係大為讚揚:“以前隻是聽說,原來孟國泰真有這麽多紅顏知己。”

李絢苦於線索中斷:“可惜都拒絕采訪。”

“哎呀,教導得這樣乖。”老編不禁深深向往,“李絢,你看,孟覺是幾幾年出生。查下去。”

不錯,一九七八年之前,格陵沿用大清律例,允許一夫多妻。即使在七八年後,擺一圍酒席,買一身珠寶,還是可以哄得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沒名沒分地跟著他們。

孟覺便是在這畸形關係下出生,與孟金貴的女兒孟薇幾乎同歲。

李絢常常想——若自己是私生子?哪怕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絕不會快活。

但孟覺總是快活的,他笑時露出的一對酒窩,令李絢驚訝。

難怪孟家的孫小姐孟薇總也看不慣小叔叔,覺得他的快活惹人不快。仗著有父親倚仗,也不管學端的編輯還在玄關未曾出門,就對小叔叔嗬斥:“全家隻有你處處針對我。”

但孟覺隻是笑。他坐在大哥身邊,一笑,麵上酒窩便顯得極深:“孟薇,誰也不會和你過不去。如果不開心,找找自身原因。”

他真是那個坐在玄關揉眼睛換鞋子的年輕公務員嗎?

所以李絢的慧眼,越來越看不透他。

越是看不透,越是想研究。

老編還在說剛才的話題:“……到了現在,不用酒席珠寶,隻一張無上限信用卡,還不是可以做得到?時代在變,但男女關係的核心沒有變。”

李絢回過神來,接道:“有錢人隻把女性當做戰利品。現成例子擺在這裏。”

老編道:“那又如何?你們這些小女生哪,還不是心心念念釣個金龜婿。”

唐虹插進來道:“不,我們想要的是有能力的伴侶。會賺錢,是能力的表現。”

“好好好,我們不抨擊當代這種能力與金錢等同的價值觀,我隻問你們——如果恢複一夫多妻製,你們兩個可以一起嫁給一個高帥富呢?他絕對有能力同時照顧你們兩個,你們願不願意?”

唐虹與李絢異口同聲:“不願意!”

“那如果他先和你結婚,”老編指著李絢,又指指唐虹,“然後遇到了她,覺得她才是真愛,於是付一大筆贍養費讓你離開,轉而和她結婚呢?”

李絢反駁:“那就不是真愛。我一分錢也不會要。”

老編端著茶杯飄然離開:“又要錢,又要人,又要心。沒有人,沒有心,連錢也不要——傳統女人要求的比你們現代女性實在多了。”

唐虹罵了一句:“我就不信沒有好男人!”

“這種男人當然是有的。”李絢推一推鏡架,“我們今年的選題裏就有十七個——還不算多金專情的男配角。”

你如果和李絢一樣,從小是被人喊“拖油瓶”長大的,便知道一雙慧眼多麽要緊。

而這一雙慧眼在人浮於事的職場又是多麽珍貴。

李絢在孟宅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接觸到的人越來越多,聽到的話也越來越深。

這一切,都是因為孟國泰越來越喜愛李絢。

李絢豈敢讓這喜愛演變成狎昵。

自從出了孟金望那檔事之後,她更加謹言慎行。即使孟國泰留她吃飯,也絕不會同桌:“已經不止一人說過我吃相難看,不敢敗了您的胃口。”

孟國泰道:“那很好。你自便吧。”

孟家的前廚幹淨敞亮,窗邊置著一張小小的邊台,椅凳舒適。

孟金望在書中寫到,這張邊台專用來接待人客吃工作餐。

雖說是工作餐,盛菜全是用正宗景德鎮出品的碗碟,半透明的瓷色,襯得那菜肴愈發誘人。

這種待客方式,並不會使李絢覺得卑微,相反,她很快與孟家的下人打成一片。

一次她無意中提到自己喜歡吃咖喱,第二天桌上便有一份色澤金黃的咖喱牛腩。

她嚐了一口,不由得嘖嘖讚歎——連孟家的廚子都是傳奇。

一抬頭,見雍姐進來交待:“荔枝盛一盤準備好——難得七少回來吃飯。”

李絢與她也混得熟了,於是笑道:“要我幫你剝殼麽?”

