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據理力爭
明溯是被凍醒的。說實在的,這天寒地凍,任誰躺在地上,也無法耐得多久。
醒來的時候,夜涼如水,院子裏亮著火把,明溯發現自己還躺在井架下麵,一頭擱在井沿。麵前,一名抱刀的小廝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旁邊陰影裏站了幾個人,二人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麽;門口,依稀看到幾道身影隱在黑暗中,正來回梭巡。
其實,那婦人與薔夫先前就相繼醒轉過來,院中諸人已然明了明溯的身份狀況。
婦人早就羞澀地站在一旁,雙手不自在地扭著裙角。薔夫醒來後摸了摸臉上的靴底煤灰,已經知道自己是被人踩暈,恰好看到婦人滿臉通紅還抱在遊徼懷裏,於是便轉頭怒目相視,一聲不吭,猶如鬥雞般情緒高漲。畢竟薔夫與婦人有舊,遊徼再對婦人上心,此時,也隻得作罷,至於是否另做打算,就隻有自己心中知道了。
明溯正欲起身,那小廝把刀鞘往下一壓,卻不說話,隻是把目光放在屋內。
好漢不吃眼前虧。明溯有心奮起抗爭,看了一眼院內院外一堆陌生人,想了想,還是乖乖地躺了下來,雖然冰涼的井沿作枕頭的日子實在不咋的。
不著痕跡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明溯微微轉動著頸部,掉頭看屋內看去。
月光如洗,隻見一道模糊的身影寂寥地映在窗紙上,一動不動,整個人似乎完全融入夜色。
夜是寂寞的,此時梁國尉正坐在窗後,一手持著明溯隨意置放在屋裏的木刀,一手輕輕撫摸著胸前斜貫左右的疤痕,一股悲壯的蒼涼透過手指傳上心頭,金戈鐵馬的撞擊混雜嘈雜的人喊馬廝聲不停地在耳邊盤旋,似乎就在昨日,熟悉而又陌生。
低頭再打量了一遍手中明顯有違漢製的長刀,梁國尉長歎一聲,已經離開戰場十數年,即便如此,自己卻依然無法感受到任何輕鬆和快樂。戰友臨死前祈盼的目光,斷裂的長戟,卷起得刀口,鈍得連樹皮都捅不破的長矛,還有那散落戰場的殘缺肢體,緩緩流淌的暗紅,都在夕陽下隨著烈烈作響的腥紅軍旗,漸漸地展開、展開,帝國廣袤的疆域也由此漸漸展開,屍體堆就的勳章和職位,地圖卷軸上的斑駁的刀劍劃痕,醉臥沙場的肆意和無奈,對生命的漠視……血染出的軍人風采,同樣是無數鮮血染就的大漢疆圖。梁國尉站起身形,默默地回憶著,月光下影子在窗紙上拉得很長很長。
看著窗上映出影子,良久,明溯心中不由升起一種孤單的感覺。對的,就是孤單。可是我為什麽也能感受到孤單?明溯歪扯著脖子,靜靜地想著,月光斜照在井架上,幾道斑駁的影子遮住了明月的視線。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我要這地,再止不住我的腳步;我要這山,移走;我要這河,斷流……一股對血腥的渴望和生的希冀從心頭升起,目光逐漸堅定,明溯第一次對自己說:我行,我能改變這個世界。
此時,那個小廝正默默地注視著窗紙,似乎也已經為窗內人的情緒所感染。
就是現在。明溯心頭念頭一動,一個魚躍,右手一翻按住了小廝的肩膀,左手一記橫肘,擊在他的臉上,小廝哼都沒哼一聲,頓時委頓在地。旬月的苦練汗水終於沒有白流,夜色也幫了大忙,陰影裏的人似乎為爭論的內容所吸引,門口的幾道身影繼續在外麵梭巡,誰也沒注意到這邊的異常。
左右觀察了一下,明溯對自己的成績還是比較滿意,順手扳開手指,取過那小廝緊握的環首刀,明溯躡手躡腳往屋門摸去。
這是自己的家,沒有人能阻止自己捍衛地盤的決心,任何人,都不能。擒賊先擒王,裏麵那道身影明顯就是正主。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意,自己這個破爛的屋子裏除了幾隻破舊的瓦罐和兩床爛被,其他再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但是,這不妨礙明溯的判斷,這時候能夠獨自站在屋裏發呆的鐵定是他們的頭兒。明溯咬牙摸到門口,門是開著的。
機會難得。明溯正待進門,突然,一聲高亢的女子叫聲在牆邊陰影中尖銳地響起,原來那婦人一直站在門旁陰影中,此前,由於過於關注窗紙上的人影,明溯沒有觀察周全門邊的狀況。那婦人本來一直盯著薔夫與遊徼的對峙,羞澀與渴望並存、**和懊悔同飛,心中正哀怨地在魚和熊掌之間猶豫。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婦不多情。婦人目光一會落到長袍飄飄風度翩翩的薔夫身上,一會又轉向健碩魁梧的遊徼,正左右遊移不定之際,突然眼睛的餘光注意到身邊一道持刀的身影正悄悄地摸近。於是,悲情的明溯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
