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到一張照片,是BBC一部紀錄片的封麵海報,突然發現那是托芙·揚鬆,兒童文學“姆咪穀”係列的作者。她筆下的木民矮子精住在森林裏,樣子像直立的微型小河馬,胖胖的,很羞澀,熱愛陽光。而這次,因為照片中的臉,我去看了那部紀錄片。

那是一張北歐風格的臉,嘴唇薄薄一片,手指夾著煙,笑起來時一邊挑起了嘴角,但如果不笑,估計是低溫的——她生長在高寒地帶,在冬天有三個月不見日光的芬蘭,但是你知道,北歐的風土,背光的效果,卻是盛產兩個工種的文藝人士。一種是苦思冥想人生終極意義的室內哲學家及晦澀哲人化的導演:易卜生、克爾凱郭爾、雅斯貝爾斯、伯格曼;還有一種,是陽光明媚、向光而生的兒童文學家:丹麥的安徒生,瑞典的林格倫、拉格洛夫,還有她——揚鬆。

揚鬆出生在一個藝術家庭,家裏的寵物是一隻猴子,穿著格子西服的揚鬆在母親繪圖的桌邊,開始了最初的創作。十四歲時,她已經是芬蘭著名的漫畫家。那年她有一張照片留存,典型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風格,波波頭,帽簷掛著紗網的小禮帽,小小一粒珍珠耳釘,早熟而靚麗的少女。那時一戰結束,香奈兒開始主宰時尚潮流,女性柔媚元素被縮減,裙子下擺加大,下肢有了更多活動空間,女權思潮逐日興起。這張照片美嗎?是的。但那美不過是時代的平均數。不知何故,我更愛她後期那些刺穿了皮相,個性破繭而出的粗糲臉孔。

在一次逗弟弟玩時,揚鬆隨手畫了一個卡通人物,叫姆明,這個日後風靡全球的姆明家庭,其實是揚鬆自己家的投射。熱愛颶風、總想待在生活浪尖的姆明爸爸,當然是揚鬆的爸爸,每當他看到火災的煙霧,就會興奮地攜孩子們去看火場;永遠喜怒不驚,像撒切爾夫人一樣,拎著的巨大手提包裏裝著你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隨時可以對付任何突發災難,這個姆明媽媽,也就是揚鬆的媽媽。不僅如此,揚鬆的同性戀人、她自己,以及日常發生的瑣事,包括母親逝世這種無法消化的情感創傷,都被漫畫記錄下來了。漫畫即是她躲避紛亂人世(二戰、對同性戀及女性藝術家的敵視)的隱居地,像媽媽的母體庇護著嬰兒,也是她宣泄情感之地。

赫爾辛基的車站裏,至今掛著她的一幅巨型油畫,畫得像一幅夜宴圖,很多賓客,起舞應酬,她自己孤獨地坐在桌邊。她留有中性、硬朗的淺金色短發,穿著男士襯衫,喝著香檳,抽著煙,淡淡地望著和其他人跳舞的情人——當時她正經曆著一場失戀。她臉上的線條比少女時要硬,輪廓更鮮明,有重金屬味,像一個冷冷的容器。

然而總有什麽,從眼角潑濺出來,她說:“畫麵中不僅得有線條和色彩,更得有情感,哪怕是強烈的絕望。”而她描述一場愛情,說“那是痛苦的歡愉”——大多數人,在他們很年輕時其實已經死去,餘生不過是“沒有生命感但繼續活著”。而她,與生活頻頻舉杯,在飲下命運的酒宴上,無論甜苦,她從未空杯。

BBC給揚鬆拍的紀錄片很美,歐式房子明朗的線條,水邊的船屋,黃綠二色的有軌電車轟隆隆開過市區。片子裏有揚鬆的工作室。中年之後,揚鬆有了穩定的同性伴侶,她們一直相伴到死。她和她的同性戀人都是藝術家,需要獨處空間,於是租了兩個遙遙相望的工作室,可以在閣樓窺到對方的陽台一角,我愛極了揚鬆的那個鑄鐵小陽台,上麵擱著一張塗成藍色的桌子,中午休息時,她們也會一起在此用餐。