雍姐擺擺手:“不用。七少喜歡自己來。”

說完便出去了。

後廚將飯後水果準備好,放在前廚正中的流理台上。

李絢看了一眼,心想,這樣的大戶人家,在四月間還不是吃蘋果橙子梨?荔枝是反季節水果,雖然少見,但也不珍貴。

她很快吃畢起身,見後廚還忙得不可開交,燉補品,便說了一聲:“我幫你們把水果端出去好了。”

服侍用餐的雍姐見是學端的李編輯端荔枝出來,先是愣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對她眨一眨眼,示意先放一邊。

孟家兄弟正在討論孟金剛的婚事安排,個個都爭著發表高論,絕不放過譏笑貶低親生兄弟的機會。

李絢知道他們家這段公案纏夾不清,隻是看了早已停箸,正低頭發短信的孟覺一眼。

藥監局離長壽山很遠,他甚少回來吃午飯。上次見他還是三天前,他送小侄女蘇瑪麗回來,那小女孩纏著他撒嬌:“小叔叔,別忘了給我買猴乖乖。”

他對待蘇瑪麗和孟薇兩位晚輩,態度截然不同:“好,一定不忘。”

她轉身要走——

“怎麽可能連你也找不到。”

她聽見孟覺突然發難,矛頭直指大哥。

雍姐正要給孟金貴盛湯,他一揮手擋開:“怎麽?我事事要向你匯報?”

孟覺冷冷道:“原來你做不到。”

孟薇也在飯桌上,一拍筷子正要出聲,被父親喝止:“阿薇,吃你的飯。”

兩人都有火氣,一對上腔,其他兄弟立刻不說話,專看他們互鬥,津津有味。

李絢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但這氣氛與自家何其相似。

一張大八仙桌,坐著四五個兄弟姐妹,時而群體亂鬥,時而捉對廝殺。

其他人比起參與,更愛做壁上觀。

隻不過人家鮑參翅肚,她粗茶淡飯。

孟覺起身,將餐巾扔在桌上:“你們慢用。”

孟國泰親自出聲留他:“阿覺,吃點水果再走。”

“沒胃口。”他竟敢拒絕,“吃不下。”

李絢從未聽過孟家其他六個兒子敢這樣與孟國泰說話。

她低著頭,對著果盤,但眼角並沒有漏過他的任何一個動作——快步走到玄關處,穿鞋,開門,離開。

大門一關,孟金貴即道:“吃啊,為什麽不吃了?老五,替父親盛碗湯來。”

那盤荔枝又原封不動地送回到廚房裏。

一日趁孟國泰心情好,李絢道:“您允許我放幾張照片在自傳裏嗎?”

明豐一直熱心公益事業,前期成立了明豐獎學金,為家境貧困的學生提供國外進修款項。後期進一步設立獅子基金為患有先天病症的兒童提供醫療援助。

這一塊孟國泰並不介意李絢花多些筆墨來寫:“可以。”

傭人替李絢打開陳列室的大門。她得到了自由挑選照片的許可。

每一年,孟國泰都會和獲得明豐獎學金的一眾學子拍一幀照片,留作紀念。除此之外,他也熱愛與病**的患兒合影。

相架錯落有致地擺放在展覽台上,仿佛隨時會有人來檢閱。

相中人不變的永遠是正中央穿中山裝,回力球鞋的孟國泰。

而他身邊那些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青春被永遠地留在了相片中。

李絢突然醒悟——孟國泰隻喜歡剛剛成年的女孩子。

他的那些老婆,都是二十歲左右生產,便永遠被打入冷宮。

這個發現令李絢鬆弛之餘,又隱隱興奮。

那麽孟覺的母親,也應該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人。

嗬,找到了。

畢業於格陵音樂學院的朱行素,於十八歲時獲得明豐獎學金,可以出國深造。

但李絢明明記得學端做過大鋼琴家朱行素的專題,她留學時二十歲整。

相片中,朱行素與孟國泰,中間不僅隔著三個人,還有二十四年的差距。

她一貧如洗,他富可敵國。她青春貌美,他垂垂老矣。她才華橫溢,他資質平庸。

朱行素渴望改變命運,那孟國泰要什麽?

