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琤琤。”

杜麗聰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閨中密友的小名。

“嗯?”正在剝螃蟹的琤琤側過臉來,“怎麽了?”

這一對閨中密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美。

扁圓臉蛋的杜麗聰生了一對靈動眼睛,兼之氣質出眾,舉止優雅。

而琤琤呢?

她五官立體,身材凹凸有致,肌膚膩滑,又豔又俗。

更有趣的是,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塊骨頭生得硬,隻管軟軟依在杜麗聰身上,一雙纖手掰開蟹蓋,食指挑起一塊蟹膏,送入口中。

她指甲並不長,也不擦指甲油,手指如蔥管一般白淨。

今夜是杜麗聰和坐她對麵那男人的第一次約會。

還不熟麽,不可點帶殼食物,以免吃相難看。

因此他們都點了牛排配玉米忌廉湯,意粉換成薯餅,配一支中規中矩的紅酒。

杜麗聰赴約之前,哥哥杜勝聰已經對她徹底說明——這男人從鄉下來投奔發達的父親,雖是長子,卻不太受待見,正需要杜家支持:“麗聰,好好把握,不要作怪——此人必成大器。”

所謂聯姻,既然不是衝著愛情去的,實在要再三權衡利弊,真是冷靜到可怕。

挑剔如杜麗聰,不免更加嚴苛去審視這男人。

大概是之前出身清貧,生活困頓,到了這大都市,他適應的不太好。

發型雖入時,三件式的西裝卻穿得十分別扭,尤其是一條領帶,緊緊箍住脖頸。

連杜麗聰都覺難受,他卻忍得住,說話呼吸輕鬆隨意,絕不失常。

此時的他,精明尚未打磨出來,但天生一股堅韌氣度。輕笑便顯出頰上一對酒窩,間中與杜小姐閑談幾句,話題自然,並不露怯。

這頓飯風平浪靜吃到一半,濃妝豔抹的琤琤挾著一陣香風,不請自來:“麗聰,原來你在這裏,叫我好找。”

她穿一條式樣簡單的裹身黑裙,抬抬下巴,算是和閨中密友的約會對象打過了招呼;緊接著叫侍者過來,點了正當季的螃蟹,配一小壺花雕——也不問這頓飯誰做東:“唉,我餓得直發暈。”

男人雖有些錯愕,但並沒有問杜麗聰這從天而降的美人是誰。

若是他問,杜麗聰還真是不好介紹。

他溫聲問這豔女:“可還要點些主食?”

琤琤對他笑一笑,聲音柔媚入骨:“那你替我拿主意麽。女人在這個時間吃飯,很是需要男人給她一點勇氣的。”

杜麗聰心裏已經樂得翻江倒海,麵上卻不顯山露水,隻管晃一晃自己麵前的那杯紅酒,又抿一口。

那有一對酒窩的男人要來一盅白飯,澆上半杯薑茶,推到這美豔不可方物的女人麵前。

“請用。”

“怎麽了,麗聰?”琤琤又問了一遍。

杜麗聰拿餐巾替她擦掉唇邊的一點汙漬:“你要補一補妝了。”

“好呀。”

琤琤十分聽杜麗聰的話,放下蟹腿,擦一擦玉手,拿起從不離身的手袋,便往衛生間方向款款走去。

杜麗聰看得清清楚楚。

琤琤啊琤琤。

你丟一個眼風給他,不忘叫我也看到那餘波——實在是高明極了。

但那男人並沒有多看豔女的婀娜背影,繼續與杜麗聰吃飯。

杜麗聰切下一小塊牛排,正要送入口中——突然撲哧一聲。

她整晚都禮貌性唇角上揚,但那男人從未想過要逗樂她,所以她也沒有真的開懷過。

故而這一笑出聲來,那正恍神的男人便立時驚覺,問:“怎麽了?”

杜麗聰搖搖頭表示沒事——她不過笑他竟以為能坐懷不亂。

銷魂蝕骨的那一瞥,你難道真經受得住?

