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相思全身心撲在了畢業答辯上,因為準備很充分,所以即使在正式答辯的過程中遇到了一個老師比較刁鑽的問題,她還是回答得很完整。走出答辯室後,成績很快出來,她瞥了一眼放心走開,很好,她已經可以順利畢業,拿到自己想要的畢業證,她至少證明自己不會被任何事情影響自己的夢想。
留院的名單也正式放出來,常相思榜上無名,這讓吳曉菲和同舍的姑娘驚掉了下巴,幾個人馬上就嚷嚷起來了。常相思阻止了她們,道,“這個事情,鍾老師早就告訴我了,我知道的。”
“你怎麽這麽能憋?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吳曉菲十分氣憤,“還是不是姐妹呢?”
“憑什麽呀?第一名都不能留院,三四五憑什麽可以?”
“老師幫我抗了兩個月,扛不住了。”常相思道,“我已經投了別的好多簡曆,有幾家通知我去麵試——”
“那能一樣嗎?”吳曉菲更大聲了,半晌道,“是不是因為鍾老師要調走了啊?”
“調走?”常相思疑惑,“去哪兒?”
“我上次拿論文讓老師幫我改改,正好主任找他,讓他再帶一屆學生,他拒絕了,說會去別的地方任職——”吳曉菲說得有板有眼,“我當時就急了呀,他要是走了,我還怎麽考他的博呀?他說學校還有很多盡責的老師,隻要用心讀,讀誰的都一樣。我就問他去哪裏呀,他說有可能會去平城,因為那邊的領導很有誠意,願意讓他發揮——”
“他說的時候笑眯眯的,我以為是在開玩笑,根本沒放在心上。”吳曉菲比常相思還激動,“怎麽可能去平城,平城比B城差那麽多!”
常相思原本挺得筆直的肩膀垮下來,臉白得不成樣子,嘴唇抖了又抖,精氣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抽離。
常相思沒有打白文元的電話,這一段時間,她斷斷續續和白文元見麵隻有幾次,每次基本上都是在學校外見麵,溝通很簡短。她沒有和他對質,沒有提起任何關於鍾楚和張晚的事情,她不想貿然地定他的罪,也不想將所有的事情搞糟。可是,已經變得非常糟糕了,她甚至覺得自己下半輩子沒有辦法再麵對老師和師兄。
她拿了白文元宿舍的鑰匙和出入證,在宿舍裏等,這一個簡單的房子,承載了她五年的幸福和關於未來的許多美好的暢想。她熟悉它每一個角落,牆壁上有幾個裂縫,地板上的瓷磚掉了個角,廚房的煤氣管道老化,衛生間的馬桶該換新了。
時間越來越晚,宿舍樓外的路燈亮起來,車輛和行人的聲音漸趨於無,隻有隔壁人走路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門鑰匙的聲音,開門的聲音,開燈的聲音,室內燈火通話。
常相思眨了眨眼睛,對上白文元略驚訝的臉,他迅速調整自己的表情,露出微笑,“相思,你怎麽來了?”
“很久沒來了,來看看。”常相思道,“還有些事情,想要問問你。”
白文元將手提包放在椅子上,“你什麽時候來的?吃晚飯了嗎?”
“下午三點,還沒吃。”常相思視線跟著他移動,也許是因為心裏早就有了某些篤定,她越發覺得他不過是在掩飾心虛。
“怎麽不打我電話?”
“我怕影響你。”
“跟我客氣?”白文元打開冰箱,拿出雞蛋和麵條,“我給你煮麵?”
