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日本人的散步文化,壽嶽章子的京都三部曲,也是以散步的路線為敘事線索的。
從《我們仨》《也同歡樂也同愁》《上學記》《上帝送我一把小提琴》《合肥四姐妹》,一直到手上在看的這本《千年繁華》,一個京都老太太沿著成長的街巷,隨心隨喜地瑣憶,三聯確實盛產“溫暖牌回憶錄”。
這套京都三部曲,個人比較喜歡《千年繁華》,它是壽嶽章子從出生開始,循著自己的成長史,以個人為經線、街巷地域為緯線,有序編織出的一幅幅場景。日本人的這類散文都很好看,又比如永井荷風的《晴日木屐》,也是永井用腳步來量、以散步的方式來記錄東京的每個角落,包括他小時上學,哪裏有一棵穿過房頂的樹,他也會記下——舊時俄國文學有高遠的靈魂感,日本文學則長於低矮貼地的日常細節,也就是樸素去躁的“侘寂”氣質。前者是靈魂之花,後者是世俗的根……這也是我內心的兩個支點。
寫過京都的作家,實在太多了。想想渡邊淳一的《化妝》,裏麵關於藝伎生活,怎麽梳妝打扮、待人接物之禮數的工筆細描;還有伺候客人吃飯時,應四時之景,要配不同的餐具,連室內插花都更替有致——春天的晚梅,秋天的紅楓;到了年節,要請老客聚餐,感謝一年來的關照。這些細節,是很有人情味和物趣的。穀崎潤一郎晚年寓居京都,許是被那種質感細膩的生活潤澤著,才寫出了《細雪》這樣落筆家常的鴻篇吧。
林文月寫過《京都一年》,寫到京都人的口音,綿軟甜糯,男人說京都話很陰柔,但女人說就很嗲。他們的吃食,清淡寡味,少葷食獸類,入口不甚驚豔,但回味悠長。京都以園林著稱,禪味十足,大片的白沙,上掃或勾出旋紋,模仿水麵。還有山石壘砌成名山的樣子,仿的是我國北宗畫派的枯淡蒼勁的路數。長時間凝眸於斯,會頓發禪心、平生幽玄之古意。中國古人對季候的敏感,在他們身上好像保留得更完整,做俳句要用“季語”,餐具要應時更換,衣服也是。
舒國治寫京都,發現“日暮掩柴扉”“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之唐詩宋詞意境,唯在此能尋到:“又白川稍上遊處,與三條通交會,是白川橋,立橋北望,深秋時,一株虯曲柿子樹斜斜掛在水上,葉子落盡,僅留著一顆顆紅澄澄的柿子,即在水清如鏡的川麵上亦見倒影,水畔人家共擁此景,是何等樣的生活!家中子弟出門在外,久久通一信,問起的或許還是這棵柿子樹吧。”
壽嶽章子筆下的京都,和他們的都不一樣。不似旅遊指南的草草及商業化,也不是文人騷客遊京都的清閑散淡。它更有日常的質地及時間的味道。沿街的小店,店主是誰、家世怎樣、東西的滋味,全是老街坊式的熟稔。回憶了父母的婚戀過程、家中的飲食、服裝習慣、童年往事,曆數她家與榻榻米行、掃帚店、味噌店、木屐店、書店、染房等店鋪以及寺廟的來往與交情,一一記錄媽媽做過的菜,都是些家常菜蔬,醃蘿卜葉、海苔飯、大根湯……回味不已的樣子,更是親情之味吧。
記憶中爸爸和媽媽吵架我覺得很有意思,爸爸應酬所以沒回家吃晚飯,媽媽很傷心,因為珍惜和他相聚的每日時光,少一天都不行。讀時覺得淡然,回想起來,真溫暖。還有她回憶柳宗悅的片段,說柳宗悅耽美,看見美物就要盛讚不已,反則痛罵不休。話說後來在柳宗悅的《民藝論》裏,讀到寫和紙的那篇,提到一個“紙友”(這個詞好趣怪,哈哈),那“紙友”寫了本關於紙的書《和紙風土記》,柳宗悅說,“對和紙的崇敬與鍾愛在他的思想深處根深蒂固,現在各地殘存的手抄紙作坊,大概都接待過他的來訪”,這個人原來就是壽嶽文章,也就是壽嶽章子的爸爸。
京都三部曲中,《千年繁華》最易讀,因為有壽嶽章子個人的成長史,這是敘事線,注意力很容易帖服在上麵,這個人善於寫人事:沿街的小店,店主是誰、家世怎樣、東西滋味,以老街坊式的熟稔道來,貫穿父母的婚戀過程、家中飲食、四季服飾、童年往事。《喜樂京都》《京都思路》像是印象派筆法,隨心散記。
壽嶽章子寫近人處很好,所以《千年繁華》最好,爸媽弟弟老街坊,人氣暖暖,熱熱鬧鬧,第二本還有些熟悉店家,人味沒散,第三部主題是京都道路,我感覺不如永井荷風寫在東京散步的《晴日木屐》。想著這二人覺得特好玩,壽嶽一看就開朗、喜人,永井是在孤獨的散步中思考。
《喜樂京都》的插畫風格,清新恬淡,總讓人覺得熟稔,再一看,果然和《東京下町職人生活》為同一人所繪,就是澤田重隆,書後還附了他的繪製采景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