未幾,那男人終也放下餐巾起身:“不好意思,杜小姐,失陪一下。”

見他終於走開,杜麗聰忍俊不禁地丟開刀叉,自煙匣裏抽出一支煙來,自行點燃。

一邊吸,一邊笑。

笑得肺疼。

一支煙堪堪燃盡,那男人先回來了。

除了領帶被扯得有些鬆脫之外,並無其他異狀。

杜麗聰隱隱有些吃驚,連煙頭都忘了摁熄。

兩位富家小姐合計玩弄鄉下小子——不過是彼時格陵社交場合中的常事。

這一年來,杜勝聰的貨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一心想乘勢將妹妹嫁出去,為她安排滿滿飯局,才約張三,又見李四。

杜麗聰不勝其煩,對琤琤訴苦:“這是做什麽?杜家難道養不起我一輩子?何必非要借一段婚姻為杜家錦上添花。”

知道她對婚姻一向抗拒,於是琤琤一得了空,便來擾攘。

她生就一副媚樣,眼神帶著邪氣,再故意挑逗兩句,十個男人九個都會上當。

被勾得三魂不見七魄,正欲偷香之際,琤琤就狠狠賞上一巴掌。

別看她柔若無骨,其實力氣不小,速度也快,一巴掌打過去,沒一個男人閃得過,立時三刻頰上便有五道指印凸出——隻能捂住臉對佯怒的杜麗聰道個歉,灰溜溜走掉。

杜麗聰與琤琤兩人事後說起細節來,往往笑得前仰後合——隻怪她們人生實在單調,隻好以此為樂。

她們配合太默契,杜勝聰也不便指責,隻能勸妹妹不要作怪:“你不要次次拿她做擋箭牌,遲早會出事。”

會出什麽事呢?杜麗聰一哂,琤琤是什麽人!

她絕不會出事。

琤琤也回來了。

她的口紅,補了和沒補一樣。

眼角眉梢仍然帶笑,拿起蟹腿——杜麗聰敏銳發現琤琤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紅印,是被人大力握捏所致。

她一顆心直落穀底。

但豔女的風度還在,胃口也好,麵不改色,將螃蟹與白飯吃得一幹二淨。

那男人沒有再說話。

杜麗聰覺察出他心不在焉,便知道今晚與以往不同。

這不同太危險。

前所未有的,杜麗聰有些著惱了,但隱忍不發。

三個人都已經無心繼續,約會草草結束。

分手之際,杜麗聰還說客套話:“孟先生,謝謝你。今晚很愉快。”

那孟先生突然問靠在杜麗聰身上,仿佛一塊骨頭也無的琤琤:“你和我走,還是和她?”

美豔的琤琤原在嬌笑,聽他這樣孟浪,不免挑起眉毛,睜大眼睛,脫口輕叱:“好大的膽子!”

杜麗聰脊骨發冷,一扯琤琤的胳膊,勉笑:“孟先生,再會。”

但這並不是孟先生要的分道揚鑣。

杜麗聰的座駕是三菱的敞篷跑車,載著琤琤,油門直踩到底,風馳電掣。

孟先生開一台捷豹,緊緊跟隨其後。

副駕駛座上的琤琤一直不做聲。

但杜麗聰清楚知道,這孟先生要吃癟了。

就在孟先生追上來,兩台跑車幾乎並排之際,琤琤突然自手袋中抽出一把小巧左輪手槍,先是對準前輪——忽又抬高槍口,一槍崩掉車頭的奔豹標誌。

杜麗聰將車開至無人海邊停下。

她下車,抓一把沙子緊緊握在手中,感受那粗糲摩擦掌心。

琤琤在鬧市中開槍已經不是第一次。雖不至於出什麽麻煩,但杜麗聰心中仍然砰砰跳個不停,雙耳也陣陣作響。

琤琤早已把槍收了起來。

她的一襲黑裙與夜色無異,臉龐燦如明月:“麗聰,你怎麽了?惱了?以前你從來不惱。”

杜麗聰扔掉沙子,拍一拍手,冷笑三聲:“以前?以前他們從來不能占到你的便宜。”

琤琤笑道:“今天這個人實在很有意思。他叫什麽名字?”

杜麗聰認真地想了又想,大哥可不是說過的麽?但她腦中一片空白:“唉,看我這記性。隻記得他姓孟——明豐孟家的長子。”

琤琤不禁失笑出聲。

她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十分江湖氣:“賣板藍根起家的那個明豐?杜家怎麽看得上。”

“我哥大概已經對我絕望了。”聽她笑得毫無芥蒂,杜麗聰氣也消了,抿著嘴直搖頭,“現在隻要是男人,又肯要我,他便要倒貼大床把我嫁出去。”

琤琤摸著嘴唇,若有所思:“難得他有一股我道中人的狠勁,卻又身家幹淨。”

杜麗聰呆一呆:“所以呢?”

琤琤踢了一踢沙子,轉身離去。

“麗聰,沒有因為,哪來的所以呢。”

杜麗聰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守口如瓶。

奇怪的是,杜勝聰再不提下文,也不追問妹妹對孟先生的印象。以至於杜麗聰一度恍惚,打電話到貿易公司去找琤琤:“那是不是一個夢?你的夢?還是我的夢?”

