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讀的亦舒小說,有一本叫《香雪海》,裏麵有段關於小說家的描述,至今印象深刻,摘抄如下:“我女友叮當是一個小說家,她每天工作時間隻有兩小時,其餘的所有時間都在玩,玩的內容包括:學葡萄牙文、攝影、杖頭木偶、篆刻,也有音樂和各種遊戲、逛書店、設計時裝,更連帶喊朋友出來喝茶,最近的嗜好,是和一個西洋老太太研究郵票,又查訪世界上最古老的白蘭地。對於生活,她充滿熱情,太陽之下皆新事,我愛這個女人。”

大家可能沒有想到,老舍的處女作並不是任何一本小說,而是《舞劍圖》。1921年,北京市舉辦中小學生運動會,這本圖冊被拿出來免費發放,作為武術運動推廣的資料書。這不奇怪,老舍本人是位玩票的舞劍者,拳術也很好,包括槍法——《斷魂槍》裏精彩的收尾,是夜深人靜,沙子龍關上院門,獨舞了六十四招的“五虎斷魂槍”,群星閃爍,槍身冰涼,這個優美的小說情境就是老舍愛好武術的副產品。

我最近看的書,不管是韓國人寫的植物染,還是中國人寫的園林書,書尾無一例外的都是拿《紅樓夢》舉例,《紅樓夢》的美學輻射麵實在太大,每次人家拿達·芬奇這種全能才子來說事,我都會提醒他,我們有國產的曹雪芹啊。不僅是詩詞書畫、美食製衣、草木蟲魚樣樣精通,而且還擅長邊角雜項:其著的《南鷂北鳶考工誌》栩栩如生地繪製了各類風箏的形態,裏麵光燕子風箏就有肥燕、瘦燕很多種。當然我們都會想起,《紅樓夢》第70回中有一大段關於放風箏的熱鬧場麵,隱含了其中各人的性格與未來令人傷感的命運。

至於我愛的西西老師,乳癌之後,為了做恢複訓練開始縫熊,玩著玩著,寫出了一本熊版服飾史,每隻熊都是一個小說角色,背負其曆史背景,浸潤在情節之中,穿著各個朝代和地域的衣服。接著她又開始搭建微型娃娃屋,選一個曆史時期的建屋風格,比如喬治亞時代的迷你房子,然後一點點配齊家具、壁畫、人物、道具,《我的喬治亞》這本講解喬治亞時代風俗人情的書,就是玩娃娃屋玩出來的。

順帶說點閑話,有時會看到一些很會擺姿態的文章,那些文章充滿了術語、繁複的邏輯架構,時不時還來兩句外文,可是說實話我根本看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一開始我都是質疑自己的智商,再後來我認為這涉及對原材料的處理。簡而言之一句話:作者下的整理功夫越大,讀者就讀得越輕鬆。也就是說,很多看上去盤根錯節、一盤混沌端上桌的東西,不是因為它結構複雜深邃,而是作者前期工作做得不夠,把一盤沒摘掉黃葉、沒燉熟、沒擺好盤的玩意兒端上來了。而真正的好作者,比如西西這樣,文章有密集的知識點,但作者下過功夫備稿,你讀起來壓根兒就沒有攝入信息的疲勞感,隻是覺得遊於藝,好玩、可樂。

看了《我的喬治亞》以後,突然明白了,過去讀的很多英國小說,小說裏爸媽也愛孩子,但從來不帶他們,全是家教和保姆的事兒,現在知道是風俗使然。保姆和孩子住哪裏、作息怎麽樣,西西這書裏都說了。但是你看的時候,就看到一個女人在邊搭娃娃屋邊隨意介紹,在玩。我年輕時特愛看小說,但小說其實是橫向長肉的,你要深刻地讀懂它,還得有兩個助手:一是書中背景和常識的補充,二是縱向的思想整理。小說是魄,其中蘊藏著道理的魂。以人為喻,思辨文是肌肉線條凸顯的健美運動員,小說是骨架優美的美婦人。後者的骨骼你看不見、想不到,但是其實是結構部件。小說差不多是我最喜歡的文體了,它們不是抽象理念的堆積,而是充滿了鮮活和真實的感受,不是在分析水的分子式,而是把手伸進水流……就像生活本身。

作家是文字工作者,但他們的活動空間遠遠大於書齋,這些外圍的愛好其實都營養了文心。文字的活力,得自文字之外的東西。這類似於氣功中的“采氣”,就是從萬物之中,將各種不同能量流采集體內,激發自身內在的潛能,培養充實元氣——所有的生命經驗都是流動性的,至於繪畫、詩歌、小說、評論、紫砂壺……隻是它的一種盛放形式。而藝術是什麽呢?一朵花,熏風來襲,它自盛開,一隻鳥,旭日東升,它自鳴叫,這是生命喜悅的滿溢和噴濺,是“我”之為“我”的一種必然,它不是美學理論的作品,它是生命力自身的作品。

寫作,不是在課堂裏聽課聽出來的,而是生命熱情的凝結,所以,聽到有些藝術家改行成作家了,又有些作家下半生轉行去研究文物了,或是某個農婦剛識字掃盲,就寫了好小說之類的新聞,我從不吃驚——生活是世間文章,文章乃紙上生活。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常常有人問:“你怎麽處理生活與文學的關係?”我說:“生活即文學,早晨六點開始讀書,這就是我的生活,讀四個小時之後停下來做家事,洗一個碗,看窗外的椿樹長出新芽,那也是文學。”

生活滋養文學,文學燭照生活,這是一個完整流動的能量環,缺一不可。文學將心腦信息處理器升級,使你對生活的味覺更加豐富,而生活是文學的食糧,喂哺著它。有時,它們也會充當對方的隔離帶,而這種離開,是為了更好地接近。就像禪宗裏說的:“你忘記了月亮,就得到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