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重新讀了一遍本雅明的《莫斯科日記》,日記中,1926年,他為了追隨心愛的女孩布爾什維克阿斯婭·拉西斯,穿過了整個歐洲大陸的冰凍雪原,去尋找他尚未成形的愛情,並且解決他自己的政治傾向(是不是保留黨籍)。他要去考察新生的蘇維埃政權,他坐火車千裏迢迢從德國奔赴白雪皚皚的莫斯科。
同樣是生活記錄,本雅明回憶幼時的《柏林童年》,與其說是回憶錄,更像是記憶的試紙,或者說試著打開折疊記憶的練習簿。普魯斯特的痕跡是很重的。它是真正意義上本雅明式的以文學重建記憶的一種創作。它標示了本雅明的文學深度。如果說在對童年的記憶上,塞爾努達是以成年的腦在打撈孩子的心,而本雅明更像是對時間的深耕,微雕一樣把微觀之物放大,深掘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同一件事情上,將它揉碎就像揉碎土塊,將它掀起就像掀起土壤,深掘記憶,反複檢視。
《莫斯科日記》的譯者潘小鬆,說他並不很明白本雅明的學術,隻管翻譯。平心而論,這本書論技術,也不如《柏林童年》,但是,正因為這雙重的不著力,反倒有種在本雅明作品中並不常見的直視感。但《莫斯科日記》裏,既不懂俄語也沒有帶翻譯的本雅明隻是憑著到處閑逛、隨處直觀的視覺抓取第一手印象的記錄,用“相麵”法去理解這座城市,“所見即所得”,沒有文字技術的二次處理。
他看到了到處都是的列寧肖像、鐵錘和鐮刀,滿街都是乞丐。消費品匱乏,買布得憑票供應,酷寒的大街像是一個霜凍的玻璃鏡大廳,荒蕪、敗落。市場裏,手工工具、廚房電器、各種用具都是攤在雪上賣的。居民小區都大得出奇,更像是農莊。聖像被列寧像包圍,像被警察看守的囚犯。克裏姆林宮裏,有簡樸供遊客參觀的俱樂部,隻要按下按鈕,列寧走過的足跡會在一個小裝置上亮起,而他喜歡的象棋也得以普及,俱樂部裏全是象棋桌。本雅明此時是受阿斯婭的影響?對社會主義還抱有一些善意的臆想,但是也尖利地看到了月亮背後的腐朽麵。這就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蘇聯。
冷硬之下,未嚐沒有溫柔的花絮。來說說莫斯科的花——冰花。棉花糖機轉出的花樣冰糖,還未入口就冰凝了,冰冷得甜絲絲;農民們圍巾上點綴的圖案,就是模仿窗子上的冰花;農婦們織出的花邊,也是在用棉線描摹冰花。這是高寒地帶才有的素材,也是蹈雪盛開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