琤琤實在沒空和她討論這種哲學問題:“不是發夢——我最近很忙,有空再聯係。”

杜麗聰知道這不是托詞。

琤琤一向比她忙碌。而且一忙起來便和她徹底斷掉聯絡,杳無音信。

可她總還有再次出現的時候。一貫地美豔,一貫地嬌媚:“麗聰,最近有什麽好玩?”

她們自學元音輔音時便認識。

杜麗聰初初見到琤琤這美人胚子,隻當她與其他女同學一般無異;後來才從哥哥處知道了她的背景——謔!原來黑幫千金也是要上學的。

原來黑幫千金默不出書,也是要被老師打手心的。

原來黑幫千金也是愛吃甜蜜補給的。

原來和黑幫千金做朋友,一會兒在天台偷吸煙,一會兒在狹巷中狂奔,快活又刺激。

兩人一識便是二十年。

杜麗聰的車技,是琤琤一手教出來。

她是杜麗聰的琤琤,隻是杜麗聰的琤琤,杜麗聰也隻識得琤琤。

死心不息的杜勝聰又給妹妹介紹了幾個身家清白的聯姻對象。

琤琤不來攪局,其中有些男人便對氣質不俗的杜麗聰有些追求之意,鮮花糖果送到家中,又施展約吃飯看戲之類的手段。

杜麗聰實在不想和這些蠢物虛與委蛇,極度煩惱:“我真不想嫁人,然後生一堆孩子——女人怎麽隻有這條路可走!”

杜勝聰歎氣:“那你到底想怎麽樣?嫁個正經人家,好委屈你?”

杜麗聰確實委屈:“琤琤說過,她也是不結婚的。她家裏麵就不逼她。”

杜勝聰怒叱:“她的情況和你怎麽一樣!也要有人敢娶!還有,她做什麽要去撩撥孟——”

杜麗聰心下一驚:“什麽?你說什麽?”

杜勝聰自知失言,無論妹妹怎樣逼問,再也不提。

那時,兄妹兩人都覺得,反正他們隻會有這一麵的緣分。

這座城,白天有白天的光明,黑夜有黑夜的暗湧。

極難交匯。

杜家身處的圈子其實極小,一些社交場合實在避無可避。

杜麗聰再見到孟先生,是在一場慈善舞會中。

從大哥的隻言片語中,杜麗聰知道孟先生已經在明豐漸漸立勢。

他顯然已經適應了華裳加身。遠遠望過去,竟有鶴立雞群之態,在衣香鬢影中遊刃有餘。

杜麗聰壓根兒不想和他交談,但又不覺得自己有回避的必要,便一直站在陽台上,慢慢飲香檳。

逮著空子,他卻主動走過來攀談:“杜小姐。琤琤呢?”

聽他喚閨中密友的小名,杜麗聰頓覺抵觸:“孟先生。不是誰都可以叫她琤琤。”

她伸出拇指與食指,對他做了個射擊手勢,提醒那夜的驚險一幕——也許你把她當做了夜之女郎;可吃了一槍,就該知道不那麽簡單。

孟先生依然追問到底:“她到底是誰。”

哦。是的。杜勝聰絕不會告訴他,琤琤的身份。

他就算翻遍整個格陵,也不一定能找到神出鬼沒的琤琤。

“你想知道?”酒意上頭,杜麗聰低聲回答,“她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黑桃K。人人都叫她K小姐——如果我是你,就絕不招惹她。”

痛快說畢,她將半杯殘酒置於欄杆上,離開。

杜麗聰認為,哥哥欣賞的人一定夠聰明。

既然夠聰明,當然要把美豔帶刺的薔薇丟在腦後,再不想起。

杜家做的是正當貨運生意,城中首屈一指的誇父快遞就是杜勝聰的得意之作。

所以琤琤是杜麗聰的閨中密友,K小姐不是。

而大部分的時間,琤琤隻能做K小姐。

K小姐是黑道中的第二號人物,能自由來去的地方並不多,實彈靶場是其中之一。

她熱愛射擊,隻要人在格陵,天天都會抽時間打靶。

但她並不教杜麗聰槍法,也不喜別人到靶場打擾。

有一日,杜麗聰心血**,興衝衝開著三菱跑車,到靶場去接琤琤去試一家新開的日本餐廳。

琤琤練槍的時候一定清場。

空****的射擊場內隻有雙手執一支勃朗寧的豔女。

那槍聲真是寂寞得可怕。

練習完畢,琤琤摘下耳罩,一邊收回靶紙,一邊對杜麗聰道:“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常常在這裏碰到一個人。”

杜麗聰奇道:“誰?誰敢到這裏來找你?”

