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我去參加小沈的讀書會,很是佩服她的即席談話。她並非口才卓越、滔滔不絕,也不是唾珠咳玉、句句格言,而是保持回憶的完整性,比如談起她的初戀,她說自己在午休的時候唱歌,想對方進教室時就能聽見,諸此之類瑣碎的、不起眼又很真實的記憶,是帶著汁水的那種,還原了一個小孩子的視角。

我很欽佩,是因為自己的中學時代,非常壓抑苦悶,度日如年。我算是個記性很好的人,但關於中學時代的記憶居然全都模糊,想來是潛意識逃避,把記憶反複折疊,隻剩下折痕了。中學時,我的家庭開始出現問題,爸爸酗酒,常常在家喝醉鬧事,我和媽,有時被打,半夜逃出去,因為離家很急,隻穿著拖鞋。

我最好的朋友米拉就是我的中學同學,我們當時是班上成績最差的兩個。期末考試成績出來,我們都不知會不會留級。她爸媽離婚,我爸媽長年不和,反正都是沒人管的,我們常常逃課去看電影。兒童電影院效益不好,靠放老片子來拉客,大白板上寫著片名,觀眾想看哪部就在下麵畫線,最後看哪部電影“正”字最多,就放哪部。

有時我去她家住,她家在大橋下麵,兩個人對著呼嘯而去的火車,把一支煙傳來傳去地抽。我們結伴去鄰省爬山,因為錢少,住最廉價的旅館,沒廁所,半夜跑去上那個男女混用的洗手間,撞上猥瑣男。若幹年後,我結婚,我少時的好閨蜜,在困窘的失業中,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套裝,跑來塞給我一個大紅包,是六百塊,當年城郊接合部的房價,也才兩千塊。

後來她去酒吧做兼職,體驗生活,而我被文學收留了。那個時代出版物非常貧瘠,為了找到一本好看的書,頗費周折,我很靦腆,新華書店的櫃台營業員稍微凶點,我就不敢要求先翻再買,所以有時會買錯或是買重。印象很深的是一套青少年文學,裏麵有陳丹燕的《女中學生之死》,裏麵的寧歌,天哪,原來大家都是這麽難地在成長,那本書一直跟了我很多年。為了讀到我聽聞的《情人》,我隻好去買了一套外國文叢,裏麵的一本裏選入了這短短的一篇小說。《台港文學選刊》上的一些中國港台作家的篇目讓我覺得眼界大開,很多年後我再讀歐美的現代派,覺得當年的自己真是見識短。但是,那種對新鮮信息孜孜以求的饑渴,其實才是最可貴的吧。

畢業前夕,我特別想上一所藝術院校,但是當時是1995年,資訊不發達,我趁人不備悄悄拿了學校裏無人關注的北影的招生簡章(我所在的高中是個名校,都是奔著北大、北外、清華去的),我仔細查看了下,覺得電影文學專業是我可以考慮的,但我不知道全國隻招十二個人的話,該怎麽去競爭。我媽突然想起當年她們有個鄰居,追過我姨媽,考上了北影的美工專業。我媽拿著一張舊時的全家福(有我姨媽)就奔到北京去了,經曆了很多曲折,找到那人,那是個倨傲的、腆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看看照片,大概想在當年追求被拒的女人的家人麵前展現下能力,就讓我們在考前去北京速成培訓,順便找找人。

我在學校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和媽媽去了北京,住最便宜的地下旅館,有窗,形同虛設,沒光線,空氣很差,吃盒飯,去那男人介紹的一個北影老師那裏上課。老師人很好,給我開了書單,畫了重點。第一輪考影評,在一個上公開課的大教室裏,那一輪篩選了一半的人。第二輪是理論,其他的考生都是斷斷續續上了一年左右專業課的,而我隻是臨時抱佛腳。去看榜的時候,遠遠地,我就瞄見了我之前的那個準考證號,還有我之後的,但是,沒有我。

