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師:

我前些日子在看《坡道上的家》,比起文字,那直麵困境的直白,倒更有價值。多少人是順勢做了母親呢?應該多於主動選擇的。相當一部分的女性,根本沒把生孩子當成可選擇的事情,等孩子來了,絕境之中的自己,像沒學會遊泳就掉進水裏的溺水者。呼救有用嗎?傾訴有用嗎?沒有,都是一個人咬牙挨過那無助的黑暗。

除了做母親本身的辛苦之外,自我與他者的分裂才是更可怕的吧——做母親的這些年,一直覺得真實的自我,被封閉在一個不遠卻難以觸及之處,不敢也不能打開,像飛行中塞進高處的行李箱。我想取下我自己,帶著這行李衝出旅程,但那是不可能的。並且我得克製這情緒,不能讓孩子察覺我的倦意。敏感又懂事的孩子,會覺得我其實疲於母職,而這,絕不是她的錯,在她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夜裏醒了都不怎麽哭鬧,再沒有比她更乖的小朋友了。

對於從事創作類工作、以高度自我為工作馬達的人來說,分裂可能更嚴重吧。在孩子小的時候,一手端著她的尿盆,一手端書或和他人打字聊文學,這種兩難兼顧的窘境,在記憶中依稀遠去,而新的分裂不斷發生,最眼前的例子,現在窗外正在下大雨,我的文青自我,立刻回憶起小時候背熟的李清照,夾在書裏發黃的梔子花瓣,而母親自我馬上想到接送孩子,穿雨衣、帶雨具的麻煩,接下來的一天裏,即使有了書本和寫作的快樂,我的腳,也和孩子一樣,穿在悶濕的雨鞋裏百般難受……給她打傘,穿鞋套,但這對暴雨是沒用的,她的腳,估計一天都是不那麽幹爽的,這個時時折磨著我。有了孩子,所有生命的負重都翻倍了,抱著的嬰兒終歸會長大走路,而心裏的孩子是永遠都放不下的。

最可怕的是,有了孩子,你就和社會最黑暗的一麵牽連上了,無法靠書本屏蔽。往昔我無論多麽倦於世事,隻要一打開書本,立刻會平靜快樂,而這個精神樂園,在孩子麵前是沒有用的,有了孩子,你就得化身為堅強的羽翼,要會和老師套近乎、受欺負時要會鬧事、和其他家長交流或對抗……基本上是社會生活中讓我最頭疼的那些,都逼過來了,無法逃避,因為我的孩子,是人質。我沒法拿了稿酬去大理寫書,春遊看花,夜夜笙歌,不醉不歸,帶著黑啤酒的酒氣縱情寫稿。我得潑皮、得油滑、得討好,隻為了我的孩子安全和快樂,不受虐待。我被剪掉了翅膀,隻能伏地而行,有時簡直是被焊死在轟隆隆的社會機器上。

以前也說過:我作為母親和寫作者,是有內心衝突的,母親這個身份的工具性,就是它是另外一個人的成長平台。身為母親,我必須整理過濾,和主流社會秩序良性對接,把健康平穩的一麵給孩子做安心的基石,而我個人,也是寫作者必備的人格銳角、邊緣化及微量毒素,一直是在被壓製狀態。但實際上,過於和諧無擾、一味求安的內心,是會走向沉滯的。所以,這些年來,我總是不斷地把自己從單一角色上拉開,讓自己流水不腐,這樣走平衡木久了,人也很累。

孩子給我帶來深深的幸福感,豐富了我的生命層次,我對孩子這件事有抵觸,更是因為對方所承受的生命自來的痛苦,而我未經同意把一個人帶到這世界,這個責任太沉重了。每一步我都擔心,怕沒有盡到全力,而教育體製、生存大環境,都是我無法選擇的。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糟糕景點的難堪導遊。這種內疚也折磨著我。

那麽,能對以上的一切憂慮對抗的,是什麽呢?大概是某種鮮活的生命感吧。

小兔,你肯定見過幾個月大的小嬰兒,作為母親,我們觀察的距離更近、成像也更細膩。幾個月大的嬰兒,五官已經長開了,身體也非常飽滿,給她洗澡時,你會忍不住想捏一捏那個藕段子一樣的小胳膊小腿,忍不住想親親這個散發著乳香的小寶寶,對她說話時,忍不住想用重複詞“吃飯飯、睡覺覺、小手手……”哪怕是最嚴肅的人,也忍不住想做一些滑稽的動作逗笑她,因為那“咯咯咯”的笑聲太好聽了……太多的“忍不住”了,沒做母親之前,我不知道嬰兒那小小的身體居然如此沉實,在我的臂彎裏有沉甸甸的墜重……那是生命的分量,這生命,由我帶來這世間,她讓我和抽象的“生命”這個詞產生了關聯,我想,這就是讓我無法抗拒的,對做母親的向往。那種鮮活闡釋的生命感。

這幾天我看書,看到一句俳句,是“嬰兒看著水仙花”,我一下愣住了,這使我看見過的最潔淨的句子,水仙是初開的,金盞銀台,嬰兒是初生的,小嬰兒的眼神,像暴雨之後的碧藍天空,無比清澈,是世界上至為潔淨之物,她定定地看著你,毫無戒備,眼神中無善無惡,隻有交托和依賴,這世間,成年人都穿著厚厚的盔甲,隻有嬰兒不怕暴露弱處。這潔淨不僅來自優美的意象,更是幹淨的信任,和初生世間的生機,嬰兒,水仙花,它們放在一起……我突然扭過頭去,覺得都接不住這話了。

讓我們珍惜這些瞬間吧,那是生命珍貴的禮物。

匆匆走筆至此,順祝夏安。

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