李絢也曾懷疑,孟覺的機靈與天賦從何處遺傳得來。他和孟家人一樣,有一對酒窩,頎長身材——因此她不止一次懷疑,孟覺是孟金貴的私生子。

但孟金貴對他態度,親切不足,疏離有餘。

即使是裝出來,李絢也從未見過孟金貴眼中有一絲溫情流露。

走出陳列室,她見雍姐正在撥電話,不知為何出聲問道:“雍姐,馬上勞動節,你們放不放假?”

雍姐等電話接通的間隙,笑道:“我們哪裏得休息?不過老爺會發節禮。李編輯若是來加班,老爺也會封利是。”

這時電話已經接通,雍姐便不理李絢,對電話那頭道:“七少,你那件紅色衝鋒衣找到了。”

李絢的腳步又滯了一下。

李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上一次,你為了這個人的一句話,便渾然忘卻自己的身份,停在孟宅的客廳中央,看孟家子群魔亂舞。

這一次,他不過是在電話那頭而已。

他的身世,你查還是不查?

聽取了第三次的進度報告,老編撓撓腦袋:“怎麽沒有新線索。”

李絢道:“實在挖掘不出什麽了。”

“沒查出孟覺的底細?哪怕一點點線索也好。”

李絢扶一扶眼鏡:“我到現在,和孟覺隻見了幾麵,一句話沒說上。”

老編點點頭表示理解:“當然,對這個小兒子,孟家一定隱藏的特別深。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孟金貴不過是替他守著江山而已。”

李絢苦笑:“我不明白,這些資料即使查出來,也不可能寫在自傳裏,真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李絢,以你的眼光,難道看不出這些資料的價值?”老編道,“‘亡月’可是由你挖掘。給我們帶來多少好處。”

李絢不語。

“你從來不感春悲秋,有什麽心事?”老編問李絢,“是不是在孟家呆的久,有了仇富心理?憎恨社會不公平,沒有給你機會?”

李絢仍不語。

“我不相信你也會心態失衡。”老編道,“別忘了,你如何擺平孟金望。那氣勢呢?你最近很不對頭。”

李絢確實不對頭。

她放棄孟覺的線索,轉而去查孟金貴。

學端在各大公務局有眼線,二十多年前的資料管得又不是那麽嚴,基本上就是放在那裏,任人翻閱。因為沒有人覺得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還會對現實有任何影響。

於是給李絢發現,孟金貴當年回格陵做麵部神經修補手術之前,曾在檢疫局做過各種病原體檢測。

自那種遍布瘴氣的地方回來,做病原體檢測也十分正常。但其中兩個瘧原體項目,根本是針對非洲入境者。

“對。我並不是從西雙版納回來。”孟金貴施施然走進書房,那氣勢,完全不像是被李絢捉住痛腳,“我去的就是烏幹達。那又如何,李編輯。”

下一秒,李絢的錄音筆就被砸得稀爛。

她從未見過孟金貴發這麽大的脾氣。

在錄音筆被摔碎了之後,孟金貴才坐下來,笑著對李絢說出一席話,隻聽得她冷汗涔涔。

“以李編輯的一雙慧眼,當然看不上我二弟——那個叫‘亡月’的不入流作家。”

“正因為李編輯哄得我父親十分開心,我才由得你在這裏放肆。不過你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父親對女人的脾胃是怎樣的麽?怎麽還有如此自信,他會保你到底?”

