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三個回歸土地,如鳥倦歸巢的故事。
近年來,接觸過太多自然文學,《討山記》是非常特殊的一本。阿寶本是中文係出身,畢業後短時工作,曾經為學攝影而謀職於照相館,每天衝印照片、接觸化學藥劑而對此愛好心生動搖,漸漸無師自通拿起畫筆取代相機。她從1994年起自由旅行、寫生,曾以騎單車、徒步、趕驢等方式遊走西藏、尼泊爾、印度十八個月,及單車環遊寫生北歐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七個月。結束雲遊後蟄居花蓮竹村,不定期在梨山打山。1999年,她將對山林土地的關懷付諸實行,正式成為梨山女農。她租賃了一塊地,規劃,耕種。其中種種辛苦,諸如冒著大雨搶收,整日趴在鐵梯上疏果、套袋、嫁接等,這些都不用說。
她隻寫了一本書,對她來說,語言是次要的,以手踐行才是最重要的。在女作家裏,她是執行力第一人。看她的書,全是動詞、實意、處理實際問題的路徑陳述,沒有虛擬空漫的氤氳文氣。不是在那裏袖手空談、通宵說道、唇槍舌劍、以筆為戟,而是實實在在地去下田上樹、蓋屋搭橋。
在大學時代,她就在假期頂著烈日苦練筋骨,甚至為了旅途方便剃光頭。與同齡女孩子千方百計地保養軀殼反向,肉體的灼傷磨蝕,卻帶來了她精神的不蒼白。她曾經背著水彩紙和顏料攀登幾千米的高山,隻是覺得用手一筆筆繪製出來的風景才是通心的,而攝影隻是機械複製。在藏族聚居區她也堅持素食,登喜馬拉雅山也背著沉重的畫紙,高強度的體力消耗使她有段時間連月經都停止了。這種肉體試煉的極限之後,就得到了禪宗裏的“桶底脫落”,一絲不掛,過往的一切都不再介懷。在身體遠行萬裏之後,心終於歸巢。那一刻,簡直平靜得不忍快樂。
日本電影《小森林》裏,平凡的女孩不適應大都市的喧囂生活,回到深山老家,那是位於日本東北地區的村莊小森。這裏遠離都市的喧囂和浮躁,為青山綠水所環繞,她像其他村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森在日本算是經濟落後的山區,生活配置也無法和城市相提並論(女孩一開始就介紹:如果要買生活必需品,隻能騎車去鄉公所,然後,鏡頭裏出現了一個和中國偏遠小鎮差不多的,隻有幾幢破落的二層房子的集鎮場景)。女孩獨居在老宅裏,半夜被偷栗子的熊驚到,夜裏讀書,也會被大蛾子撲窗嚇一跳。她每天除了耕作之外,就是做菜,她根據記憶,一道道複製了離家而去的媽媽的菜譜:“伍斯特醬油”“榛子醬”,在“物”的低語中,獲取心的安寧。
電影裏的台詞很少,遠離“大詞”和“主義”,親臨生活,身體語言密集。在《小森林》裏 ,所有的菜式都是可以現學現做的,非常具體。日子就是:烤麵包,揉麵團,讓它吐氣;做米酒,米加十倍的水熬成粥,加入酒曲攪拌均勻,放置一夜;胡頹子果醬,這種果子很酸,要加加倍的砂糖,隻是為了重溫少時的記憶,“掉落一地的果實,隻能等著慢慢腐爛,拚命長大的成果隻是付之東流。於是……把你們做成果醬吧!”女孩說;雨久花醬,徒步蹚過小溪,去采花,把花莖剁成泥,加味噌調味,就可以讓人在吃不下飯的疰夏中,多吃一碗。
這不是田園牧歌,而是胼手胝足地勞作。在最熱的天氣裏除草,為了保證口糧自足,得下地種稻穀,閑時幫人運魚賺點零花錢,除濕氣的話,隻能在熱天點燃火爐,以口吹火,忍著炙熱才能除濕。阿寶的《討山記》亦然。她長年孤身露宿在荒山上,沒火沒電,生吃蔬菜為生,晚上在煤油燈下寫農事筆記,對著雪山燒水洗澡,每個墾荒的環節都有你想象不到的阻礙:怕傷害土地所以自製大煙水做有機農藥,結果除蟲力低下;買水果遇到奸商;除草怕農藥殘留,結果除草機的刀片全被草地的石頭磨鈍,最後隻能操戈,用大刀除草……累累的麻煩,一一去處理。最後在農閑時,聽瑞士男友吹長管,才能聽得意興閑閑,也就有了《小森林》裏,女孩除草一天後,喝一口自釀米酒的快意——二人都是在勞作後收獲了滿足感,遠遠不是去飯店吃飯、洗桑拿那種被伺候的官能滿足——如果這個辛勞的背景退卻,則故事失去了鎖匙。
其實,我在想的是:身體和語言,到底哪一個離生命更近?
