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現在流行的術語來說,我是一個“low mover”(指一直待在自己的出生地發展的人群)的人。所謂的定居人格,是對某處的感情和滯留時間成正比。我的活動半徑不大,隻是在婚前婚後,在南京的市中心和東部遷移過幾次而已。我依稀記得,少年時代的暑假,蒙矓睡意中,我聽著轟隆隆的機器巨響,可以看見河對岸的工廠徹夜燈火洞明,那是冠生園汽水車間的工人在加夜班,趕製應季的汽水,而在我窗前,那棵樹葉濃密的槐樹樹冠間有螢火在遊。春天的傍晚,看見歸家的鴿群,映著蹙起的火燒雲,在那些一盞盞依次亮起的窗戶間飛過,我沿著開滿油菜花的河岸,走完放學的路,帶著一腳的河泥。
後來,在我家前麵,蓋上了一幢違章得完全不符合樓距要求的樓房,我家樓層低,這幢新樓幾乎擋住了我全部的視線,當窗就可以看見對麵住戶換衣服細節的那種近身,由此,家家戶戶都換上了厚窗簾。伴隨著童年的遠去,我失去的不僅有少年時代,還有中午以後的光照、槐樹、螢火蟲、暑假安逸的午睡,最重要的是天空——因為居於低樓層的空間壓抑感,我自主買房時就特地買了頂樓,這樣,一直到我搬到山下居住,在暌別十來年之後,我才重新獲取了大片天空,和雲。
對於一個常年囿於都市的人來說,雲大概就是一種水汽凝結物而已。而實際上,像我這樣成年在山邊生活、天天在窗口觀雲的人,就知道,不同於花草樹木,雲是很情緒化的,表情豐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有時做頓飯的時間,半小時吧,窗外已經風流雲散或是風起雲湧了。我常常拍山頂的雲,怎麽也不厭。寫稿時,我也常常抬頭看窗外飄浮的雲,放鬆視神經和大腦,順便整理思路,看《林泉高致》的時候,特別欣喜地把寫雲的段落都抄了一遍:“真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春融怡,夏蓊鬱,秋疏薄,冬黯淡。”至於《陶庵夢憶》中的“鍾山上有雲氣,浮浮冉冉,紅紫間之”,我倒是沒怎麽見過,或者是山上紫金岩的反光?
還有一種白紗一樣的霧氣,不是雲,而是“嵐”,這個字,在常態下隻是個審美術語,而對於住在山邊的人,才知道那就是一種視覺經驗。“嵐”的本意是指山裏的霧氣。晴光曆曆時,那一整屏的、塞滿視野的蒼翠,就是嵐岫;而在雨後,紅濕花重時,縈繞在山腰上,茶煙清揚般的白煙,叫作“嵐煙”;如果這時太陽又出來,照亮山巒,那綠光就叫“嵐光”。這種情況一般是在春夏之間,詩雲:“嵐光浮動千峰濕,雨氣熏蒸五月寒。”最擅長寫“嵐”的是王維:“空翠濕人衣”——這個濕漉漉的“空翠”就是“嵐”,“嵐”和雲一樣,是風和水的愛情產物。
我長年獨處,但並不孤獨……因為,我喚得出每朵雲的名字。當你隻想安靜地與自己相處,雲是一個稀薄得恰恰好的介質和陪伴者。
終於,我買了一本觀雲手冊,對著它仔細研究,欣喜地認出了夏日的高積雲、雨前的雨層雲,以及晴朗春日常見的高層雲,其他的,還有堡狀積雲、卷雲、莢狀雲、馬尾雲、雷雨雲、魚鱗雲。但我認不清,這些雲,它們天天來臨,卻從不重樣。雲長於靜默,但也是會說話的,每朵雲都有自己的訴求:鬆軟的卷積雲帶來晴日,馬尾雲是雷雨的前奏。沒有完全相同的雲彩。我很好奇給雲彩命名的故事,後來總算查到了,是一個英國人。
英國人盧克·霍華德,是一個職業藥劑師、業餘氣象學家、虔誠的教徒,是世界上第一個給雲彩用拉丁語命名的人。至今,氣象學界仍然在沿襲他的分類法。每到周日,霍華德都會去英國漢普斯泰德原野,雨天,他在橡樹下踱步;晴天,他就在青草叢生的草坪躺下,仰麵觀察天空,思考著和雲彩有關的事。他把像貓的爪痕或是馬的鬃毛一樣的雲命名為卷雲,把密實的堆積在天邊的雲彩稱為積雲,把那些連成片的大片不定型的薄雲稱作層雲。每次在草坪上看完雲,盧克·霍華德就起身回家,回到家庭和喧鬧的倫敦市井生活中去,並且在心中感謝上帝讓他看見如此之美的雲,及賜予他給雲彩命名的榮幸。
這世界上最早給這些白色絮狀物命名的那個男人,他唯一並且發揮到極致的天賦,恰是沉默。在他的生命裏隻有神和雲朵,唯一能讓他放下雲彩的事,就是去戰場和需要福音的地方傳道。他行進在傳教的路上,遠遠看到一片從未見過的雲朵,突然他明白了,那是被屍體的惡臭吸引來的成群的蒼蠅和鳥。
有次這個男人重病,鄰居家的女孩過來給他讀《聖經》,他們自此相愛,但被家長阻止交往,他就給她授課,並在之後十二年的兩地分居裏通信,去看雲——他們畢竟還在一片天空下。真是美好,是小說家的杜撰嗎?在維基百科上查到的盧克·霍華德資料隻有以下這些骨感的信息:英國皇家學會院士,十九世紀英國製藥學家,業餘氣象學家,創辦了知名製藥企業Howards & Sons Ltd,生於1772年11月28日。還有人說,此人是試管嬰兒之父羅伯特·愛德華茲的先祖。這個……雲、試管嬰兒,都是某種生命流動又物質輪回的神跡,難道是冥冥中的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