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在網上看到一段話,大意是說古人因行動力受限,出行不便,眼界閉塞,所以隻能觀察眼前景色,才熱衷於草木描繪和吟哦。我當時心裏“啊?”的一下,這種認知的隔閡,固然有性格的因素——有人較為外向,喜歡新鮮的涉獵和經驗,但更多應該是源於現代人生活節奏快,內心焦灼,已經不懂得與植物相處了吧。

中國自古就是農業大國,循農時而播種,依天時來收割,靠植物獲取節序感,“小滿”“穀雨”“小雪”,一個個節氣,初衷是指導耕收的,它們是無波日常突起的鼓點,擊打出日子的節奏。至於常日裏簪花於鬢角、插花於床邊案頭、拿花浸酒、熬粥、窨茶、蜜漬做零食,餐花飲蕊,更是手邊眼前再隨意不過的事。對詩人畫家來說,植物也是寓興抒情的意象源泉,花鳥畫一直是中國畫的支柱產業之一。植物與生活密切相關,血脈相連——我們生來與天地草木親。

讀東坡尺牘,最愛的,就是他拉呱家常的那些。有封信,是關於種樹,信中寫道:“白鶴峰新居成,當從天侔求數色果木,太大則難活,太小則老人不能待,當酌中者。又須土砧稍大,不傷根者為佳……”我的新房已經建成,想向你討幾棵樹來種,大的樹怕難養活,小的樹,我一個老人也難以等待它長大,就大小適中的吧,根上土坨大點,別傷了根——人生如寄,風波不止,貶謫無奈,空談抱怨徒增傷感,還好有植物可以相親相慰,當作友人傳輸關懷的載體,拉起一張日常生活的網,打撈被虛無感籠罩的失根之人。

細想起來,熱愛園藝的作家相當之多,說到底,寫字也是“筆耕”,和種植有異曲同工之妙:長時間的資料準備,類似於好的農夫會用大量的時間備好營養土,土層豐厚,靈感的幼苗才能長得好,加之日夜不輟、辛勤的耕耘,尊重植物生長的節奏——作家也得低頭傾聽內心的波濤,待它起時才能落筆,而一篇滿意的成稿帶來的滿足感,正像看到一朵親手植下的花開放。

這類作家……我隨手寫幾個吧。哈耶克和丘彥明都曾經專門記錄園丁生活,我且不贅述。我暫且說幾個沒有直接寫園藝筆記,卻在作品中隱隱透出耕種身影的。

比如奧斯汀,她一向是自己動手釀蜂蜜酒,飼養火雞,種植豌豆、土豆、葡萄和草莓,美洲石竹和藍色耬鬥菜。我曾經看過一本奧斯汀食譜,是通過研究她小說中的菜單,解讀彼時的風俗人情(有很多文學研究資料都是鑽研作家食譜的,其中一些關注點不在菜式,而是飯局,以此為據,揣測作家的人際關係網,還有一些是研究食材食道,還原作家所處年代的風俗民情,幫助落實情節,還有一些,其實是依附於名人的廚藝筆記,可以直接拿來做烹飪課教材)。話說奧斯汀,我想她筆下的很多調味品和蔬菜,應該是她自己栽種的,那個時代很流行“廚房花園”,很多鄉下莊園更附有大菜地,以便提供自家蔬食,奧斯汀的媽媽就是個種菜高手,在鄰居裏率先種了土豆和番茄。每次看她筆下的人物吃卷心菜濃湯和炸土豆時,我都會想到她們的菜園。

還有畫彼得兔的波特小姐。波特小姐雖是中產階級家庭出身,但她一直聲稱自己有顆“農婦的心”,她從小就非常喜歡鄉間生活,那些在奶奶的鄉下莊園、爸爸的湖區度假別墅裏度過的少年時光裏,她潛心畫畫,用畫筆記錄下了蘇格蘭無垠的牧場、落在地麵的黎巴嫩雪鬆枝、瘋長的野香芹、攀爬在農場煙囪上的野薔薇和笑臉一般的三色堇,一路積累,最後爆發成彼得兔中優美如詩的背景及細節——彼得兔被園丁追殺的場景裏,我認出了那倒地的花盆裏散落的三色堇花瓣,彼得兔年鑒裏,我認出了波特小姐冬日裏的最愛:雪花蓮,還有啪嗒鴨蹣跚走過的林間小徑上,我又認出了波特小姐最愛的粉色指頂花——晚年時她買下農場,專心蒔花弄草度日,在她的屋牆上,她鋪了粗布以便於這些花攀爬。她和鄰居好友間,常常以花為禮,彼此交換,既是一種園藝的分享和溝通,又是默默的情感交流。