“所以有些事情,即使當做說心事一般讓你知道,也不可能由你隨便寫。”孟金貴又露出那種猙獰的笑容,“抑或,你已經情不自禁,準備站在孟覺那邊?我家這個老七,倒是天生招蜂引蝶——和他母親一樣。”

“李編輯,人貴自知。”

此刻杜麗聰也進來了,沉聲勸阻丈夫:“你也有女兒——不要這樣苛責一個女孩子。讓她走,父親在等你。”

孟金貴輕笑,彈煙灰,起身離去。

孟金貴一旦盛怒,就連孟金望也不敢來保李絢:“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還是要還她明珠的男人呢,多麽可笑。

孟宅位於長壽山山頂道特一號,長長的一條私家路不通公交車,李絢隻能背著電腦包,一步一步地走到半山的車站去。

這條路可真長啊,她想。平時坐在車上倒不覺得。當然了,這麽長的一條路,最適合有騎士騎馬經過,一把攬過落難公主的纖腰,將她擄到哪個城堡裏去。

這個荒誕的念頭,令踽踽而行的李絢突然笑了起來。空**的笑聲散落在孤寂的歸途上,非常詭異。

兩道雪白的車頭燈自崖邊轉過來,緊接著出現了一部黑色大車。李絢的笑聲戛然而止——這部車她雖然隻見過一次,但是太熟悉,太巧合,隻因他在車內,整部車就好像會發光一般,令她一瞬間以為騎士來也。

孟覺正是心情好,看見路邊的李絢,令司機靠過去,降下車窗,衝她一笑:“我認得你。你是二哥請來的李編輯。”

“小孟先生,晚上好。”

“怎麽沒人送你?”

“我到麵前搭車是一樣。”

“你等等。”

他自行開了車門,下來,又對司機講:“你送李編輯回家。”

李絢笑著婉拒:“不好吧,我惹大孟先生生氣了。”

對她的善意提醒,他卻置若罔聞。他明明在和她說話,但眼睛卻是在想別的事情,專注又恍惚。見他失神,李絢又重複了一遍:“我惹大孟先生生氣了。”

“是嗎?”孟覺不由得失笑,帶些嘲諷的意味,“所以沒有人敢送你?”

他話說的非常輕巧,非常隨意,但李絢已經知道,他並不怕那個大哥。他並不會與大哥鬥氣,但也不會避其鋒芒:“我正想走走。上車吧。”

回去的路上,李絢其實有很多話要問司機。司機總是知道很多的,她一雙慧眼,一張甜嘴,什麽都套的出來。

但她隻讚了一句:“小孟先生人真好。”

那司機嗯了一聲:“小孟先生今天心情好。”

原來他今天心情好。她再回想剛才孟覺的表情——她十分清楚明白男人在想什麽的時候會是這種表情。

因他心情旖旎,便不由自主散發出來一股旖旎,令不相幹人等都會著迷。

因為李絢生病,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孟家。再去時,發現擺在玄關處的那個花瓶連同賞古架都被移走了。老傭人笑,仿佛非常圓滿,這表情令李絢看不透:“雍姐,花瓶呢?”

“哦,那個。碎了。”

看來貴重的東西不長久。李絢並不以為意,直到雍姐忍不住來和她誇耀:“哎呀,我們家就要有一位小孟太太了。我以為大孟太太已經夠沉穩了,沒想到這一位更是端莊大氣。果然世家出身,不同凡響。”

“是嗎?小孟先生的女朋友?雍姐,我做傳媒的,你再多說兩句,小心我捅到報紙上去。”

雍姐篤一下她的臉頰:“你是自己人,你不會。”

自己人?李絢笑著推推鏡架:“那花瓶,和她有關?”

雍姐也不避諱:“進門的時候,架子礙著了她。”李絢心想,果然是大家風範,不說是她撞著了架子,倒說是架子礙著了她。“……好在沒有傷到人。不然可就罪過了。”

“哎呀,那不是挺尷尬。”

“尷尬什麽?若是這麽小家子氣,七少也不會看得中。”雍姐道,“第一次上門就有歲歲平安的彩頭,真是好福氣。”

是啊,真是好福氣。

老年人的喜愛並不能維持很久。做完自傳,李絢回到學端,開始後期工作。既然自傳已經告一段落,“亡月”又送了文稿來。

這一稿又與前稿不同。男主角的後宮中多了一名女記者,芳心暗許卻又礙於身份而不敢越雷池。

看到這裏李絢已經臉色鐵青。

再看到後來男主角憑著天下無敵的**功夫將女記者給——李絢一摔書稿,站了起來。

滿腔怒火塞在胸口,一時間悲憤無比。

她曾經並不在乎這精神上的清白。甚至趕在孟金望之前,主動將自己抹黑送上——但她終逃不脫文人的意**!

