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皮皮看安野光雅的繪本《三國誌》——《三國演義》是小說,《三國誌》卻是曆史,為畫這本三國誌,他曆時四年,特地去中國眾戰事遺址做考察。
來看畫吧,他坐長途車去了董卓被殺處,那裏如今曬著黃燦燦的玉米;呂不韋自殺的深山荒地,已變成了森綠梯田。又有一次,他乘著摩托艇去畫赤壁。在畫冊橫版大開頁的對開版麵上,左頁是昔日廝殺血戰、火光映天的戰場,右頁是日之夕矣、牛兒緩步漫步河灘的今日田園,戰火與靜好,左右對峙著——這個今昔對比,是這本書的基調,這本繪本,其實就是安野光雅視覺化的曆史感喟。
看著看著,時空開始模糊起來,順著他的畫筆,我們遙遙聽到赤兔馬仰麵長嘶,它奮力想救起主人,聽到張飛一夫當關的震天長吼,也能聽到安野光雅對著千載江山、浪淘盡風流人物的一聲長歎——他不是司馬遼太郎,也不是井上靖,他不是那種精研和複原中華史的學者或作家,他不過是個暮年的白發老者,這書是他用畢生行過的羈旅、閱過的人事、溫熱的生命體驗,對這個東亞鄰國曆史的觸溫和理解。
之前看他的《旅之繪本》,裏麵有他去過的美國及幾個歐洲國家——安野光雅描繪歐、美、日的風光都是異質的美:英國石質般的穩重敦厚,意大利處處都是文化遺產的豐麗,美國的荒野闊朗。不僅景觀風格,甚至繪畫技法,他也會和當地美學有微妙的融合,比如他畫的《三國誌》裏,有些是以中式水墨來寫中國山水。
安野光雅出生於1926年,他自幼非常喜歡畫畫,因為家貧和戰亂,他沒機會係統地學習,戰時物質匱乏,寄寓他鄉,他形容自己像株無根的水草,但是“哪怕是根水草,隻要能畫畫就行”,他和油漆匠討漆料,到處找食用色素來畫。戰後他遊曆各國,看人文遺址(畫家故居、名畫取景處),汲取精神營養,並在畫中實踐。他常說繪畫唯一需要的就是喜歡,“至於技術是體驗性的,在畫的過程中自然就會了”。在《三國誌》趙子龍那頁上,我瞄到他蓋了一個私章:“雲中一雁”。我想起這是他至愛的四個字——創作就是一個人的跋涉,無師無承,無依無傍,就像一隻孤雁振翅向雲深處飛去。偶有人會心,更多人不解,雁隻長嘯一聲,漸行漸遠——現在回頭想想,安野光雅的自傳叫《繪畫是一個人的旅行》,簡直是一種預言。
其實激發我的點是:作為慣用文字為舟渡時間之河的人,我對一個用視覺來思考、記錄世界的人,生出的那種好奇心——他的畫並不是機械的場景複刻,而是將諸多人事在腦海裏重新取舍組合了一遍。
這個隨手可以舉出很多例子,建築大師柯布西耶,在他的東方遊記裏,畫了很多旅行插圖。這些圖,我不是用來觀景的,而是從這些視覺旅行筆記中可以揣摩他的審美改向(這次東方之行的美學影響,在他之後的創作中逐漸顯影),隱約摸出他在建築思考的脈搏。他的畫三維感很強,可以明顯看出對空間構造的解讀欲望。另外,還有一本是動畫大師宮崎駿的建築畫集《龍貓的家》(就是龍貓想住的家,宮崎駿畫下了他心儀的一些民居)——正好和柯布西耶那本反向而行,一個是建築師的畫冊,一個是畫家的建築筆記。
即使同樣是長於用光影來記錄心曲的人,他們的側重點也不同。安野光雅是對情境非常敏感,他的畫中甚至可以看出空氣質感:華北平原的空氣幹燥,士兵眯眼鬢亂,婦人用漢服寬大的袖子掩麵抵擋風沙;而南下到了長江一線,江南的花樹,在潤澤的空氣中開出篤然的明麗鮮妍。
他素來就有一股日式較真勁兒,之前看他配圖的懷德《大森林裏的小木屋》還特地做了一段筆記:“這次重讀時,我留意到一些細節。比如這頁上寫家庭聚會,奶奶在做家務,裏麵提到‘奶奶針線筐旁邊的丁香果的清香’……丁香有香味但顯然不是清香,再說它也不是‘果’,後來我又對比書上配的圖片,才恍然大悟,這個丁香果,就是我在蔡珠兒書裏看到的‘丁香橙’。‘把一個橙子密密麻麻刺入丁香,風幹後吊掛在衣櫥或紗帳裏,熏香兼驅蟲,這就是歐洲老輩人的丁香橙。英國鄉間的老房子裏,偶爾還留存了一兩顆。原本甜柔的清香被時間磨損得灰暗濁重,但卻和木器老家具地毯之味融合,構成老房子的親切體味。就像我阿媽房裏混合了百雀羚梳發油和十斤老棉被的味道’(蔡珠兒)。不得不感慨插畫師安野光雅對細節的考證功夫和精細寫實。”
