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22日,一夜落雪,早起端杯咖啡站在窗口看山脊上的薄薄雪線,層林略染,冬日的山,懶如睡,現在等於蓋上一層薄紗被。老友在荷蘭,說是早晨路過一條冰凍的河,發現天鵝被凍住了,政府出動動物救護車救走了天鵝大人。接著23日、24日,寒潮壓過中國全境,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開水龍頭,看看凍住沒。結果沒凍,正在欣喜中,發現水瓶拎不動,原來是昨晚倒水時,有水滴聚在水瓶底部,夜裏給凍在地麵上了。
開暖氣,想找書看,往年冬天我都是看俄國文學,2004年幹脆寫了個“白色俄羅斯”係列,寫完之後,像是對情人熱烈表白後,羞怯之心頓生,今年突然無法再看它們了。這麽冷的天,又該看什麽書?腦海裏掠過幾本高緯度氣質的冬日之書——《外出偷馬》《遙望》《最後一場雪》《看得見的湖聲》《孤獨之酒》,不僅因為書裏的故事發生在多雪寒冷地帶,也是為人物和情節的疏離清冷,如初雪,如結冰的池塘,因深淺不一而泛著不同色的光。
最後,在書架上取下《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來看,這書取用的資料多出自《夢粱錄》和《武林舊事》,再把後者找出來翻對,又尋出《東京夢華錄箋注》來對比,看看北宋南遷的一百多年裏市井生活、風土風俗包括街市食物的微妙變化。讀著讀著,電話鈴聲響起,快遞員到樓下了,我囤著預備過年使的化妝水和口紅都到了,連忙披衣下樓拿貨。我住頂樓,正下樓,就聽著一路鐵門咣當響,動靜甚大,三樓、五樓的姑娘、大嬸也紛紛倒屣而出——水泥森林之年代,人情稀薄,鄰裏關係疏淡,這平日半年也見不到一次真容的鄰居,這下穿著拖鞋、裹著棉衣,全都聚在樓下……等快遞。此為冬日盛景之一。趁機寒暄幾句,複習了麵容,下次在路上也記得打個招呼,不至於拚命給記憶倒車地想:“這人在哪裏見過?”
中午日溫最高時,才敢穿戴嚴實地出門買菜。下雪前一天,菜場裏一片慌亂氣息,像是《滾滾紅塵》裏的國民黨軍隊大撤退,渡海求生的絕境場景,菜販子都在嚷嚷:“明天就是霸王寒潮了,到時青菜都要大漲價!”菜攤子前麵,綠色蔬菜的上方,都是顫顫巍巍的白發湧動,大爺大娘對於三年自然災害的記憶,隻怕都給菜販子激活了,我也隨著群情激漲,莫名其妙地買了三斤菠菜。入口處那家專賣羊肉片和火鍋丸子的,深紅的牛肉片還有幾大袋,淡紅的羊肉片已經漸漸見底,老板走過來看看,說:“又要去刨了……”天寒欲雪,正是吃小暖鍋、喝小酒的時節。
買菜的路上,偶有幹枯欒樹的菱形果實被風吹落腳下,踩上去有脆響,也有出來覓食的小鳥掠過葉梢,驚起一片落雪。例行尋覓植物,玉蘭的光枝從警察學校的圍牆裏伸出來,隻有我知道,到了三月底,這個角落,將會盛開一樹明豔,把四周的空氣都照亮幾個色度。小區的灰牆上有些枯竭的殘枝,也隻有我能聽出那密語,到了四月,這裏會有粉粉的迎春花爬牆。
跑到別墅區去看冬花——那裏家家戶戶都有碩大的院落,且每家風格各異,第一家門口有兩隻石獅子守衛,院子裏是滿畦肥碩的自種大青菜,成排的臘肉油光發亮,殷實美滿;第二家是歐式裝修,有刷了白漆的柵欄和信箱,兩隻貓在木頭棧道上打架;第三家,院子裏空空落落,一色擺設皆無,隻在院角種了一棵骨相清奇的大蠟梅,樹下一隻鳥立在水池上。這三戶人家一路逛下來,正如從勵誌書讀到通俗小說又讀到宋詞,去富貴氣,也去濁氣。蠟梅忌熱鬧,最好是配古刹或老屋,如果沒有,這麽寂寥的牆角一枝春也挺好。那棵蠟梅樹,我常常繞道去看,折枝下來,配上紅燦燦的南天竹,是最好的歲朝清供,然而我隻能遠觀。在網上訂了支號稱蠟梅香氣的菩璞手霜,聊解相思之情,約略仿佛得蠟梅之香,卻少了一段清韻。或者買盆水仙?“晴窗花落硯池香”,那天舒行說落在硯台裏的,應該是水仙花。