在電影裏,女孩通過酷暑嚴寒中的勞動,複製媽媽做的菜,緩解了被棄的傷害,最終獲得內心的修複,這種用實相來打撈過往的方式,使我想到自己的烹飪史。我是有孩子以後才開始做飯的,我不記得媽媽教授我的人生哲理,但我會清晰地記得她給我做的菜,少時每到暑假,媽媽就會給我蒸“吃了可以長個子”的小公雞,還有鹹魚燒肉,那些濃油赤醬的氣味是我假日的注腳。現在,每次我在水流下,一寸寸地洗著菜,就會想:正是這樣簡單重複的家族菜式,每日往複的身體動作間,媽媽養大了我,而我也將養大自己的孩子。快樂的童年,是孩子一生的油庫,即使她長大了,也要時不時回來加油,而這個美好童年的組成,是相愛的父母、和諧無毒素的家庭氛圍及媽媽做的菜。
在電影裏,戴著草帽幹完農活,把頭直接伸到水龍頭下麵衝洗,粗獷得像個漢子一樣的少女,揚起汗津津的臉說:“語言總是不可信任,不過用自己身體感受到的,就可以相信。”
最後一個故事,是男版的。來自文德斯拍的《地球之鹽》,這部電影其實是攝影師薩爾加多的紀錄片。文德斯自述:“大概在二十年前,我在一個畫廊裏發現了那張照片,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它的價值,我隻是覺得拍攝這幅照片的人一定是一名優秀的攝影師,也是一名冒險家。照片的背後有一個印章,還有一個簽名: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
當時,文德斯被薩爾加多的照片所震撼,買下了兩張,有一張一直掛在辦公室的牆上,他說“我了解了他對人類的熱愛”。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拿起相機,薩爾加多拍攝了全世界各地的普通人,他把他們稱為“地球之鹽”(高尚的人)。
《地球之鹽》是一部電影,但也是靜止圖片的合集,穿插著攝影師的講解和動態剪輯。電影開篇就說:“攝影這個詞的詞源,在希臘語裏就是‘光’加上‘書寫’,攝影師就是用光線來書寫的人。”《地球之鹽》上來就是五萬人在一個深坑裏淘金,一個地基一樣被深掘的深坑裏,梯子上、地麵上、牆上的坑洞裏,密密麻麻都是淘金者……好吧,我蒼白的語言無法複製那種視覺衝擊力。
薩爾加多是個巴西農場主的孩子,他有七個姐妹,十五歲之前沒有吃過餐館裏的食物,隻吃自家的農產品。他作為獨子,被父親勒令學了經濟學,畢業後在法國的銀行裏工作,一直到他拿起相機去體味這個世界,並一發不可收拾地癡迷其中。不可思議地,在後半生裏,他會走遍全球,拍下冰雪覆蓋的北極,殺戮不止、遍地哭號的烏幹達,被薩達姆點燃的科威特油田。
僅僅是看一眼他拍下的油田中的救火員,渾身浸在泥濘的油汙裏,你就會感受到那燃燒的大地的滾燙體溫。而烏幹達的烈日下,用自行車拖著全家財產、頭頂生活用品的難民,睡在道路兩邊,為了逃避另外一個部落的血洗。這就是和我們共處一個地球的人類,甚至在文明程度最高的歐洲,塞族武裝也在屠殺難民,營地裏隻剩下婦女和兒童。一個非洲孤兒,因營養不良,肋骨的輪廓清晰可見,他倚著和他一樣羸弱的狗,準備去遠方尋找他的部落,薩爾加多說:“你看看他的姿勢,就知道他有多堅定。”——我順著他的指點看了,循著他的鏡頭去讀,也看懂了。
當他拍完烏幹達之後,眼見人類的暴力,再反思自己在這些事件中所處的尷尬位置,薩爾加多中止了他對全球人類處境的拍攝計劃。他陷入絕望,覺得這個世界病入膏肓,自己的靈魂也病了。為了拯救全家的勢不可當的頹靡情緒,他的妻子建議大家回到爺爺在巴西阿勒莫漢的農場,重建一片森林。而那片薩爾加多少年時代的綠色天堂已經被環境汙染搞得荒蕪良久、寸草不生。薩爾加多開始種樹,沒想到最後種了一百萬棵樹。綠色重新覆蓋了山穀,牛群踏出小道,瀑布也將複蘇。薩爾加多用自己的手重建了森林,及對人類的信心。他說:“當我過世時,我們種下的森林將會恢複成我出生時的模樣。循環得以圓滿,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這是我喜歡的結尾,人類不僅殺戮,也建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