外間有人圍著記者小穀在八卦:“……智曉亮與朱行素的內部演奏會,我看到小孟先生攜女朋友出行。”

“這位小孟先生向來低調得很哪。”有人問道,“是哪家的閨秀?”

“小孟先生不肯說。他隻說‘她未來姓孟’。”

“天哪。憑你也問不出來?”

“他都這樣表態了,還叫我怎麽問呢?”小穀喝了一口咖啡,“可我已經查出來了。”

“快說,少賣關子!”

“我也不便明說。我隻說一點——你們個個都受過她外婆的荼毒。她的優算學法,是高等數學的重要內容。”

大家都不明白。隻有回菁明白過來:“啊,是莫馥君先生。怎麽了?你們難道不知道,格陵對於民國時期成名的學者,向來隻稱先生,不稱教授。”

“正是。她是莫馥君先生的外孫女。”

“他們家也算非常傳奇。莫馥君先生的丈夫是我國自動化先驅,在羅布泊工作時失蹤,他的許多研究成果現在仍是一級機密——你們從來不看科教頻道的探秘節目麽?真無知。”

“回菁,你知道這麽多又有什麽用呢?你釣到金龜婿了?”有人追問小穀,“那你看到莫馥君的外孫女,感覺如何?”

“從頭到腳,沒有一絲瑕疵。”

“這是什麽形容?要我說你這張新辦公桌,也是一絲瑕疵也無——你就回答美不美。”

“你若是見過她真人,便知道有些女孩子確實沒辦法用美醜來界定。若是我們普通人的眼光,一定覺得她不美。但是小孟先生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就是天仙化人。”

回菁也問:“數學很好?還是讀的工程學?”

“拜托,那怎麽看得出來。”那記者看到李絢拿著水杯經過,便叫住她,“李絢,你在孟家做自傳,怎麽樣?有沒有見過孟七少的女朋友。”

李絢搖頭:“哪有那個福氣!”

很快,李絢在網上看到孟覺的消息。他和大鋼琴家智曉亮為了一個女人大打出手。媒體總有辦法要多肮髒說的多肮髒,沒辦法,這年代就是暴露文學大行其事。

後來他們兩個的愛巢也曝光。智曉亮很快做出反應,怒斥格陵媒體缺少社會公德——而孟覺和他的女朋友,不作任何回應。後來朱行素的未婚夫突然曝光,大家便忘了這件事情。

報紙讓讀者看自己編造出來的戲劇。而李絢的慧眼卻看到更多。

他原本也是孤軍奮戰的黑騎士。但他最終還是得到了公主的芳心,連他的母親也回歸了。

孟國泰的自傳大賣。

“有很多沒寫在書中。”李絢道,“所有的原始資料都在這裏。”

“做的很好。”老編將閃存卡收好,“你那裏有備份嗎?”

李絢搖了搖頭。老編到底要將這些資料販賣給誰呢?她心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老編很快離職。又沸沸揚揚傳出來他將那些資料賣回給了孟家,得到一筆不菲的掩口費。

“這麽說,老編才是一個有能力的男人。”

唐虹差點一口咖啡噴出來:“他那地中海,豬油肚?別逗我笑。”

主編並沒有拋棄糟糠之妻,一起移民去也。

“虧他有良心。沒有再找個年輕貌美。”

不不不,與良心無關。隻是現代女性不但要有錢,還要有人,有心,有貌。

李絢也收到一封薄薄的信。打開一看,是一張六位數的支票。

她看著支票右下角的印章,手已經不自覺摸上去。

原來愛一個人,連他的印章都那麽迷人——李絢心想。這就是她陪那老人一段時光的價錢了。賣笑,原來這樣好賺。

老編曾經笑她:“沒有心,沒有人,也不要錢。多麽硬氣。”

可李絢卻第一時間把支票兌現,做一個小房子的首付。

然後她將孟金望約出來談新稿:“這本書不會出。”

孟金望以為自己在聽外星語:“什麽意思?”