“唰唰唰”,連續七道矯捷的身影從院外奔入,或刀或劍,或弓或弩,半環型圍住屋門,爭執的二人,對峙的二人也都各自停了下來,警惕地盯著門前持刀的少年。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衝進去那拿下明顯是關鍵的人物,或許還能求得一條生路。明溯這邊才下定了決心,那邊窗邊的身影已慢慢地移動到了門內。一看這人,明溯心裏頓時一片拔涼。隻見那人,已掀起長袍,露出裏麵一身青色勁裝,雖然個頭不高,身材清瘦,卻透著一股天然的霸氣,伴隨著磅礴的霸氣,那人眼睛一眯,一道犀利的殺氣頓時迎麵撲向明溯。一刹那,明溯似乎置身戰場。
這絕對是上過戰場的主兒,雖然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軍人,但是對方那股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駭人氣勢,足以讓明溯這個從未與人有過爭執的小子一道寒氣直衝腦門。
對方手頭正握著自己那把粗糙的木刀,明溯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手中的環首刀稍有動作,下一刻,那把木刀就會出現在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是的,任何一個部位,在那把木刀前麵,明溯感覺自己全身都像脫光了的少女,赤果果地混不設防。
“叮當”,明溯毫不猶豫地將手中刀扔在地上,高舉雙手,退後兩步。
那人眼睛掃過井邊,環圍的七人中立即奔出一人,卻是那另外一個小廝,過去摸了一下心口。
“報大人,隻是暈倒在地”,那小廝大聲回了一聲,似乎因為與原來那捧刀小廝感情極好,轉身惡惡地瞪了明溯一眼。
那內屋出來之人卻不生氣,隻是饒有趣味地上下打量著明溯。
其實,先前那小廝捧著的刀卻不是遊徼所有,此人才是眾人的為首之人,隻不過此人低調,故從未顯露身份,一直由那遊徼出頭露麵。
對於那捧刀小廝的功夫,那人心裏十分清楚,那小廝原來就是他軍中的掌旗親衛,一身武藝了得,尋常三五軍中壯漢都極難近得了其身。現在卻被一個少年無聲無息地得了手,那明溯的身手可想而知。
一時之間,那人心中起了愛才之心,沉吟不定。
“賊子竟欲行刺梁國尉呼!”見大人不言,遊徼肥著膽子上前喝話。
“你才是賊子,這是我家,你們擅自闖了進來,我作為主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誰曾想到你們主人在我屋裏。”明溯對眼前之人畏懼,不代表對那遊徼也須客氣。明溯一邊隨口反駁,一邊回想:原來他就是梁國尉,記得自己昏過去之前仿佛聽見誰在大喊“梁國尉在此”,難道就是這個梁國尉劈了自己一刀,可是他在喊投降,院裏隻有自己,他又讓誰投降呢?
想想那一刀劈盡世間萬物的一往無前的淩厲氣勢,聯係到自己初見此人的膽寒,明溯心裏不由對自己一陣鄙視。雖然現在確實潦弱了些,但自己總是要闖**天下,打下一番名聲的,現在看到一個小小的什麽尉,就怕了,將來人山屍海,還不得立馬屁滾尿流。想到這裏,明溯的腰杆直了直。
那人眼神一閃,露出一絲激賞的神色。顯然,明溯這點小動作一點不拉地落到那人眼中。
這時旁邊婦人接過了話:“明家哥兒,這位說話的是遊徼……”
婦人明溯認得,是那裏長的兒媳,算起來自己得叫一聲姨娘。隻是遊徼?遊徼又是個什麽東東。自己那博學的便宜父親可從來沒有向自己介紹過。
有那個什麽梁國尉在此,哪裏還輪到你一個小小遊徼說話的份?無知者無畏,明溯的腰杆愈發的挺直,也不說話,隻拿眼神挑恤地瞥著那所謂的遊徼。
遊徼正要再說什麽,那梁國尉舉手止住。
“如此,卻是吾等失禮了。”梁國尉笑謔地看著明溯:“隻不過,吾等是前來緝捕殺人犯典韋,你在他院裏,與他又有甚麽關係?”
“我是典娘子的假子”,明溯未經過大腦,一句話脫口而出,隨即就後悔了:“不過我可不認識什麽典韋。”
“大人,這個小婦人可以作證。”好歹是一裏之人,雖然年歲相差仿佛,自己倒也的的確確算得上長輩,婦人見局麵對明溯不利,忙出聲解圍。婦人心裏納悶,之前不是已然說明前後因緣,怎麽梁國尉大人突然像得了失憶症,死揪住明溯不放。
“賊殺人者,封其家產,扣其親至,這是國法。”這時,那捧刀小廝已然醒轉,梁國尉輕飄飄的一句,頓時旁邊八人躍躍欲試,尤以那捧刀小廝最為積極,忙從腰側囊中掏出繩索,便要上前。
“捕律:禁吏毋夜入人廬舍捕人。犯者,其室毆傷之,以毋故入人室律從事。”漢朝法律規定官吏夜間禁入民宅,否則殺之無罪,明溯絲毫不懼,據法相抗。一時之間,身後眾人倒也不敢向前。
有勇有謀,文武雙全,好一個智勇少年,假子葬姆,大孝順也,假以時日,此子定名聞遐邇。梁國尉眼中激賞更甚。典娘子生前隻相當於明家的保姆鍾點工,因為典韋殺人潛逃,明溯方以假子的身份送葬了典娘子,這一點先前婦人已經介紹過,眾人心中早已明了。
“本亭求盜殺人,借宿亭裏自是不便……如此,則勞叨裏長,吾等歇息一宿,明日再來便是。”裏長不在,可他媳婦在撒,沉吟一下,梁國尉轉頭對著婦人吩咐道。
“不勞叨,一點都不勞叨,小婦人這就回家備好夜宵去。”平常請都請不來的梁國尉能夠上門借宿,這是天大的麵子,送上門的高攀機會,婦人驚喜的連聲應下,急忙出門引路。
時近亥時,眾人也覺得饑腸滾滾,一行人匆匆出門,隻餘明溯一人呆呆地站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