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讀過佐野洋子(我能找到的)所有中文版作品。像很多熱情讀者一樣,一旦迷戀上一個作家,就會四處找尋和收集她的文章,完整的文本固然不能錯過,哪怕是隻言片語的斷章、對話集,我也找來看了。

老太太有種瀟灑的痞氣,下筆帥死了。摘抄幾個標題給你們看看:《漏水的茶壺沒有明天》《因為是大屁股的勤奮者》《我可不那麽想》《不是這樣哦》《母親穿著石膏味的白鞋去哪裏了?》《暫時不想參加葬禮》……有一篇剛寫開頭,她尿急去上廁所了,接著,尿完她就開始順勢寫起小便來了!她寫她小時候,在泥地上隨意找一處小便,尿出一個小凹處,螞蟻爬進去淹死了,後來幹脆直接找螞蟻窩尿。然後小哥哥也跑來了,擠開她,掏出小雞雞,把尿也準準地尿進那個小螞蟻窩裏。這個小哥哥在十一歲時,因營養失調而死,他有一雙很大很深的眼睛。晚年罹患癌症、被切了**的佐野洋子,叉開腿坐在馬桶上,想著和她一起搶螞蟻窩尿尿的小哥哥,記憶永遠停滯在童年。一個將死之人,懷念六十年前死去的人,沒有一絲貧弱的感傷,隻是想著:“真想找好多螞蟻窩給他尿尿啊!”

她真是肆無忌憚,全是信手拈來,常常寫著寫著就這麽著走神了,一點都不照顧讀者的閱讀線索,文思像個小孩子走路,忽而跑你前麵,忽而隨後,忽而又不見,然後你沒法真和她生氣,甚至,最後我發現,她的走神處,居然都是她的最可愛處。

她從心到口,都是一條直線(一般作者麵對想象中的讀者,要不斷避讓道德暗礁,做路線調整,害怕三觀不準,觸怒讀者,又有一部分吐槽文作者,是專對著怒點寫,以博取眼球,而佐野洋子是壓根兒就不把讀者放在眼裏),她就像某種歌手,往台上一站,就是一副“老子怎麽唱他們都會喜歡聽”的氣勢。我一邊讀一邊罵:“你真敢這麽寫啊?”太安全的寫法,往往乏味,她這個痞子氣,倒像是一種又萌又壞、童言無忌的小朋友,帶著反派的迷人感。

但是,我到閱讀她的文學作品很久之後,才開始係統看她的繪本。我幾乎已經忘記:她是一個繪本畫家出身,武藏野美術大學畢業,留學德國,也隻是為了進修版畫,最近我在安藤雅信的書裏看到,當年,考美術大學並非易事,而佐野洋子的全部生活費是來自她那個脾氣乖戾的寡母,可見她求學生涯頗為艱難。

第一次,我仔細地審視了作為畫家的佐野洋子。說句實話,可能是因為學版畫出身,她的筆觸粗糲猛烈,而大多數為兒童作畫的繪本畫家,筆法都是非常清新柔美的路數,處處賠著小心,溫柔地設下重重機關,力圖以春風化雨,把愛與美植入兒童的稚弱心靈。

佐野洋子可不。她的畫一點都不精致,看上去像隻抓兔子的隼一樣,淩厲地撲下來,完全不講究動作的美感,卻抓到了最重要的獵物,也就是作品的意義核(其實,佐野洋子的文字,也像她的畫筆一樣,沒有精細的煉字,那個用詞,看上去簡直是隨手抓來的),她那本一氣寫出,賣了幾百萬本的《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

她筆下常常出現一種形象:似乎是個嬰兒,光溜溜或穿很少、肚子鼓鼓的(嬰兒的內髒是下垂的),又像一個文明開始前的已經幾十萬歲的原始人:臉,是一張非高貴品種的野貓臉,眼睛也像貓一樣斜睇著、亂發如飛蓬——動物凶猛的獸力、辛辣老熟的智慧、嬰兒原始的天真……合成了她的氣息。