“你的書一點價值也無。每次出你的書,我都聽得見雨林的歎息。”

“什麽意思?”孟金望根本聽不懂,“李絢,你瘋了嗎?!你這是什麽態度!”

“你的書,最值錢的就是‘孟金望’這三個字。”李絢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但現在連這三個字也一文不值。”

新來的總編未因失去“亡月”這個作家而費神。

他聽說李絢就是做孟國泰自傳的那個女孩子,不禁對她青眼另看。

“李絢,給你一個新選題。姬水二汽經濟弊案已經曝光。我已經和張警司說好,派一名編輯跟蹤采訪。”新老編道,“姬水二汽原廠長薛海光等人涉案已是毋庸置疑。你做個計劃……”

李絢拒絕與他串通:“我做不了。請叫唐虹去。她一向做經濟類選題。”

這一次元氣大傷,要好好休養。

她起身離去。

孟覺結婚那一日,李絢不免也看到了報紙。

一對新人讓小穀攝下的照片,不過是最普通的全身雙人照。

李絢看了又看。新娘並不算高,不算美。但身材曼妙,比例絕佳。一張容長臉蛋上五官沉靜,一襲簡單的白色婚紗保守到隻露出一對小臂,長長裙擺如月光般鋪開,並無任何點綴。

更何況媒體還貼心配上了莫馥君年輕時期的肖像——對,是一幅人物小像,那小像是一位大家的隨性之作,並未落款,隻是在右下角有一枚曾經收藏者的印章——“抱石時慧同觀”。

李絢心想,那一定又是一個**氣回腸的故事。

新郎並未笑到多麽開懷。他穿樣式最普通的黑色禮服,打一條最普通的黑色領結,嘴角微微上揚,連酒窩也沒有露出來。

這可是媒體通稿,為何不擺出燦爛笑容,大秀恩愛?

李絢的慧眼終於看懂了這一對璧人。

她並不是不開心。

而是她根本不屑於在一些人麵前表現出自己的幸福。

他並不是不開心。

而是他根本懂得在一些人麵前一定要斂去光芒,才能保護心中信仰。

她靜靜地將報紙揭過一頁去。

李絢不會告訴任何人——早在你們之前,我已見過孟太太。

那是個晴天還是雨天,她已經完全忘記。隻記得是在孟宅做采訪,而孟國泰心不在焉。

她以為他又要休息,豈料孟國泰叫住正要退出去的她。

“李編輯泡茶功夫一流。”他遲疑一下,“我等會要去見一個人。”

李絢沒有說話。她知道還有下文。

“但這個女孩子我不能在家裏見。到外麵茶室見麽,又怕人多口雜。”

李絢心底通亮,立刻明白他要見誰——脫口而出:“我陪您去。”

孟國泰自己也心事重重,並未多想李絢的失態,帶她去了月輪湖私人會所的茶室。他擯退一眾人等:“拿茶侍的衣服來給這位小姐換上。”

李絢換上一件硬領盤扣的湖水藍旗袍,摘下眼鏡,描了眼線,塗了嘴唇,將長發綰起,插一隻景泰藍的發簪。

她再次出現在孟國泰麵前的時候,清清楚楚地看到這老人眼睛一亮。

“李編輯是蘇州人?”

李絢點頭:“是。”

“那我們還真算是半個老鄉。”孟國泰又問,“你今年多大?”

他竟然從來沒有問過這美女的年齡。

李絢並不害怕,坦**回答:“六月份便三十整了。”

她與孟覺同月同日生,差了整整五年。

孟國泰有些失望地嗯了一聲,不再作聲。

小小的茶室內,有一座嫦娥奔月的黃楊木座鍾。

這種老鍾沒有秒針,連時針與分針都走得無聲無息。

李絢便燙過茶杯,專注為孟國泰泡一壺壽眉。

門外響起兩種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重,一個輕;一個快,一個慢。

嗬,她已踏蓮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