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很親近“文人花”,看明代人張謙德的《瓶花譜》,裏麵有“品花”一欄,給眾花編目,編排品級次序,比如牡丹、梅花、水仙為一品;蕙、海棠、寶珠茉莉為二品;一直排到九品,是剪秋羅、木瓜、牽牛什麽的。當然,相應地,也給花具做了編排,青銅觚、古罍、梅瓶、青瓷為貴,金銀為俗器。
在蘇州的時候,我去了藝圃,那是文氏家族的園子,主人是畫家文征明的後人——狀元文震孟,他的弟弟是寫了《長物誌》的文震亨,明式美學之宗師。不大的藝圃,書房倒有四間,中間隔著柏樹、辛夷和山茶花。我看著幾案,想給案頭配上啥清供呢?應該是文震亨筆下盛讚的石菖蒲,是一種擺在書桌上的香草(在位列表裏名列一品),隨風送來遙遠的清麗香氣,書生晨讀驟歇,手倦拋書,活火煎茶,順便給石菖蒲換換水,歇歇心神,緩解目力……這些都是文人雅士的閑趣,我抬眼望望書齋外麵高高的素牆,那是品位卓絕的園主為花枝留下的畫布,到了靜夜月明之際,花影投上,倍添詩情……可是,關於石菖蒲,我更喜歡我的朋友老鍾寺和我談到的版本,他說這種草,在他們廣東鄉下,河岸水湄有很多,新年時放在洗澡水裏,有清香,除穢迎新。
又比如桃花,在漢唐之前,都是爛漫、灼灼其華的欣欣生意之春花,到了明代之後,就被定為“格低”,被稱妓女花、妖客。這種審美語境的格式化,把人類的文化勢利附會在草木身上,令人不快。最早的時候,我們和植物之間不是這樣的。
我比較認同《詩經》裏的植物態度,比來興去的都是手邊的草木……我喜歡玄武湖畔的水生植物,那天朋友問湖裏是什麽,我說這就是參差荇菜啊,遠處還有《詩經》裏的“蓼”,到了秋冬,蘆葦就會隨風擺**,那就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此外可見“采采卷耳”(蒼耳)、“於以采萍”的“萍”(田字草)、“彼澤之陂,有蒲與荷”(香蒲)、“果臝之食”的栝樓……都是日常係的植物,古人就是隨見隨記,從生動的眼前場景裏,掐個枝,插在詩句裏,從生活信步到詩歌中去,物象凝結成心境,植物是與人平等的主角,是心境的外化,是心情的映射,是活潑的生命態度。
我喜歡的植物態度,不是文人花,不是品花錄,而是生根於日常、微花中見真意的“附近的愛”。
比如在川瀨敏郎的插花書裏看到,他去山野裏散步,把一束紅葉折枝,歸家後,順手就插一個秋葉為主題的作品,拿它記錄歲晚既至的時間感;梅雨季濕悶,就用桃枝上的青澀小毛桃,信手插在素色瓶裏,這是眉目青青的少年之戀,如清風般,驅散梅子黃時雨中的滿腹閑愁……他的插花素材多是隨處可見的:春來的油菜花、豌豆花、蒲公英,暑熱中一朵自在清涼的牽牛花、匍匐在青葉中殷紅的小蛇莓,歲末農家一把沉甸甸的稻子。他喜用的**,也不是《菊譜》裏的泥金香、紫龍臥雪什麽,而是野徑上最常見的恬淡小野菊——中國自產的“真菊”,可能就是這種指肚大小的黃白菊吧,我想著它們星星點點的黃色蹀躞在山野中清逸落寞的樣子,這才是我想象中古中國的瑟瑟寒秋意。
所有的植物是平等的,它們都是時間的表情——書之歲華,其曰可讀。而這些落筆天地間的植物篇章,絕不隻是品級表上的高端者。人遇見花,被它的美滋養,心靈之弦被花朵撥動,用它來錄入彼時心境,如此而已……不僅是插花,我覺得,文學應該也是一種“附近的愛”。
日本民藝家柳宗悅終身推廣樸素實用的民間器物,他的小兒子柳宗民是個植物學家,在他的生物研究中頗見其父之風,他喜歡的都是未經人工培養的、帶有庶民風味的、日常習見的鄉野植物,他還特地寫了一本《雜草筆記》。還有愛散步的永井荷風,他總是亂逛到閑地,因為閑地是雜草的花園,他肯定是細細地看過每一叢雜草,才看到“蚊帳鉤草”的穗子如綢緞般細巧;“赤豆飯草”薄紅的花朵很溫暖;“車前草”的花瓣清爽蒼白;“繁縷”比沙子更細白。還有中國的陳冠學,他偏愛草,專門在院子裏辟出一片地,養了四十種草,天天去看它們。
舊時北京的窮人過年,置不起啥案頭清供,就用一個胡蘿卜,削頭去尾挖個洞,內種大蒜,用鐵絲掛起放在朝陽窗下,紅紅綠綠的煞是熱鬧喜慶;周瘦鵑的盆景園、小園林、舊士子趣味的花木文章,我統統不喜歡,唯獨他說有次,把初秋結果的大柿子,扔在青銅瓶裏,古瓶紅果的場景,我是喜歡的。我揣想了很久,柿子是種特別家常的植物,在北京酷寒的冬夜裏,在容帶我去買水果,掀開棉布門簾,端出幾個柿子。北方的柿子有腰身,就是“蓋柿”,是冬天最貧賤的水果,大冬天被暖氣烘得口幹舌燥,此物正是最解燥的冷飲。我一看到紅彤彤的柿子,就會想到寒素之家捂在手心裏,那一點過日子的暖意。
又有一次,我坐在小凳上擇芹菜,皮皮在我腳邊玩,她撿了些殘葉,插在廢棄的布丁瓶裏,做成一個小盆景送給我——在小朋友未被“格調”汙染的直覺之眼裏,美就是美,那個廢菜葉盆景我保留了幾天,在我眼裏,它比什麽一品九命的花都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