“我原先以為他是無知者無畏——可真小瞧了他。”琤琤對杜麗聰笑笑,算過環數,又拿起槍來裝子彈,“最近真是退步了。我再多射一輪。”

杜麗聰一邊退後一邊戴上耳罩:“到底是誰?告訴我。”

一襲黑衣的琤琤扣動扳機,一連開了數槍。

琤琤有很多事情都不告訴杜麗聰,後者也不追問。

少知道一點,對大家都是一種保護。

她們再次碰麵,是杜麗聰聽說琤琤要離開格陵一段時間,目的地是西雙版納。

於是興致勃勃開出一張清單送到貿易公司來:“替我帶這些東西。尤其是這幾種香料。”

每次琤琤“出差”,都會幫杜麗聰帶一些私貨——但這次她卻隻是窩在大班椅內,把清單往桌上一推:“那是煙幕。我要去烏幹達。”

“烏幹達?”杜麗聰失聲道,“怎麽連你也要去趟這渾水?”

她最近聽大哥說起,城中一位要員的母親突發重病,聽了中醫的話,要一味白犀角入藥。

白犀角極其珍貴,彼時偷獵已經幾乎禁絕,高級法院中又有酷吏智勤坐鎮,抓住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但成王敗寇,在此一舉。城中凡是有點辦法的藥商都想走黑桃K的路子,而這一塊生意,他一向交給獨女K小姐負責。

杜麗聰萬萬沒有想過閨中密友要親身犯險:“琤琤,那個地方連年內戰,政局混亂,別去。”

琤琤媚笑,安慰杜麗聰:“又不是一個人去。我爸選的都是心腹。”

杜麗聰不做聲,恨恨地盯著閨中密友。

她想問——心腹?你爸答應了誰?是不是明豐?你和誰去?是不是明豐孟家的長子?

但問了也是白問,琤琤統統不會回答。

沉默了一陣,反而是琤琤取笑她:“麗聰,連我都聽說了——那誰誰家的二公子,早已發下話來,每天晚上九點都在百麗灣等你,等到你肯和他一起出海為止。”

杜麗聰挑起眉毛:“是呀,若要追一個人,當然是約她一起出海曬月光,而不是烏幹達獵犀。”

豔女懶懶地窩進大班椅內,轉了一圈:“怎麽又惱呢?聽說當地黑木雕和咖啡豆不錯,你要不要?”

當然是不要白不要。

琤琤去了二十一天。杜麗聰擔心了二十一天。

可恨電視裏並不是天天會播報烏幹達局勢。杜麗聰提心吊膽的厲害,眼皮一直跳。

直到黑木雕和咖啡豆送到杜家來,她才知道那件事情已經告一段落。

但琤琤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刻來見她,立刻來問她:“麗聰,最近有什麽好玩?”

杜麗聰每天開車去靶場等,但琤琤不見蹤影。

她這樣人間蒸發,不是第一次。

她本來就屬於夜晚。

隻是這一次,杜麗聰總覺得自己要失去她了。

杜麗聰苦苦守候了一個月。但時移世易,往往就在一瞬間。

政經報道中,那位要員旗幟鮮明站到明豐這邊。明豐青雲直上,成為特區重點培植企業。

孟國泰與新上任的特首簽訂十年發展大計,又在特區區旗前握手合影,全部過程在整點新聞中循環播放,一時風頭無兩。

那邊廂,小報傳出消息,說是神經外科的大國手伍宗理被黑道挾持做秘密手術。

警方欲介入,當事人卻矢口否認:“現在媒體真是太荒唐。何不幹脆說我被一名豔女拿槍頂著頭部,每一針都縫得心驚肉跳——這樣能否滿足民眾獵奇心理?”

不了了之。

一個代表這座城最光明的部分,一個代表這座城最黑暗的部分,當然風馬牛不相及。

實在看不過眼妹妹這樣焦慮不已,杜勝聰捉住她,促膝長談。

“別等了——你知不知道K老大的地盤最近無緣故被警方掃**了十幾次。局勢這樣緊張,你再不避諱,小心被叫去問話。”

杜麗聰大駭:“怎麽回事?”