常相思想,她給他做了那麽多次的飯,最後吃一頓他親手煮的麵條,不過分,點頭道,“好的。”
白文元脫了外套,裏麵穿著一件淺軍綠色的襯衫,站在灶台前等水開,他認真地看著水麵,仿佛裏麵有什麽有趣的東西值得他研究一般。常相思靠在門框上看這個男人,他們曾經互相深入彼此的身體和心靈,毫無保留,她在他的整個生活裏自由出入,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是彼此的唯一。
“你最近工作順利嗎?”常相思聲音有點幹澀。
“還好。”白文元道,“工作範圍調整了,增加了新的工作內容,需要重新上手,所以有點慢——”
“又調職了?”常相思忍不住聲音尾巴上調,略帶了幾分譏誚。
白文元看一眼常相思,道,“你要下幾個蛋?”
“一個。”
他下了一個雞蛋,片刻後一碗清湯荷包蛋麵條就出爐了,小心起鍋,端到小客廳的茶幾上。白白的麵條上蓋了黃白的糖心荷包蛋,點綴了綠綠的菜心,常相思胃口大開,低頭吃麵。
“看樣子很餓了呀!”白文元試圖緩和一下兩個人之間生疏的氣氛,輕鬆道。
常相思吃完麵條,喝完湯,將碗筷整齊放好,扯了麵紙擦幹淨口手,這才衝他笑道,“最後的晚餐,很好吃,謝謝你。”
白文元的笑臉立刻冷下來,坐到她側麵的單座沙發上,認真看著她。
常相思道,“我要離開B城了,這次是專門來和你告別的,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麵,但是這幾年我都過得很快樂,謝謝你。”
“常相思!”白文元冷著聲音,盯住她不放,“B城多的是醫院,我已經在托人——”
“你果然知道這個事情呀!”常相思搖頭,“可惜,本來我還對留在B城充滿了信心,但現在,我覺得還是離開比較好。”
“你在說什麽胡話?”
“不是胡話。”常相思道,“我這一兩個月用的腦子,比過去七年都多,我簡直不知道我平靜的生活下麵,藏了那麽多的雷。你什麽都沒告訴我,把我隔絕在真空裏,當我發現不對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一個月前,我得知師兄的遭遇有可能是我的原因引起的,我在等,我想要沉住氣,看看你會不會給我說點什麽或者需要我做點什麽,可惜你沒有。今天,我知道鍾老師要調走了,我沉不住氣了。”
“我現在怎麽把自己的心情轉達給你呢?”常相思看著白文元,“恨自己太弱,恨自己太笨,還是責怪這個社會,責怪你,又或者是,怨恨你的——家庭呢?不,我想了一下午,相對於恨那些我沒見過的人,我更恨你。你沒有給我任何上場的機會,直接判定我要出局,為我做了投降的決定,並且是以一種非常不體麵的方式連累了他人。”
“相思,誰告訴你的?鍾楚還是鍾老,又或者是——”
“他們什麽都沒給我說過,反而安慰我,說對不起我,因為他們的關係導致我不能留院。我真是沒有麵目去見他們,去告訴他們,是因為我,我的原因,導致他們一個離開自己鍾愛的崗位,一個年老了反而要去新的城市任職。”常相思忍不住激動起來,臉頰通紅,眼眶充血,“我一想到老師給我道歉,而我還傻乎乎地接受了,心裏就火燒一樣難受——”
白文元沉默了一會兒,道,“相思,該我向鍾老道歉,是我對不起他們。是我太弱了沒有保護好你和他們,但是,你沒有必要因此而離開——”
“那你說說,我是為什麽而離開呢?”常相思眼中有淚,白文元的臉變得模糊起來。
白文元雙肘放在膝蓋上,身體前傾,雙手**,半晌伸手去拿茶幾上的煙和打火機。火光閃爍,照得他眉眼如刀鑿一般,他心知,這一次恐怕是忽悠不過去了。
把玩著打火機,白文元垂死掙紮,“相思,我想聽你說。”
“你家裏,給你介紹了新的對象,是嗎?”常相思輕聲。
“嗯。”白文元淡淡地應了一聲。
“你這段時間,應該是在和她接觸,對嗎?”常相思認真看著白文元,“如果我想得沒錯的話,你並不是真的看上她了,因為如果你真看上了,大概會主動和我談分手的問題。”
白文元將打火機握在手中,“是。”
“那你是在敷衍她,還是借此敷衍你的——”
“你猜的都沒錯。”白文元道,“我調查了鍾老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理清楚了一些人際關係,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人脈,發現自己太弱了。如果強行去抗爭,或者將要麵臨更糟糕的結果——”
“所以你妥協了。”常相思道,“沒有問過任何人,沒有征求過我這個事主的意見,甚至也沒有在意老師和師兄這樣的池魚,直接為我們所有人,投降了,是嗎?”