這就是她,每本散文集後麵,那個發聲的女人,那個在中國出生、作為戰敗國遺民長大,哥哥弟弟都餓死病死,父親早逝,母親因此發了狂,動輒暴躁罵人,就是這樣一個在粗糲破敗環境中摔摔打打長大的野性十足的佐野洋子,我終於有了一張她的照片,不是在履曆文件裏,也不是在書籍扉頁上,而是,在她的畫裏。從此,我讀她的時候,那個在我腦海中盤旋的被稱作“佐野洋子”的形象,終於賦了形,如魂魄,找到了安放它的形。

佐野洋子的沒心沒肺裏,有著暗黑的核心,而這個多層次、多維度,才是她吸引我之處。

讓我們從她生命的源頭看起:佐野洋子的母親,一點都沒有我們默認“母親”這個身份概念下的柔情、溫婉、護犢情深,相反,她冷硬、尖刻、寒氣逼人,連我這個讀者看著都發寒。

佐野洋子回憶中唯一的溫情時刻,是母親擦完發油,喊她過去,把多餘的油分抹到她頭上,也就是拿她當作一個移動卸妝紙巾?因為這是母親和她唯一的身體接觸,會讓她無限回味……這個細節總是讓我想哭。餓極了、渴極了,可是沒有愛的甘露,一滴都沒有。到老了,母親癡呆了,變成了佐野洋子的孩子,那溫情,才一點點生出來——她不愛母親,因為對方如同愛的絕緣體,一個銅牆鐵壁的冰窟,或冰冷光滑的井壁,根本無處去進入、去落腳。

有種說法是,把佐野洋子麵對癌症的瀟灑,理解為勇鬥癌魔的樂觀無畏,就像當年把麥卡勒斯塑造成一個身殘誌堅的美版張海迪一樣,怎麽可能呢?佐野洋子根本就不是心靈雞湯倡導的陽光積極,她自小就近距離目睹死亡,一次又一次,幼年,她作為戰敗方眷屬,在中國度過,她最愛的小哥哥,死於配給不足的營養不良,弟弟也緊接著死去,還沒來得及長成一個成年人的模樣,她在半夜翻過無人的山丘,穿過漆黑的荒山,去拍醫生的門,眼看著母親被一個接一個死去的孩子刺激得狂哭。她太清楚,就算人死了,來年的花也會繼續開,星星會發光,雨會落下,沒什麽了不起的……這是她從小層層積累的死亡經驗。

佐野洋子長年患有重度抑鬱症,臨死前她和醫生討論死後事宜,也帶著一種疏離的不在場感,好像自己的死亡都是隔岸的——她們就死亡做了一個對談。醫生說:“有太多人對死亡毫無概念,所以你要多寫寫關於死亡這件事。”佐野洋子說:“我也是因為自己快死了,才有了一點經驗。畢竟是第一次(死),我也想好好觀察一下。”她誠實地記錄著自己最後的時光:醫生說她還能活兩年,她立刻一擲千金地買了跑車,結果過了兩年還沒死,她想:“怎麽辦?錢都快花完了……”化療掉頭發,她剃光頭,對著鏡子照照:“頂著這張臉過了幾十年,我真是堅強啊,不過!禿頭才知道,原來我的頭型這麽美!”

她那麽成熟睿智,飽經人世滄桑,洞曉一切世情,估計她有一百多歲了,可是,她又那麽新鮮勃發,好像昨天才剛剛出生,也許,她今年五歲?

她寫過一本《五歲老奶奶去釣魚》,說的是,一個老奶奶過生日,隻有五個蠟燭,那就過五歲生日吧,第二天,老太太和她的小貓孫子去釣魚,路過一條寬闊的大河,老太太站在河邊,再一想:“我是五歲啊!”嘩,就跳過去了。

這個故事……什麽嘛,有沒有一點邏輯啊?但是,在佐野洋子這裏,一點不錯,就這樣了。她既不溫柔也不講道理,可是,沒有人,比她更對了。五歲?一百歲?本來就是“相形不如論心”。

又有一篇寫她看雜誌訪談,記錄日本的老年人,不是勤奮的匠人,就是四點半起床的老太太,“還有八十歲的老先生,多年堅持照顧癱瘓的老太婆”,佐野洋子說:“也從來不說老婆的大便很臭,全日本都沒有一個頹廢不幸、對社會毫無貢獻的老人嗎?真讓人沮喪啊!”……我笑得半死,想起我和我的豆友們,辛辛苦苦地避開公知堂皇講演的微博、密布勵誌正能量的微信朋友圈,隻想躲在豆瓣網,來個精神上的“葛優躺”,理直氣壯地喪下去。