和K小姐一起去烏幹達的四名心腹當中,有個叫做阿梓的通訊員,一向深受K老大器重。

“K小姐一向和阿梓麵和心不合。這次他沒能活著回來,警方便紅了眼。”

杜麗聰恍然大悟。這位阿梓,一定是警方的眼線:“死無對證。他們隻怕都沒法證實他們去的到底是哪裏。”

“所以才來踩場泄氣。”杜勝聰淡淡道,“道上都說是K小姐趁機下殺手,但她不承認,說是意外。”

杜麗聰沉默。

依琤琤敢作敢當的性格,她說沒有做過,就是沒有做過。

杜勝聰倒了一杯咖啡來:“風聲太緊,她總要去避避風頭。所以別找了。她總歸還會來找你的。”

杜麗聰撫摸著琤琤送來的黑木雕,一顆心不知是悲是喜。

又問哥哥:“挾持伍宗理的,真是琤琤?”

杜勝聰喝一口咖啡:“是。”

“誰受傷了?”

“你認識……”

杜麗聰終於惱了:“我認識?我認識個屁!我連你都不認識了——你都知道的比我多!”

“好好地說什麽粗話呢?”杜勝聰歎息,“畢竟我們兩家有淵源——麗聰,她當你是朋友,才不告訴你。”

“好笑了!”

杜勝聰終沒有再接話。

其實他想說——麗聰。她真的當你是朋友。一直都是,不會變。

既然琤琤是去避風頭,杜麗聰自然不敢再大張旗鼓找她,隻是不免有些鬱鬱寡歡。

當著杜勝聰的麵,她叼上一支煙:“喂,借個火。”

杜勝聰臉色鐵青,劈手奪下。

不是沒有打過妹妹,但她已經這樣大,如何下得去手。

他寫下一個電話號碼:“拿我書房那架電話打給她。她在巴黎。”

杜麗聰便雀躍地將電話打到琤琤在巴黎的居所去。

一接通,那邊卻響起一把似曾相識的男聲:“哪位。”

杜麗聰以為自己打錯,怔忡之餘,又去看那字條上的電話號碼——這時才聽見琤琤的聲音響起,略帶薄怒。

“電話給我。”

杜麗聰聽那男人輕笑:“你過來拿,還是我過去?”

她眼前發黑,雙腳發軟,匆匆掛了電話,一顆心再次落到穀底。

上次令她有這種墜落感的,是同一個男人。

他那時擋住了琤琤的耳光,得以一親芳澤。

然後他對琤琤說了一句話——你和我走,還是和她?

看起來是有商有量,但其實他並不給琤琤選擇的機會。

琤琤似乎也沒有多加掙紮。

終於選擇了他。

這次他們兩個的離開,不再是一支煙燃盡便算數。

杜麗聰渾渾噩噩過了兩個多月,便聽說孟先生先回來了。

於是在社交場合中兩人再次不期而遇。

因為明豐氣勢如虹,他現在是最炙手可熱的單身漢,再也沒有人會非議他的出身——況且細數起來,他的出身並不低賤:他的母親是孟國泰明媒正娶的發妻,出身於聲名顯赫的中醫世家。

杜麗聰照例立在陽台上,冷眼旁觀那些名門淑媛,如何眾星捧月一般地簇擁著明豐的繼承人,聽他講商界軼事,笑聲如鶯啼嚦嚦。

逮著空子,他又離開那繁華,走到了杜麗聰身邊。

落在他人眼裏,隻當杜家這位孤僻的小姐突然走桃花運。

這是孟先生自烏幹達回來後杜麗聰第一次見他。

他站在溶溶月光下,整張臉仿佛鍍著一層銀輝。

杜麗聰驚懼地發現,他有半張臉再不會笑了,那對曾令人輕鬆愉快的酒窩,隻剩下一個。

即便如此,並不影響他的相貌——挑剔如杜麗聰也不得不承認,每次見他,都覺得魅力在上升,難怪那些女人都鬼迷心竅。

“杜小姐——”

杜麗聰不禮貌地打斷:“孟先生,聽說你兩個星期前從巴黎回來,已經和三位名媛相看過——不知道哪位幸運兒會成為孟家未來的女主人呢?”

孟先生一怔,不知她竟在關注自己行蹤。

“琤琤呢?”

他怎麽還來找她要人?他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的那個人!

他從巴黎回來,還問她琤琤在哪裏?