“這是最好的辦法。”
“當然。”常相思道,“我知道,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幫助師兄和老師,你的心是真誠的,我沒有責怪你這一點,我隻是在怪我自己。”
“相思,你不能把隨便什麽十字架就往自己身上背,你背不起。”白文元道,“這個事,怪我太輕敵了。我們暫時低調一點,等過一段時間,我再去想辦法試試能不能將鍾老弄回來。”白文元心裏也沒底,鍾老的事情隻是不過是導火線無端點燃的戰火,一個大院的院長調動,不是他這個層級的人能夠辦到的,甚至,也不是他的父母能夠決定的。
“不是。”常相思歎一口氣,道,“文元,我要離開這裏,隻是因為沒有我能留下來的原因了。醫生去哪裏都能做,不一定非得是B城。”
白文元的手僵住,手背青筋暴露,“你什麽意思?”
“文元,你曾經告訴過我,麵對他人的惡意的時候,心裏要有永不不妥協的力量。這句話給了我和你在一起的勇氣,我每一天都為此而努力。”常相思懸掛在睫毛上的淚珠終於低落下來,沾在她手背上,“哪怕我知道你和我有不同,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有巨大的差距,我沒有放棄過。”
白文元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眼珠又黑又沉。
“可是,你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妥協了,放棄了。”常相思苦笑道,“而這,隻是開始。你說,因為你還不夠強,所以及早妥協去平衡利益關係,反而可以有一個比較好的結果。你說的沒錯,可是,你可以用這種方法來處理任何事情,唯獨不能是感情。於我,意味著以後一旦有任何事情發生,你會因為妥協過一次而妥協無數次;於那個你目前斡旋的姑娘,你明白你是在做什麽嗎?”
“常相思,你知道,我愛的是你。”
“我知道,我也告訴過你,我愛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唯獨不能放棄自己。”常相思堅定道。
“留在B城,就不是你了嗎?”白文元終於忍不住破了臉上的寒冰,“我愛你,不足以留下你——”
“你的一步步妥協就是我的一步步妥協,最開始隻是你和別的女人見麵,然後會訂婚,也許還會結婚。隻要你不足以強到和你的家人抗衡,你永遠會直接讓我妥協。到那個時候,我將麵目全非,我還是我嗎?”常相思垂淚,“你愛我,愛的是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是被生活的無奈捆綁住的怨婦?”
“常相思——”白文元氣得胸脯起伏,“你不信我——”
常相思搖頭,半是疑惑道,“不,我信你,是你不信我。你甚至都沒有問過我,常相思,你願不願意和我過一段辛苦的時間呢?我一直在想,隻要你問,我就會回答,我願意。可是你沒問我,我今天想清楚了,應該是我問,白文元,不願意不願意和我過一段辛苦的日子。你願意嗎?”常相思眼中又迅速積滿了淚意,她搖頭,“你不用回答,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告訴我了,你不願意。”
白文元黑沉沉地眼睛看著常相思,他覺得自己仿佛一個被剝得皮開肉綻的屍身,被她用言語這把手術刀解剖,無所遁形。他說不出話來,隻看著常相思,把她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中,他想,他肯定要失去這個寶貝了。
常相思收起淚,道,“我們大概還是不夠相愛,所以沒有辦法為對方拋棄自己。文元,我們還是,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