佐野洋子處處都“不正確”,但是處處都“對”。這個奇妙的落差,造就了原始生命的生機勃勃。我們內心被禁錮的某種真實感,被她打開和釋放了。痛快淋漓!終於有人敢大聲地發出心聲了。

不僅是她,深想一下,汪曾祺作品中有人情味的老鴇,契訶夫筆下有善良的囚犯,毛姆書中有純潔但寡情的少女,特呂弗鏡頭裏有永遠的三人行……這些都“不正確”,但是“對”。情節如行雲流水,有種自身的生長邏輯。故事不吻合道德律,談不上行止端正,但能做平情境公式,即:以人物的性格,在當時的劇情走向下,隻能發生這個行為。

最好的文藝作品,都是“對”的,最難看的,都是“正確”的。那些“正確”,不是在真實的土壤中長出來的,而是在道德護持下,由邏輯和思辨推出來的,漂亮的思維體操,它們相當於真空條件下的實驗室數據,在生活中根本沒有操作性。在辯論中,“對”打不過“正確”,“正確”一臉凜然地站在道德高地,雄赳赳氣昂昂地教訓別人,“對”的聲音很微弱,可周圍的人,卻越聚越多。

佐野洋子是個天才。

天才是什麽呢?大約有這麽幾個特點:忽大忽小,天才都是把一顆老靈魂,混上一顆童心,糅為一體,她就是“五歲老奶奶”,五歲哦,但又是老奶奶;無翼而來的天分,看不到清晰的成長線,所謂“提筆即老”,麥卡勒斯、張愛玲寫出最成熟的作品時,都隻有二十多歲;不是技術化的、均質的好,就算水平發揮有起落,也不影響它的光彩。也就是說,即使在她寫得不好的文章裏,那種天才的氣場,閃閃發光的隻言片語,仍然能把整個黯淡的文本照亮。

近年來雞湯盛行,佐野洋子和樹木希林一樣,也屬於被雞湯化誤讀的一撥人,但事實上,她們的價值,就在於“不規則,不標準”——我懷疑,她們的答案中也有疲倦鬆懈時的信口亂說,在她們的對話錄、訪談錄及文章中,時不時地,也能看見前後矛盾的表達和立場。佐野洋子的兒子說,他媽關於他的回憶都是虛構的,根本不是他記憶中的事實,還有一次(忘記是誰說的了),說是《靜子》中洋子和母親和解的段落,也是假想出來的。

我覺得這沒什麽問題,這就對了嘛,活著,又不是每天參加一次高考;酷,也不可能是一張打鈴收卷的答案紙。快節奏時代的酷,是綜藝節目裏應試作文般的酷,心裏是一個答案,交上去的是另外一個,因為都知道什麽行為會加分。比如你要做情感專家,給人家提供人生指南,你就必須強調男女平權、親人和睦等,這都是應考大綱,無關個體當下鮮活感受和真實的經驗積累,必須持這種態度,才能迎合讀者,就和提供對口服務是一樣的,這種活在他人判斷體係裏的酷,不是真酷。

佐野洋子說:“我討厭所謂的正義,無論是向左向右,還是向上向下,還有斜的。”我相信她也特別討厭一成不變、心口不一的標準答案,她的酷,不是經過思想整容、形狀工整的酷,像意見領袖喊口號、雞湯文寫手寫語錄那種,她就是把此時此刻的心理,包括即興想象出來的心裏的事實,把那張答案紙直接交出來,童言無忌,沒有兩張答案紙。

她並不掩飾衰老、疲遝和倦意,佐野洋子長年罹患重度抑鬱,她說要沒有兒子她早自殺了。她被生活折磨和消耗,也沒有過剩情緒引發的戰鬥**(年輕化的力量感,多半是這種戾氣橫生),她的力量感,是更豐富、渾濁,有時也會有來回踱步的成年質地的酷。

鳥兒何以能飛得高、飛得遠?因為,它們的骨架,是中空的,如果你想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廣闊的遠方,一定不能背著兩張答題紙,那樣的話,自重太大了。真正的酷,也是這樣的,在放鬆之中,達到生命最嚴肅的內核。她粗糲的畫筆、看似信手拈來的文字,應該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