杜麗聰語氣不善:“孟先生。我說過,不是誰都可以叫她琤琤。”

孟先生看著杜麗聰,月光下她大眼靈動,臉龐素冷。

良久,他翹起一邊嘴角,露出酒窩:“原來如此。”

杜麗聰重重頓在欄杆上的那隻香檳杯突然直跌下去,摔得粉碎。

第二天,杜麗聰立刻收拾行李去巴黎。

她在盧浮宮附近呆了整整一周,不停在塞納河邊來回走動,終於有人來帶她去見琤琤。

警方的動作已停止,但琤琤不知道是在躲誰,換了一間更隱秘的公寓藏身。

七彎八繞,穿街過巷,杜麗聰才見到閨中密友。

她穿一條蓬裙,披一條大披肩,窩在柔軟的沙發裏,手裏拿著一碟蛋糕。

她發胖了足足十幾磅,一張臉蛋珠圓玉潤:“麗聰,你也太不小心了。你知不知道——他派人從格陵一直跟蹤你到巴黎,和你一樣耐心好,足足七天,就等我上鉤。”

看到她已經喜出望外,杜麗聰哪裏管得許多:“管他呢,我知道你擺得平。走,帶上你的保鏢,我們一起去逛逛。”

琤琤卻發懶不想動,攏一攏披肩,指著窗外:“你若想看鐵塔,那邊望出去便是。”

杜麗聰這才發現端倪:“你……懷孕了!?”

琤琤點一點頭,隨即苦惱:“整條腰瞬間漲大一圈。你再看看我這張臉,腫脹得厲害。真怕美不回來。”

聲聲刺耳,杜麗聰強忍心痛:“是誰?是不是他?”

“不然還能有誰呢?”琤琤失笑,“雖然我們大吵了一架,但我還是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難怪他回到格陵,還要來問她琤琤的下落:“你們吵架了?為什麽?”

琤琤劃著盤子裏的蛋糕,慢吞吞道:“他想和我來真的——孟國泰和黑桃K聯姻?那太可笑了。”

杜麗聰驚得肝膽俱裂:“他知道孩子的事情嗎?”

“讓他知道還得了。”琤琤舔著手指上的奶油,“那可真是稱心如意了。”

她們好久沒有同睡一張床了。

朦朦朧朧中,杜麗聰聽見琤琤哎喲一聲,立刻驚醒。

“怎麽?”

“腿抽筋了。”

杜麗聰連忙起身:“哪一隻?”

“左邊。”

她把琤琤的腳抱在懷裏,揉了好久。

琤琤在黑暗中突然道:“麗聰。你哥不該對你說阿梓的事情。”

“我相信你沒有殺他,那有什麽可怕。”

“不是那麽簡單。”琤琤的聲音如同一條絲綢滑過黑夜,“那天我們已經埋伏下,阿梓整條背都暴露在我麵前,我簡直不用瞄準,隻要扣下扳機,這奸細從此消失。”

“但我遲遲下不了手。殺一個人不難,但在他麵前殺一個人實在太難了。”

杜麗聰低聲道:“你怕他介意?”

“他不是這種男人。隻是我隱隱覺得,如果我真的在他麵前殺了人,他將來也會和我一樣,視人命如兒戲。”

杜麗聰哼了一聲。

琤琤繼續道:“他見我遲遲不動手,反而問我:‘怎麽不動手,你不是想殺他很久了麽。’我自覺平時掩飾的那樣好,不知道他如何看出來——正躊躇,他竟自己將獵槍對準了阿梓。”

杜麗聰終於驚了:“他為你殺了阿梓?”

“我把他推開了。槍聲驚動了阿梓,他慌不擇路,被一頭白犀挑穿腹部,我們趁機將白犀獵殺。”

那一幕一定驚心動魄,而現在從琤琤口中說來,卻平淡無瀾。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出草原的時候,他受了傷。我叫最好的醫生給他做手術,然後就來了巴黎。”

“誰知道他竟然找上門來。”

“再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天已經漸漸亮了,日光透進房間,窗外有撲翅聲音傳來。

“那你打算怎麽辦?”杜麗聰遲疑道,“他……他很愛你,他在找你。他不是一時衝動,我看他敢叫你和他結婚,就一定有準備。”

“準備?我今天答應他,明天他就會橫死街頭。”琤琤望著站在窗台上的一隻灰色鴿子,“還不一定是我爸下的手——你叫我找誰去報仇呢?”

杜麗聰突然抓著琤琤的腳,痛哭出聲:“琤琤。如果你隻是琤琤就好了。”

“麗聰,這都沒有關係。”那灰色的鴿子飛走了,琤琤悵然若失,“在遇到他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已經墮落了。”

糟糕的是,她還沒有壞到無以複加,所以不想看著他也一起掉下去。

喝過傭人送上來的牛奶,琤琤又笑起來:“孕婦真是容易多愁善感。希望孩子不要受到影響,她將來若像我此時一樣患得患失,也有好多苦頭要吃。”

一直到現在杜麗聰依然記不住孟先生的名字:“他到底叫什麽來著?”