那是一個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黃昏——是黃昏嗎?總之我記得那天天色很昏暗,我不記得是怎麽走回旅館的。其他考生中本地人居多,順帶考下藝術專業,並沒有我這麽高的期望值,也不是遠道而來,所以落榜了也能嘰嘰喳喳地聊天,並不是我這種癱軟的狀態。我媽媽難過到不知該怎麽安慰我,我一路走著,不理她。現在想起來,覺得我媽媽真偉大,就為了一個十七歲孩子非常幼稚的、沒有一點具體形狀的藝術夢,能去北京那麽遠的地方,隻為了陪一個孩子做夢。在北京的一個月,她已經找到最便宜的菜市場、修鞋攤子,我們的房間隻有一張床,她一直蜷著睡,這些,我當時都沒想過,隻顧著自己傷心。

回南京後,沒有同學問我這個月去了哪裏,我從來都是一個不停逃課、時時不見的壞學生。渾噩地混完高考,成績可想而知。全班好像就我一個人沒考上大學,爸爸說成績太差,求人幫忙都開不了口,我倒覺得解脫了,從此再沒有學校和好學生的歧視,可以任意地看書了。但是二十年過去,隻要是遇到壓力巨大的時期,我都會做一個重複的噩夢,就是在考場上,同學們都是下筆如神地疾書,隻有我,什麽都不會。

也就是從十八歲離開學校開始,我下定決心,不管有沒有人教,發不發畢業證,我都要頑強地自學,成為一個博學的人。在給老板買水、打雜的間隙裏,在午休的那一個小時裏,我都帶了水杯去圖書館自習。那時金陵圖書館在長江路上,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我從來沒去過更近的新街口——那是南京最熱鬧的商業街。

我沒有老師給我開書單,也不知該從哪裏學起,就使用最笨的方式。喜歡西方文學,就把架上所有的小說一本本借來看,然後再往邊緣擴張,找一些背景資料書,最後往上溯,找一些研究和總結的理論書。一個閱讀單元結束以後,自會延伸出新的書單。過一段時間,就要換個研究方向,中國書看久了,就得讀點西方小說來換口,否則刀鋒就不利了;思辨書看一陣,馬上讀點茶道花譜,滋養靜氣。就像葷素搭配一樣。這些,都是在長期的閱讀中,培養出來的自覺。

多年後,我寫蘇俄文學筆記,發現我記憶中儲備的資料全是年輕時的童子功,那些動輒數十萬字的書,像“野有蔓草”一樣,長滿了我的青春期,隻待我在遙遠的未來,把它們收割。我對知識如饑似渴,有時一兩天就去還一次書,工作人員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趕緊借別人的身份證,多辦了張卡,好拉長還書周期……後來我成了職業書評人,很多人向我谘詢怎麽係統地讀書,我都不知該怎麽回答。我覺得隻要你愛,一定能摸索到門路。這個對書籍的好胃口,我維係了一輩子。

這些年來,我經曆過很多挫折和苦難,2008年到2014年間,因為老公的連帶關係,我足足打了五場官司,我帶著孩子在媽媽家避禍,無法安居。有時一邊被這家法院執行,同時又被另外一家複執,這廂要安排律師申請複議,那邊還得去另一個區的法院找院長上訪,請他們中止拍賣程序……夾在一堆熟門熟路的老上訪戶之間,我慌亂不堪,隻好一遍遍地背我的申訴書,讓自己凝神。那夜不能眠的恐懼,真是噬骨鑽心。

這些痛苦,最終都沒有毀掉我內心的幸福感,隻要能維持生存,家人健康,我還能讀書,我還是很容易快樂起來。物質確實流失了,可我在精神上仍然是富裕的。我想,我之所以沒有被徹底摧垮,是因為我愛文學,在這個詞組裏,“文學”是次要的,“愛”才是最重要的。文學,在這個時代,可能是一個笑話,但它是我內心的漫天星光,照亮這黑暗的人生。愛文學,是我生命承重的結構部件,並非種花的陽台,也不是生命的某一個走廊。

心情不好時,我常去山裏看樹,樹這個意象,給我鼓勵之處在於“定”。它沒有一定要抵達某處的焦慮,它自身所在即是歸宿,隻要按照與生俱來的模式花繁葉茂,發揮到最大值。我始終是那個十八歲的文藝少女。時不時地,我會對黃昏中被絕望和惶恐壓垮的少女說:“你看見了,我不會放棄,你放心。”那個黃昏,種下了日後的很多晨讀和夜讀,我不怕辜負任何人,隻怕辜負十八歲時的自己,我沒有背棄她,沒有丟掉那顆滾燙的初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