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本雅明的《柏林童年》是把成年的自己寄回童年,讓他自由穿梭於少時的街衢,任意暢遊,截取印象,以記錄種種“成年對視少年”的化學反應,那麽,《我們在此相遇》則是讓鐫刻在記憶之中的逝者複生,鮮活地加入生者的生活,把臂同遊。這些死人——母親、戀人、啟蒙者、朋友,曾經參與你生命的人,他們“親人不死,愛人不滅”,不但談笑自若,充滿動感,還會引導回憶。
已經死去的母親,和你挽臂同逛菜市場,不停地大聲說笑關於丈夫及菜市場攤主的故事,語氣裏沒有一絲謙遜。她不相信謙遜這回事。在她看來,謙遜是一種偽裝、一種分散注意力的戰術。她教你怎麽煎一條劍魚,囑咐你配上紅椒、青椒和黃椒,擠上檸檬汁醃製。她邊說邊發出屬於十七歲的笑,閃閃發光。
肯,幾乎是少年文學啟蒙的流亡者。在克拉科夫,肯和八十歲的伯格討論達·芬奇,而當年,正是他,一本一本地借書給少年伯格,給他講西班牙內戰、讀洛爾迦,對他說:“如果你非哭不可,那就事後再哭,絕對不要當場哭!記住這一點。除非你是和那些愛你的人在一起,隻和那些愛你的人在一起——若真是這樣,那你已經夠幸運了,因為不可能有太多愛你的人——如果你和他們在一起,你才可以當場哭。否則事後再哭。”讓少年銘記一生。
這不是複製記憶,不是激活,也不是用暮年之眼解讀青年的經驗。它是一種詩化的複活。這種記憶材料的活性處理方式,讓我覺得很新鮮。
第一遍我是當遊記看,想伯格的遊記能美到這種程度,取了最詩意的景點——裏斯本、克拉科夫、清河,以城市為坐標負載意象。伯格的混血氣味多麽迷人,他學畫出身,又是藝評家,時不時仍會評點某些作品或僅僅是視覺現象,比如南斯拉夫的風景是沒有視覺重心的重複以及反戲劇化的樸素;畫家出身的伯格,取景的能力也是一流的,隻有他,才會這樣形容梅李——“成熟時,它們的顏色是帶黑的紫,但是,當你把它們捏在手裏用指尖揉搓,就會發現它們表皮有一層霜:色如藍色木柴煙的霜。這兩種顏色讓我想到溺水與飛翔”,將顏色對官能的蠱惑力描述得如此性感;他也是時評家、老左翼作家,對政治和現實很敏感,總是念念不忘記錄隨見的不平,哪怕是在談愛情時,他也能在視線的餘光裏瞥見一個失業的工人。
伯格其實是比較典型的評論型人格。同樣出名,托賓的聰明會內化成人物的內在肌理感。《我們在此相遇》,是恰恰好,雖然對話也有點像格言體但不過分,政論隻是邊角,濃度高但還沒到聲勢迫人的程度。而《留住一切親愛的》,在我看來實在太濃了,一張凸向鏡頭的濃墨渲染的演講者的臉。
第二遍當記憶之詩。什麽是存在?什麽又是不存在?如何在空無之中創造一切?隻要有欲望和思念就夠了。相遇,從來就不是你遇見我,而是你遇見你眼中的我。既然如此,重逢也不必是你重見我,隻要你重見你眼中的我就行了。穿過記憶的走廊和迷宮,身體的挪移與記憶的腳步前後交錯,用學術的話叫作地誌學書寫,用情感語係叫重逢。
有趣的是,伯格選擇人物粘貼的活動地點。母親出現在裏斯本,書的封麵上就是裏斯本的電車在窄小的街道上開過。按伯格書中的寫法,開窗的人可以觸到街對麵。這是一個盛放折疊記憶最好的地方。它不那麽開放和舒展,而更多的是向內折的褶子。半舊的日子上方,有回憶的羽翼盤旋。寫博爾赫斯是放在瑞士——一個養老之地,博爾赫斯年少時躲避國內戰火時曾經寄居的地方,一個宜於幸福之地,他一直相信自己會回到這個故鄉,在肉體死亡之後——像一個青春已逝、性征模糊的中年女性。這是一個高山積雪又整飭的地方,冷冷的理性透出文明感。這就是地誌學書寫,通過描繪一個地方,體現一種抒情氣質,這個地方不再具有物理的實在性,更是一種觀念的存在。而肯是被安放在克拉科夫,東歐有種舊時的詩情,想想辛波絲卡,還有辛格的盧布林。那裏有柔和的黃昏和模糊的暑氣。而休是個不知來曆的移民,參加過西班牙內戰,還介紹伯格讀《巴黎倫敦落魄記》,放在東歐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正合適。空間的詩情,或者說,一種地理書寫的方式,裏麵有伯格對城市氣息的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