“他叫孟金貴。”琤琤輕輕道,“麗聰,為了我,這次要記住。”

杜麗聰陪著琤琤直到分娩。

阿梓的死早已無人再提起,但周遭氣氛卻愈來愈緊張。

格陵方麵並未停止尋找琤琤。這搜索如暗湧,極隱秘,卻更加可怕。

杜麗聰偶爾打電話回家,就連杜勝聰也勸:“麗聰,你就說出來吧。這邊找她都找瘋了。你們不可能躲一輩子。”

“那你就告訴孟金貴——琤琤不想和他來真的!別逼人太甚。”

杜勝聰叱道:“麗聰!他不是那麽容易放手的男人。你最好不要再摻和!”

杜麗聰哪裏肯聽。

大腹便便的琤琤借口掩飾行蹤,足不出戶也就算了,還天天不是躺就是坐。

“不行,你就要生了,多走動才有益。”

杜麗聰攆著她,在公寓裏一圈一圈地走。

一日,杜麗聰指著遠處的鐵塔問琤琤:“他陪你去過麽?”

琤琤搖頭:“那段時間我們很少出門。”

兩人便不再說話,一起眺望鐵塔出神。

明明靠在一起,杜麗聰卻覺得自己和琤琤的距離從未這樣遠過。

琤琤發胖的厲害,生產的時候頗吃了些苦頭,但一看到孩子便什麽痛苦都忘記了:“她真漂亮。”

初生兒都是皺不拉幾,一身紅棕,但杜麗聰看著也非常歡喜:“好神奇,迎風見長。剛生下來隻有那麽一點點,現在變得這樣重,哭得好有力氣。”

她們兩個都沒有做媽媽的經驗,竟也憑天性將女嬰照顧的非常好。

杜麗聰還不許傭人插手:“我自己親自抱她。”

這樣衣不解帶地整整照顧了一個月,杜麗聰麵容憔悴下去,但精神奕奕:“琤琤,我們就留在這裏,永遠不回格陵了——如何?”

“當然不行。”琤琤輕輕道,“我爸等我很久了。他耐心有限。”

杜麗聰抱緊了女嬰:“所以呢?”

“有因為,就有所以。”琤琤耐心解釋,“我總是要回去的,不能再拖。”

杜麗聰生平第一次對琤琤大發雷霆:“那孩子怎麽辦?”

“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

杜麗聰當然知道。

琤琤不喂母乳,不給起名,連昵稱都沒有,就是怕分離時會不舍。

但現在真到分離時刻,杜麗聰依然難受之極:“既然你不養她,生來做什麽!叫她受苦?”

“麗聰。我知道她不會受苦的。”

孩子由杜麗聰帶到孟家。

她也知道這樣非常突兀,做好了麵對各種問題的準備——誰知孟家竟無一人質疑。

後來杜麗聰才知道,那時孟國泰的一名小情人正驗出有孕,孟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肚子上麵了。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杜麗聰明白了琤琤對孟金貴有多重要。

找不到她,他是多麽失魂落魄——否則,這位孟家第七子怎有機會出生。

孟金貴推掉會議與應酬,飛車趕回——他已經不再開捷豹了。

很多事情不必細說,隻消看一眼躺在小小搖籃裏的女嬰,便恍然大悟。

她眉眼像極了母親,而鼻嘴和父親一模一樣。

“琤琤呢?”

這是他第三次問杜麗聰了。

杜麗聰輕輕推著搖籃:“你現在想見她,隨時都可以——她回來了。”

那女嬰睡夢中微張著唇瓣,不自覺將拇指探入口中,津津有味吃起來。

孟金貴伸出一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抱起來,置於臂彎。

西裝的質地擦疼了她,她皺起眉頭,捶了父親兩下。

“起名字了沒有。”

“沒有。”杜麗聰從來不喜歡孟金貴,可是因為這女嬰,她竟然不再排斥,“孟先生,琤琤有句話要我帶給你。”

這隻有半邊笑容的男人,突然抬起頭來,眼神內斂,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叫她親自來和我說。”

杜麗聰毫無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她叫我對你說——‘我做不到和你們一起好,至少不讓你們和我一起壞下去。’”

琤琤再沒有避開孟金貴。

他們在一座有九百萬人口的城裏,要見麵,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白天和黑夜總有交匯的那一刹。

從孟金貴口中,杜麗聰得知琤琤還經常會去靶場——K小姐的習慣並沒有改變。

但杜麗聰忙於帶孩子,再也沒有去過。

她不知道那射擊場裏的槍聲是否仍寂寞得可怕。

一日,杜麗聰在莊羅珠寶的貴賓室內挑揀銀飾,竟與好久不見的琤琤不期而遇。

琤琤曾經擔心的那一切都沒有發生。

她還是一貫地美豔,一貫地嬌媚:“麗聰,最近有什麽好玩?”