後來“姆明”(Moomin)這個形象風靡全球,揚鬆卻遇到了創作的枯水期。於是,四十多歲時,揚鬆和同性戀人,在一個外界船行半小時才能到達的孤島上建屋、定居。這裏沒有電,沒有衛生間,得用斧頭劈柴火烤捕來的小魚。揚鬆在海水中遊泳,戴著野花花環。她打著傘,去看魚。七十多歲時,她們離開小島,去各地旅行:日本、夏威夷、聖佩德羅……她們沿途收集了很多爵士唱片——在紀錄片裏,每到事有轉折,比如畫展失敗,揚鬆去小島尋求靜謐,由悲傷走向愈合的那些瞬間,爵士樂就會歡快地響起,盡責地渲染快樂氛圍。

拍紀錄片的導演,坐船去了揚鬆隱居的小島。我熱愛一切與島嶼有關的逃逸故事:從秩序中出逃,逸居於心。

比如伯格曼和麗芙·烏曼的法羅島,他們沿著海岸線散步,但不發一言。他們花幾個小時看海,但還是不說話,把彼此都看成了海水。伯格曼給麗芙·烏曼拍了海邊的照片,大家都說像夢遊;我也喜歡十九世紀女作家西莉亞,之前寫過她:“她是燈塔守望者的女兒,四歲隨父遷往隻有岩石、到春天才長青草的孤島。十五歲嫁人,丈夫返回陸地,她帶智障兒子回島開墾了海島花園,托漁船捎來種子,用蛋殼培育花苗,引進青蛙吃掉害蟲,待客時用大海螺裝了鮮花掛在客廳裏——不知她是否寂寞,我想象著‘她喜歡和花朵說話’的樣子。”還有,晚年隱居海邊的梅·薩藤。《海邊小屋》裏,我記得她形容海水顏色的那些詞語:緞藍,湛藍,淺藍,鈷藍,深藍,安吉利可藍。

仔細看著片子裏揚鬆居住的小島,寒帶的小島和熱帶島嶼味道不一樣,哪怕是夏天,都有股子寒意。驚濤厲聲拍岸,幾欲裂石的暴烈架勢,石頭縫裏長著叢生的紫色薰衣草,沿岸仍可見北歐的針葉林。紀錄片的畫麵色澤飽滿,我幾乎可以聞到樹脂的清爽寒香。在揚鬆的書裏,她寫在海裏遊泳,會被冰涼的海草裹住腿。她們在海灘上種土豆,覆蓋上海草,長出的土豆小小圓圓,溢出粉色光澤。

揚鬆的成人作品《夏日書》寫的就是小島生活。我無法複製出那種簡單透明的微妙感覺。有一篇叫《威尼斯》,奶奶給島上唯一的小孩,也就是她孫女索尼婭講威尼斯的故事。她給孩子搭建了城堡,兩人一對一答地編著威尼斯故事,晚來風潮,卷走了城堡,奶奶趕緊趕做了一個新的,澆上水,抹上煙灰,製造出仿舊效果……這並不是愛護童心那麽單向度,倒像是保護某種心靈珍物的存在感。

在《夏日書》裏,揚鬆寫道:“這是一個普通的島,一切都是滿的,每個人都有他確定的自信和固執,在他們的海岸線上,一切都堅如磐石,一切又都漫不經心。”這可能就是那張照片流露出來,並擊中我的氣質:島一樣的無邊際的自我,又有清晰的存在輪廓,勃勃的生機,生活絕對不是被動地被命運抒寫——書裏有一個絕妙的故事,寫的島上來了個小客人,她穿著精致的小皮鞋,有一頭華美的卷發,可是她在島上不停地哭,在房子裏怕螞蟻,在船上躲螞蟻又怕風,跳進海裏,海水會毀掉她的頭發……我猜想,她是被那種孤獨又自由的島嶼氣質給嚇到了。

而我就在這暑氣沒頂的夏日之中,看了這部清涼的紀錄片。腦海裏湧過一些片段,及詞語。寫下心裏的幾句話,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