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起,就知道媽媽眼睛不好,看東西總是要湊得很近。戴著一副笨重的黑框大眼鏡,那個年頭的黑框眼鏡,厚厚的玻璃瓶底鏡片,加上遺照一樣的黑色鏡框,有一種陰森可怕的格式化的醜,和現在學院派小清新風的黑框鏡相去萬裏。我幾乎不記得媽媽去掉眼鏡的裸臉,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媽媽年輕時取下眼鏡拍的照片,才發現我媽真美,五官清秀,鼻梁高挺,皮膚白皙,像林徽因。
媽媽很小就視力不佳,老是看不見黑板上的板書,總是借別人的筆記來補。上體育課時,因為沒有看清道路上的坑洞還摔傷過。那時家境貧窮,媽媽又很懂事,一放假就去擺茶水攤子補貼家用,更不敢開口提配眼鏡這種費錢的事,直到有次看大舅心情好,才敢囁嚅著求他給自己配副眼鏡。待舅舅發了獎金,就帶媽媽過江(他們住在江浦),到新街口配眼鏡,他們沒有相關常識,以為度數越高就是越高級,給媽媽一下就配了八百度的鏡片,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從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玻璃瓶底壓塌了鼻梁的麵目模糊的少女。
那個困窘的、生存尚且大不易的時代,誰能照顧一個女孩子的美感,哪怕是她唯一的青春?我媽雖然是五個女兒裏最小的一個,但天性溫馴不爭,家裏姐妹多,都是“老大新,老二舊,縫縫補補又老三”,身為老五的我媽,自然沒穿過新衣服。每次看到媽媽的照片,那張全家福裏被擠在一個角落、穿著姐姐舊棉襖的怯怯的小姑娘,我都想伸出一隻手去摟住她,對她說:“你也很好看,真的。”
因為受累於視力差,媽媽對保護眼睛有異樣的重視,小時候常常逼我吃特別腥氣的魚肝油,到了黃昏就不許我看書。表哥上初中以後,也戴上了近視眼鏡,媽媽憶起了自己的不幸經曆,特地帶著表哥去四明眼鏡店,找了正規的驗光師,配了一副優質的眼鏡。很多年後,表哥結婚成家了,還記得這些事,媽媽特別愛孩子,那些年兒童服飾業不像現在這麽發達,媽媽在吃完雞鴨之後,把毛拔下來曬幹儲存,到了冬天,給表哥、表姐和我做手套,表哥那副是深藍淺藍相間的,我是淺藍鑲紅邊,內層是羽絲,偶爾會有鴨毛刺穿布麵露出來。
生皮皮時,我媽過來伺候我坐月子,我本來睡眠就差,夜裏老要起身喂奶,睡不踏實,生產後血色素一直不達標,處於貧血狀態,媽媽心疼我,就把皮皮接走讓我休息,日夜不休地照顧她。媽媽累得沒力氣洗澡,小腿上都起了皮疹,有天我抱著皮皮曬太陽,媽媽突然說眼睛老疼,去鼓樓醫院一查才發現眼底又開始輕微出血,累的。
後來老公出事,因為經營問題陷入債務糾紛,我也被連累,官司纏身。長年被法院執行局和債主糾纏威逼,我四處奔走,去上級法院上訪,申訴不公,還要一邊照顧幼小的孩子,一邊寫稿為生,專欄都是臨時性的,作者要不停輪換,也就是說隔幾個月就要失業一次。我每次看到街邊舉著個牌子“木工”“瓦工”,那些打零工謀生的人,就會想到我自己。我被這顛簸超重的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常常失眠到天亮,連神經係統都急出了病,也無暇他顧。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媽媽的手在案板上摸索著切菜,下台階時總是拿腳伸出去試一下,我才突然意識到她幾乎看不見了。因為怕給我添憂,所以不敢告訴我。
我趕緊帶著她去看眼科,做眼底檢查,媽媽坐在驗光室裏,對著視力檢查表,鏡片一塊塊夾上去,八百度、一千度、一千二百度,厚厚地摞在鏡架上,媽媽的頭拚命向前伸,可是她還是看不到醫生指的那個字母,我閃出病室,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媽媽就是拚著用最後的一點視力,在幫我帶孩子,做飯,支撐著虛弱的我,應付著我暴戾的爹,維持著一個家的運作。媽媽仍然是那個溫順的撿著姐姐舊棉襖穿的懂事女兒,直到累垮的最後一刻,都不會發出一點抱怨的聲音。
醫院有個特別溫柔的眼科主任欒醫生,對患者非常赤誠,叫我們不要花錢治療,就吃點葉黃素保護眼睛,維護目前視力即可。我四處找朋友和海外代購給媽媽買保健品,帶她去換眼鏡,店主檢查完視力後說:“你媽近視度數太高,換新眼鏡也無意義,浪費錢而已,別換了。”我說:“你給換一副吧,她那副舊樹脂眼鏡用了兩年了,新眼鏡怎麽都好些吧。”店主看看我說:“你就是想給你媽花點錢,心裏就舒服了是吧?”轉頭對我媽說,“你這女兒真孝順。”
店主是好心人,可是他說錯了,我整個人的情感係統都與道德語係無關,我對老公的愛不是賢惠,對媽媽的愛也不是孝順,更類似於“對美感的回報”。他們的溫柔善良等美好品質一直燭照著我的人生,抵禦著人世的冰冷,成為我的光源。
有天早晨我被細碎的聲音驚醒,發現是老公在修廁所的燈。那盞燈是我的夜燈,他早起上廁所時發現燈壞了,他怕我晚上沒有這燈會害怕,就趕緊修,但如果我沒醒,這事我根本不會知道。這是一個愛的意象,無聲續接,被愛保護的光明,我媽媽,我老公,他們都是拙於言辭的人,不會滔滔不絕地闡釋愛的理論,他們隻有愛的動作、愛的行為,他們就是愛本身。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愛,愛得密不透風,愛得鑼鼓喧天,愛得像獸類般野蠻粗暴,愛得像放債一樣施重……而愛得無微不至卻潤物無聲,完全不讓對方有壓力感,我媽真是愛人界的高手。即使他們不是我的媽媽和丈夫,我也會愛他們如珠似寶,這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感情,與倫理無涉,是以美來酬謝美。
生而為人,我遇到的幸運不多,能成為我老公的妻子是一件,能成為我媽媽的女兒是另外一件。有次,我讀到一條新聞,說是一個女兒在媽媽的墓碑後麵刻著“願生生世世做母女”,不知這是否是事實,但這也是我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