杜麗聰叫其他人都出去,才悄悄道:“琤琤,我聽我哥說,你和你爸最近總是吵得很厲害。怎麽回事?若是給人乘虛而入……”

琤琤閑閑道:“父女倆哪有隔夜仇呢。又不是兵與賊的關係。”

杜麗聰不再追問,略聊兩句,選了一套首飾便走:“不說了。家裏有小孩,實在分身乏術。”

“麗聰。多保重。”

關於孩子,琤琤一個字也沒有問。

杜麗聰天天都去孟家。

孟家下人都把她當做未來的大少奶奶,隻差一個名分而已。

那天她給阿薇買了一整套的銀飾,放在副駕駛座上,開車上山,淚流滿麵。

她實在知道琤琤在抗爭什麽,又是如何無能為力。

不是人人都能像杜勝聰和杜麗聰那樣好命。爺娘一死,便自動洗白。

養在孟家的阿薇一天天長大了。

她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便會看到一張扁圓臉蛋,眼睛靈動,蘊含著對她的深深喜愛:“阿薇,阿薇,阿薇。”

扁圓臉蛋天天都抱著她,喂她喝牛奶,哄她入睡,給她換尿布,一刻不停地抱著,搖著,拍著,哼著歌謠。

孟金貴對杜麗聰說:“不要溺愛她。”

杜麗聰堅持:“女孩子不溺愛,難道要刻薄不成。”

她待阿薇如何,有目共睹。

這小女孩還無任何意識,已經首飾華裳都買來給她,一間育嬰室堆滿玩具,足夠玩到青春期。

孟金貴道:“你對她太好,她將來便會覺得所有寵愛都是理所應得。一旦失落,挫敗感比普通人更強烈。”

杜麗聰笑了:“孟金貴,你真理智——我當然會寵她一輩子。誰叫我的阿薇傷心,我叫他全家不太平。”

不少人認定阿薇是孟金貴與杜麗聰的私生子。

孟金貴不是在任何場合都和杜麗聰最投契麽。

杜麗聰消失那麽長一段時間不是欲蓋彌彰麽。

但尚未有人敢來置喙。

別說孟家——他們的全副身心都放在剛剛出生的孟覺身上——就連杜勝聰,也不多問一句。

他隻說:“麗聰,你現在性格比以前好多了,不再動不動發脾氣。”

繞了一個大彎,妹妹還是走上了哥哥安排的道路。

社交圈中開始有竊竊私語,說著孟杜兩人的風流韻事,活色生香。

孟金貴固然不屑於解釋,杜麗聰也樂得將錯就錯。

她這一生從未想過生兒育女,有阿薇已經是天賜。

孟杜兩家開始施加壓力的時候,杜麗聰便主動對孟金貴提出:“不如我們結婚。趁阿薇還不記事。”

他沉默,踱至育嬰室的窗前。

背影落在杜麗聰眼中,蕭索伶仃。

他站在月光下,但這黑夜並不容納他。

她太清楚了,這男人一年來也被折磨得十分痛苦。

他現在是業界執牛耳者,有實力有背景,鐵腕強悍,老謀深算,五個兄弟全部壓製得死死,遠不是那些二世祖可以比擬。

許多女人對他投懷送抱,可他固執地隻要琤琤。

琤琤沒有拒絕。

他們來往得很小心,很隱秘,也很甜蜜。

直到在一次黑幫血拚中琤琤失去了他們的兒子。

於是她再不見他。

越拖越荒唐,越拖越心涼。他知道她終不會下嫁。

她是鐵了心,不要他和她一起壞下去。

他開始找別的女人。

可笑的是,那些女人用盡心機也得不到明豐孟先生的孩子。

他絕不願意娶第二個——除了杜麗聰:“你肯?”

“為什麽不肯?”杜麗聰逗弄著可愛的阿薇,小姑娘已經長出了十二顆牙齒,咬一咬手指,疼的眼淚汪汪,她也心痛起來,“你知道的——我也深深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