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癌症,已經到了末期。每天抽胸水、輸營養液、止痛,周而複始。早晨,睡意蒙矓中,冰冷的鋼針就開始插進爸爸體內抽血,床位的記事板上,護士寫上爸爸這一天要掛的水,這是爸爸一天的生活主線。在病房,所有的人穿著同款的病服,服從同樣的作息安排,他們都失去了身份、財富感、背景,唯一的識別度是各自不同的病況,這也是他們交談的主要內容。

爸爸有點煩躁,對我說:“我想回家。”他大概是想念他在陽台上的鳥,那是他為皮皮養的鳥。每天皮皮放學後,都會和鳥說會悄悄話;他想念那個連棉花都露出來的破沙發,還有那台款式落伍的舊電視,常常突發故障,需要一種家人方能明白的技巧才能打開。

他想念他自己可以任意時間起床、睡覺的空間,更準確地說,是那種自由的空氣。

去醫生那裏試問,醫生說:“回家?他是嚴重的冠心病,隨時都會猝死。”這是實話,脫落的癌組織進入了血管,形成了癌栓,一周內爸爸已經心梗過兩次,都是突然發作,因為在醫院,才緊急搶救過來。

我自己也不能適應任何一種紀律生活。五歲的時候,爸爸給領導送禮,開後門把我送進了廠部幼兒園,那是全市試點的全托幼兒園,條件極好,當時甚是熱門。我媽特別高興,臨去前一晚,用紅線在我所有小衣服的領口上給繡上名字,歪歪倒倒的針線,像簡筆畫。我去的第一晚,就在小鐵**輾轉難眠,隔壁是其他小朋友輕輕的呼吸聲,半夜我不敢去尿尿,憋到**脹滿,匆匆跑去,倉促的動作中,襪子都被尿濕了,我穿著濕襪子睡到天亮。爸爸來看我,我就一直哭,我說:“我想回家。”爸爸飛快地幫我辦了出園手續,用二八自行車載我回家了,我坐在車子的大杠上,如鳥出籠,快樂無比。

可是這次,我卻沒法帶爸爸回家了。

癌魔侵犯了胸膜,它像跋扈的蒙古大軍,沿著淋巴和血管,四處犯邊。爸爸的胸腔積液抽得越來越頻繁,化驗找出癌細胞之後,醫生說不需要抽胸腔積液了,為了省下一次性水袋的錢,他們讓我們直接用尿壺從管子裏接出胸腔積液,然後把胸腔積液倒進馬桶衝掉,血色的胸腔積液,打著漩渦下去了,水麵上,還翻著細小的泡沫。

我看著馬桶,突然有種無力的憤怒,這是爸爸的體液,昨天,500毫升,今天800毫升,明天還要抽。爸爸的生命,被這麽衝進下水道了,和無數的生活垃圾、排泄物一起。

想起我懷皮皮時,每一個生命萌發的細節我都牢牢記在心裏。那次我用試紙查出了懷孕,但還不敢相信,一直到B超找到了孕囊,我連褲子都沒係好,就衝到走廊裏,找老公分享喜訊,醫生一開始沒搞清我是意外懷孕而被驚嚇了,還是驚喜了,終於明白我是不孕體質的時候,才擺出穩定的笑臉,向我表達恭喜之情。整個懷孕期間,我還是害怕皮皮會離去,結果皮皮發育得特別好,十二周就有心跳,趙醫生把聽筒放到我肚皮上,屋子裏響起一個拍球一樣的聲音,趙醫生說:“這孩子心跳真有力,一定很健康!”這句話在剩下的孕期裏,給了我巨大的安心感。有一天睡午覺,模糊感覺有人在推我,我愣了下,突然明白,是皮皮的胎動。這是我這一生最美的身體感受,勝過接吻和**。

每個生命來臨的時候,那一點點的生命跡象、血肉生長的進程,都讓我們雀躍歡喜,對它夾道歡呼。可是,當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還給大地的時候,才發現我們都擅長歡迎,但是,不善告別。

爸爸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形容枯槁,腿隻剩下骨頭,他已經沒法走到電梯口送我們下樓了。爸爸最大的心願還是回家,我們想了很久,征求了醫生的建議,給他抽了胸腔積液,打了止水針,帶他回去住幾天。爸爸幾乎不能進食,整天都躺在他的小**昏睡,醒來的時候,眼睛看著坐在他對麵看電視的皮皮,然後笑起來。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晚上,媽媽給爸爸燉了鴿子湯,爸爸吃不下,他躺在**看著皮皮喝,然後坐起身,撈出鴿子腿給皮皮吃。爸爸一定要我們一家人去飯店吃頓飯,十分鍾的路,來回都得打車,他站不住。這是我們一家人的告別聚餐。

我們又把爸爸送入醫院,我們在烈日下攔車,車子穿過擁堵的市區,爸爸一向話多,在出租車裏也是,每經過一條路,他就要念叨那是什麽路以及這條路和他之間的故事:曾經的同學住在這裏,那裏有個欠他錢的負債人,等等。司機顯得很煩躁,我在前座上,想哭。這是爸爸最後一次見到這些街道了吧?以後,他要住進醫院,在一架一米寬的小鐵**,對著某個能看到落日的窗戶,一直到生命的終點。他喊著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聽來,是對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城市的告別。

爸爸病危之後,我女友好心地勸我提前準備後事,免得到時手忙腳亂,比如壽衣得預置,屍體一僵硬就很難穿了。我突然明白,死亡,不是空自嗟歎的審美意象,它是由無數個結實的事件球構成,躲也躲不掉。於是,通知親友,他們帶著水果和故作輕鬆的笑容,跑來看爸爸最後一次,說些雙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話。虛偽,是一種柔軟的善意,不為潤滑人際秩序,隻因,我們不善告別。

生命中,充滿了告別。交朋友是愉悅的,戀愛更是頭頂頭吸一杯酸奶的甜,而分手,甚少是一別兩寬、各添歡喜的。所以,古詩有雲:“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和生命一樣,關係的死亡也是林林總總。有的驟然消亡,是猝死;更多的是“相去日益遠”,大大小小不規則形狀的外傷、內傷,退讓、忍耐,一次次延醫治療,不過是綿延病程。形亡之前,早已心死。生命不僅要對他者告別,也是對舊我的告別,這種事,有人一躍而過,如蟬蛻;有人則較為困難,總是輾轉中,最終明白,按下刪除鍵,輕裝過的記憶更利於出發。而我是後者。

總是在告別中。

南京的墓地,近年來都日益耗盡,隻能向高淳和江寧發展,好的墓地一平方米要七八萬,還一墓難求,墓地有豪華穴位、簡式穴位,等等,就像活人有別墅和安居房一樣,我看著圖片,這些墓地硬冷陰森,長著和死亡一樣不近人情的冰冷外殼,讓人生怖。

這幾天看枡野俊明作品集,裏麵有個建築,後來才發現那是一個火葬場,我順著照片裏的長廊走過去,從火化處走到了告別廳,那裏有個向陽的小山坡,種著稀疏的竹子,安詳的綠意讓我的心裏慢慢安靜下來。枡野俊明是個禪僧,他的設計寓意是:生死無常,生者必滅,送別逝者,生者更要珍惜眼前的每一日。

我想,這才是告別的真諦。每一個告別的人,都讓我死去了一些,又生出了新的部分。經過了他們的我,已經成為一個與原先不一樣的我,而我將攜帶著這個新我前行,努力地過好每一日,奮力發光,讓沉澱在我生命中的你,像雲層中隱隱的星群,再閃亮一次,又一次。

再見了,我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