還有美國女詩人狄金森,到了晚年,幾乎已經是隱居狀態,她從喧囂的交際中隱退,隻與家人和植物為伴。早在幼年時代,她就是一個喜歡孤獨地徜徉在野花叢中的小女孩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常跑入樹林中,他們說蛇會咬我、我可能會摘到有毒的花朵或被哥布林綁架,但我依舊獨自外出”。這個與草木相伴的習性貫穿她的一生和四季。

她稱春日為“洪水”,“草坪上滿是南風,氣味互相糾纏。今天是我第一次聽見樹中的溪水聲”。春日如此宏大,“如此明亮、如此湛藍、如此豔紅又如此潔白”,櫻桃的花光,藍天白雲,春日的光影之中,狄金森取出裝在紙袋裏的花種,小心地培植好溫床和腐殖土,“我種下我的——盛典的五月”,傍晚在花園散步的時候,她也會去扶正金銀花的藤。雨天無法從事園藝,她寂寞於無鳥的安靜,慨歎到“那些小詩人(鳥)都沒有傘”。

雨停後她出門采摘芳氣四溢的蕨類植物,夾在書信裏寄給朋友,這是她常幹的事,她常常采下新鮮的玫瑰、藍鈴花,甚至一枝貓柳寄給友人,詼諧地打趣道:“這(貓柳)是大自然的銀黃色信件,它把信留給你。它沒有時間拜訪”,這不就是中國古人說的“春消息,夜來陡覺,紅梅竟發”嗎?而狄金森幹脆把這個消息寄出去了。寫詩的時候,她如果暫且沒有靈感,她會拿玫瑰做抵押,夾在信裏空白處,先算作將來的詩句,到時候再兌換成文字……一個活生生的、靈巧生動的狄金森,就這麽在花葉的邊角處、字裏行間,探出頭,向我吐吐小舌頭,透過她深隱的重門和關緊的心門,我依稀看到了她年輕時如雀鳥般的機俏身影。

以花相贈,作為日常表情道具,似乎是文人常用抒發路徑——有一次閑讀時看到,寫《塞耳彭自然史》的吉爾伯特·懷特,一位沉溺於內心世界、與天地親近之人,他與一位叫馬香的朋友長期通信,兩人都是自然愛好者,通信的內容不外乎是家燕歸窩啦,村口一棵老樹被砍啦,貓頭鷹的對唱是A調還是D調啦……在遙遠的十八世紀,兩個樹友、鳥友,就這麽飛鴻往來,在庸常的生活之外,共同翱翔在一片無垠的精神天空之中。

他們談得最多的,還是樹,懷特用大量的筆墨深情地描繪他見過的大山毛櫸:“龐大臃腫的山毛櫸、中空的山毛櫸、修過枝的山毛櫸……所有陌生人都愛這些樹”,他們都很愛這種樹,在信件中交換了各自的大量觀測數據,為了酬謝懷特的情誼,有次,馬香還把自己修剪的一株小山毛櫸寄給了他:“我希望其垂下的樹枝,能碰到從樹下騎馬而過的人,從遠處看,這種樹就像綠色的山丘一樣美。”他們心意相通,正如地下根係相連的樹。

在中國古代,也有很多這樣的“素心人”,陸凱與範曄為友,在江南為範曄寄梅花一枝,以表春天的祝福,“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古詩十九首》裏更有“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蘭葉始滿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憐意,摘以寄心知。”遙想古時,交通艱難,舟車遙遙,那一株小小的花枝,就是烽火中抵萬金的書簡,知己傳達心意的便箋,愛人輾轉不寐的相思淚,攥在手心的體溫。那些出沒在詩詞駢賦中的芳菲華榮,蘊藏著何其豐富和充沛的情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