今天我不想臨帖,倒想畫花,因為要下手畫,才找了頂雪的一株白山茶,仔細觀察實物細節:我過去一直覺得茶花甜美平淡,是庸花,其實它雖然是團團臉,一臉和氣喜悅,卻長著鋸齒狀葉子,莖上也有微微的突起,花緣更兼有嚴寒中凍蔫的黃色鏽跡,像是一團圓滿中的,小小的逗號、省略號和括號,平添了劇情。又去查《花鏡》,裏麵居然有茶花名譜,我之前是讀過《牡丹譜》和《梅蘭竹菊譜》,不承想,茶花也有很多名字:瑪瑙茶、白寶珠、楊妃茶、賽宮粉、石榴茶、一撚紅、照殿紅、躑躅茶、串珠茶、茉莉茶。高高興興地抄在筆記本上。其實最美的冬花是窗玻璃上結的冰花,霜華霜質,像鑽石。
冬日最喜歡燉湯煲:廣式老菜幹湯燉了幾次,加陳皮和羅漢果說是止咳,結果皮大人不愛吃,嫌有異味;淨本的菜幹湯,又覺得不及我們江南的菜頭湯——過去家家都有醃菜壇子,到了初冬,就開始買菜販子沿街吆喝兜售的大青菜,微鹽碼起,曬在朝南陽台上,入冬就拿來燉湯。初冬去揚州,東關街老房子的屋頂上,瓦片上累累的全是醃菜;山藥排骨湯,這個湯的要點是一定要買褐皮粗節的毛山藥,燉久了像勾芡,皮大人拿它當粥喝;幹貝排骨甜玉米湯,這是我個人的最愛,甜鹹微妙共處,又鮮潤。
再翻翻前幾年的日記,一到冬天,都是這樣的時間切片:“初冬街上,老婦守著爐子烤蘋果和紅薯,爐膛裏塞著大木塊,又有人拖一車風信子駛過。”(2012年)“備足了食物,又買了大包的魚食和兩支新毛筆。雪天不出門,寫寫大字,讀讀舊書。任它窗外雪如梅落繁枝千萬片。”(2015年)好像,就是動物本能屆時發作,入冬就想洞穴生活,冬藏。
2013年冬天,則是看一本談時間的書,寫到很多北美原始部落以“冬算”為載體,記錄他們的部落史。冬算是什麽?就是每年冬天,在谘詢部落長老之後,“冬算保管者”就把這一年最重要的事情以圖片繪製下來。冬算保管者的職位世代相傳。
這職位聽著很像中國世襲的“太史令”。不過,太史令不但負責記錄史實,也得觀察天文,凡日月星辰之變及風雲氣色有異,就得向聖上匯報。少年時代,我很沉迷於一本寫星星的隨筆集,至今仍懷有浪漫的記憶。其中有一篇叫《北落師門》,寫的就是觀星象的職員,他每天夜裏上班。最後王朝更迭,這個官員由南朝被掠至北——北落師門是南方大星,這星星應該是隱喻。
好吧,且讓我們以圍觀“微博年度最熱新聞”的心態,來看看北美部落的冬算年度大事是啥。如下:“1789年,某位統治者登基,他們戴著藍翎毛”——改朝換代,新天新地了,大事;“1803年,部落獲得了一些帶掌的馬”——打勝仗了嗎?征服的驕傲溢於畫麵;“1844年,必須穿雪鞋”——天冷,對於農業及遊牧社會,物候極其重要,關乎百姓疾苦;“1919年,出現彗星”——似乎不吉利啊,放在中國,太史令要連夜進宮麵聖開會了吧;“1912年,孩子們生了麻疹,全身斑點,一顆曾經極亮的星在天空消失”——全是簡筆白描,淡而直陳,卻有著素麵而來的悲劇意味。
曆史終究臣服於宏觀語境,在這些骨架式的大事樹幹上,又有多少兀自開了又落、如花葉自枯榮的黎民小事?這世界端給每個人一杯茶,那沸時暖心暖肺的熱、世情涼薄累積的寒,不曾也不必對人言。大事冬算,小事冬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