安野光雅的插畫,是做了資料準備的。
再說回玄武湖這幅畫,我揣測他的取景角度,應該是玄武湖的東湖那帶。初夏,那裏會盛開一大片紅荷,早上是水上運動學校訓練的時間,運動員們大力劃槳,教練乘著有遮陽篷的電動船在後麵喊叫指揮,湖麵回**著充滿雄性荷爾蒙的聲音——自古這裏就是吳國操練水軍的地方,而遠處的雞鳴塔,也就是古代的雞籠山、欽天山,觀星機構“欽天監”即在此。那些看星星的夜晚、捍衛國土的熱血都逝去了,南朝四百八十寺悉數傾頹凋零,繁花似雪的梅花山下埋葬了孫權,隻剩青青隨風旖旎的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那就以此為例,來分析下他的風格吧:對比(我拍的)實景和他的畫,可以看出布景不是精確寫實,山景以水墨筆法蒙上了氤氳之息,雞鳴塔被拉長,水麵後退,山的體積感擴大而堅定,形成明快的視覺衝擊力,強化了題詩的寓意,也就是他心中的感喟。他想重現的與其說是“事實”,莫如說是“心理真實”。用他的話說是:“我在小鎮畫畫,但我畫的不是小鎮。”
曾經見過一幅畫,是他重臨凡·高取景的麥田,他畫了一幅麥田即景,我一看就笑起來,安野光雅版本的麥田都是清淡靜謐的,全無凡·高畫中熊熊烈焰般的滾熱**,畫者的心相造就了氣質——他是那麽可愛的人,他有把心愛的椅子,到哪兒都帶著,像身體的一部分。為了防丟,還特地買了一把備用。“這事得瞞著原來那把椅子,”他說,“我希望它相信,我可隻有你一個喲。”怕椅子傷心的溫柔老爺爺,怎麽能畫出燃燒的麥田呢?
他是白發童心。戰後工作難找,他就做了代課老師,興致勃勃地帶著小朋友們做各種科學實驗,有次他熟練地畫出櫻花剖麵圖,偏偏有個較真的小朋友幽幽發言:“有的花好像沒有雄蕊呀!”他也把花掰開看,確實沒有!安野光雅隨即去請教博物館老師,後者說因為部分雄蕊進化成花瓣了!啊!啊!啊!啊!安野光雅忍不住奚落起雄蕊:“它就那麽想當花瓣嗎?完全遺忘了自我!”我大笑起來,和雄蕊抬杠的老爺爺,難怪他日後畫了那麽多兒童繪本。
很愛他畫的一本野花和精靈的繪本,和我喜歡的Gemma Koomen很像:雜草堆裏的小精靈和花朵一樣高,穿梭嬉戲在花間,“萬物有靈則美”的圖像版演繹,隱隱透出對環境惡化導致田園荒蕪的憂慮。但是區別是:英國姑娘愛畫鈴蘭、雪滴花、菊科這種清雅的花,而日本老爺爺畫的都是三色堇、瞿麥、風鈴草、蒲公英之類不起眼的雜花野草,更多側重對微物的憐惜之心,野花的根莖蕪雜,他很耐心地一根根畫出來,這裏麵,是對最微小生命的體恤,他用溫柔的美來感化,而不是厲色教育。這點讓我非常感動。
我找出之前寫Koomen的筆記:“Gemma Koomen,最近喜歡的一個畫家。她的畫稚拙清新,消解了現實世界裏的人、動物、物品的客觀視覺比例,人比花小,熊也比花小,或者說,畫者對大小完全不關心,因為:肉眼中的大小,和心眼中的大小,本來就不是一回事。 所有世間的秩序都不複存在:黑發女孩在銀蓮花下讀書、小孩騎在白鵝背上、花莖間的小老鼠、拿著望遠鏡看月亮。一切都是輕手輕腳的:花瓣溫柔地貼向戀人、雨滴也輕輕地落在孩子的蘑菇傘上……他們是害怕驚醒一個夢境嗎? ”
奇怪的是:我看安野光雅這本繪本時,也是屏息靜氣,生怕驚走了畫中的精靈。我想,那是直通童年的某種靈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