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文字人”。不是說以文字賴以為生,或是煮字療饑,而是我認知世界、解釋和歸納世界、與世界相處的方式,是文字。我對文字極其敏感,和別人對話或是耳聞某事時,一個放置不當的詞語會使我糾結良久,一定要把對話倒車,把詞語重新調換和擺放。當我經曆一件事時,心中常會產生某種微觀反應,但是,一直到我能用文字把它理順和表達出來之前,我心裏都會鼓脹著一種茫然,有懸置感。文字是我撫摩到這個世界的皮膚,也是我行於世間的腳。無機的文字,卻架構了我的有機世界。所以,看《編舟記》,看得一路火花四濺,好像頭頂劈啪小電擊不止,這部電影之所以打動了我這個“文字人”,是因為在我看來,它的主角不是“愛情”,而是“語言”。

《編舟記》的故事內容是,某辭書出版社擬編一部新詞典,而經驗豐富的荒木老師麵臨退休,經多方物色,終於相中了木訥古怪的青年編輯馬締來接班。馬締搬著雜物箱,從現代感十足的新型辦公室搬進了灰塵飛舞的老舊詞典樓(這個古意十足、朽味滿溢的空間和馬締挺搭的)。之後,在漫長的十五年裏,馬締和編輯部同仁克服重重障礙,編寫完了這部宏偉的大詞典,同時,他也追到了美麗的女廚師香具矢。

遙遠的太古,天地混沌未開。而在人的體內,也有一片同樣的茫茫大海。名為“語言”的霹靂落於海麵,才催生了萬物。一切情緒思想都被“語言”賦予了形態,從黑暗的大海中浮現出來。“語言”如同小舟,載著我們通向彼此的心意。所以,這部電影才叫“編舟記”。

但是,語言如同貨幣,必須在消費中才能被激活。電影中的馬締,是一個語言學碩士,也是一個辭書編輯,他長期浸**於書海,吃飯時手持一卷,上班時埋首書叢,睡覺就是在書堆裏扒個坑躺進去,連房東家的一樓空房間,也被他日益增多的藏書所占據。可是,這樣一個坐擁詞庫的語言富翁在表達和交流上卻貧瘠得可怕,他存儲的詞匯,因為不流通,變成死幣,積上了厚厚的灰塵。當馬締愛上香具矢,第一個反應居然不是去追活人,而是去查字典,看“戀愛”的詞條解釋!——語言成為馬締的阻滯,它不複是渡海的“舟”,而使馬締成了一條“孤舟”。

話說書呆子馬締,終於鼓起勇氣給香具矢寫了封求愛情書,還是用文言寫的,文學素養欠佳的香具矢隻能向學曆高的廚師長求助才弄懂了,可是,這完全無損於熱力的傳達。甚至,連無意中看到這情書的新職員,都頓時顛覆了之前對馬締這個“頭頂著鳥屋”的邋遢大叔的反感……不是因為情書詞匯量大,而是因為情書的字句,雖然比官方發言更加生硬,卻是一封有初戀澎湃心跳和急促不安喘息的“活”情書——馬締終於通過“給付”的動作,激活了之前止於內循環的詞語。

語言和交心,並不是一個概念,現在我最怕遇到某些腦子複雜的“打泡網型”的人,就是你拿著一個大蘋果,他就能理解成一棵橘子樹。我喜歡低泡型思維的水晶人,“你看見什麽?”“一個蘋果”,香具矢就用澄澈的心眼,看見了馬締捧出的那個蘋果。

香具矢雖然連馬締的情書都讀不懂,卻和他同類項合並,他們都是“定於一”的人——顧隨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中曾經說過:“做一件事,心無旁騖,寄托在所做之事上,是‘一’,是‘誠’,即是‘涅槃’。‘定於一’是靜,而非寂寞。”馬締和香具矢,就是兩個“定於一”的活體演示:馬締無論吃飯、出行、聚餐,無時無刻不隨身攜帶詞例收集卡,一旦有新鮮詞匯及時記錄在案,而香具矢則是連假日裏都在看烹飪書,力求成為一個好廚師。

他們都是定於“業”的人——日本人所說的“業”,是“職業”的意思,但更接近於天命,是指某種被天意擊中的命運感,無法按捺的職業熱情。所以他們看上去古怪不合群或難嫁,內心卻是豐足安定的——被“業”擦亮的人,靈魂的卡路裏都高得驚人。

骨子裏,他們又有著共通的落寞感,像在摩天輪裏,做廚師的香具矢對馬締說:“不管多麽美味的菜肴,也就是在身體裏轉了一圈又出來了。”而編辭書的馬締呢,他手抄的詞例收集卡上記錄著“當代流行語”,在這個萬事速朽的流沙時代,它們的半衰周期越來越短,命若蜉蝣——生命是一場徒勞,人的本質是孤獨的,無論怎樣灼熱的愛,都不能穿透它、溶解它、黏合它,最好的愛,也不過就是內心同質的兩個人,定於業,定於愛,定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