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本“那些以步履記錄心事的書”,我說的是奈保爾。
這裏先談談遊記文學。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國門打開,國民經濟水平提高,旅遊資源的開發,使出遊越發便利。每天,都可以看到微博、微信上有人曬各種“攻略”“窮遊路線”,我們幾乎是身處一個“遊記盛世”。而實際上,遊記是一種特別難操作的文體,想要寫成帶有個人體味的作品又不淪為遊客視角的觀光日記和景點簡介,是有難度的。幾個比較成功的遊記作者:陳丹燕是靠對人事的敏感度;西西老師對建築有造詣,理解和關注空間的能力比一般作家強;村上春樹會去數乞丐碗裏的錢,留心細節,成就體溫感。
而遊記文學大師奈保爾,和他們都不一樣,我看他就是一種遊記型人格。
私以為,奈保爾的遊記型人格,成形於他對空間的態度。最近我把他的書重新翻出來細讀,對那些描述房子、旅店和寄居處的段落,都一一做了標示——我在想,由人對空間的態度,可以把人粗分為幾種:固定的、流動的和隨機的,等等。比如我,就是定居型人格,每天走固定路線,到固定的菜場,回固定的住所,用固定的時間表作息,長久保持固定的伴侶關係和結構穩定的朋友圈,在落點平穩的生活節奏中,嗅到某種秩序的芬芳。而對流動型人格來說,固定的空間對他是種桎梏,會影響他領略外部世界的風光,清空和毀滅一個前方未知的豐富世界。他內心空間綻放的快樂,和外部空間的包圍,是反向的。
奈保爾的爸爸,是個悲劇的房奴,在《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裏,有詳細的記錄。這本書其實寫的就是奈保爾的爸爸,他爸爸自小寄居在姨媽的屋子裏,後來寄住在梵學老師的屋子裏,又被逐出,婚後寄居在妻子的大家庭,和嶽母、小姨子關係惡劣。她們鄙俗不堪,他是被一群小市民圍攻的精神化的文青。死之前,他終於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是一座設計和施工潦草、門窗和梁柱都不太結實的破房子,一直到心梗猝死,他都沒有還清房款。這“房子”,也是一種對獨立身份、個人空間和歸屬感的渴望。
從大的空間來說,奈保爾是出生在英國殖民地特尼裏達的印度裔,他對記者朋友常常說他沒有祖國,在異地采訪時常常有不安全感,出了事也沒有母國的大使館出麵保護他;從小的空間來說,奈保爾自小隨爸爸寄住,成長於母係家族的房子裏,沒有所謂的“老宅”;從周邊環境來說,《米格爾街》裏的所有主角,也就是奈保爾少年時代的鄰居,沒有土著居民,都是從各個國家遷徙或者避難來的移民,街道上滿溢的都是流民的氣息;從成年後奈保爾自己的書裏看來,他描述自己的寫作環境,往往是在旅店裏,簡單成一個獨立的小房間,沒有對外麵的城市生出根係——我莽撞地總結下:這個對空間的態度,滋生了他的遊記型人格。
他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環球旅行者,也是文學層麵上的,他的寫作模式是跑去一個陌生的地區旅行采訪,比如印度、非洲或者南美小國,再由外圍資料向內挺近,在訪談的過程中不斷消化,最後內化為個人經驗,“抵達”核心——在他之前,當然有大量以殖民地為背景寫作的小說家,格林、毛姆、奧威爾、康拉德都有這類作品,但是他們所持的是宗主國的主人視角。而作為殖民地作家的奈保爾寫這些地方,更多的是客人的視角。
甚至在創作狀態上他也是無法安居的:寫小說時,哪怕寫出一本成功的作品,他也無法在那個安全的勝利港灣裏滯留,總是很快地焦慮起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