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宸側過頭,看著她毫不設防的睡容,苦澀地想:如果有一天,我放開你了,誰來接著你?

(1)

室中無人說話,一時安靜得僅聞幾人呼吸。梅非奇似乎格外倦累,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雙眼輕閉,淡然問:“她說了什麽?”

她,喬蘿不想也知道,他是指孟茵。

喬蘿看著他,不敢放過他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緩緩說:“孟姨說,我和秋白是兄妹。”

“她這麽說的?”梅非奇一聲苦笑,搖了搖頭,“秋白和你不是兄妹。”

喬蘿聽聞這話,自見過孟茵後一直緊縮僵滯的心髒這才有了重新跳動的力量。可是還沒等她緩過氣來,梅非奇的下一句話再度把她打入原狀,他淡淡說:“你們雖不是兄妹,卻是表兄妹。”

喬蘿愣住:“什麽?”

她腦海裏閃過那張古典侍女畫像,想到那句“望茵茵念卿卿”,呆滯良久,顫聲說:“你是說……你是說……我、我父親和孟姨才是……”

“是,他們才是親兄妹!”梅非奇雙眼閉得更緊了些,臉色更是異常黯淡,慢慢說,“你既然剛見過阿茵,那應該從他嘴裏聽說了花木頭和她年少的過往。花木頭……花木頭……”他聲音似笑非笑,陰冷而痛恨,“我一直以為他的花木頭是我,卻從來不知道,她的花木頭另有其人!”

他長長呼吸,竭力平穩自己的情緒,這才接著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來。

三十幾年前,喬、孟、梅三家是至交。

那時S城的畫院正值鼎盛時期,喬抱石當時是S城畫院院長,因早年留學時與孟家夫婦相識,回S城後,三家同在S城,感情更是深厚。那時孟茵喜歡樂器,又有天分,因此就拜了梅非奇的父親為師,梅非奇、喬樺、孟茵三個孩子感情深厚,尤其是喬樺和孟茵,青梅竹馬,感情深厚。

“不過後來……”梅非奇說到此處打住話頭。

喬蘿想起他剛才的話,問道:“你說你與我父親有誤會?是因為孟姨嗎?”

“那確實是個誤會,天大的誤會!卻不關孟茵的事。”梅非奇苦笑說,“三十幾年前,喬抱石院長被人汙蔑貪汙,而且畫風崇洋媚外。那個年代的那些事你們這些小輩雖然沒有經曆過,但也該聽說過那時的形勢。喬院長被畫院排擠,被世人唾棄,畫稿也被糟蹋不堪,他不堪其辱,這才自裁而亡。”

喬蘿澀聲說:“我爺爺……原來是自裁死的?”

“是,”梅非奇閉眸輕輕吸了口氣,將有些發顫的聲音壓低,“你爺爺的死是孟茵第一個發現的,我們先前一直以為她是因為這個精神才受了刺激,其實並非如此……”

當年喬抱石不堪受辱,在家中自殺而亡,目睹這一切的孟茵大受刺激。失去父親的喬樺被梅家暫時收養,後來喬樺誤會梅家是汙蔑喬抱石的人,與梅家鬧翻,由此才搬去了青闔鎮。之後,喬樺便與孟茵沒有再見過麵,但孟茵的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甚至還會出現幻覺,這才發現她有了癔症。

沉默長久的江宸忽然出聲問道:“聽梅先生的意思,汙蔑喬院長的另有其人?”

梅非奇點點頭,低聲說:“是孟茵的父親孟元青。阿茵先是因目睹喬院長的死受了刺激,後來又發現孟元青是始作俑者,她去質問,卻意外從孟元青口中得知她和喬樺是兄妹的事實,重重刺激之下,這才瘋癲……孟元青意外發現孟茵並非自己的親生女兒,自己的妻子在出國期間竟然與喬抱石有染,心裏悲憤難當,便舉報了喬抱石,那時孟茵與喬樺心意早已相許,孟茵聽到真相,雙重打擊之下,精神失常。”

“我自以為孟茵背棄了我,聽信她的瘋言瘋語,也輕信當年並不成熟的DNA驗證,由此冷落她與秋白多年,這是我這輩子都難以還清的債。”梅非奇最後說道,語氣不無悲涼。

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沒有人比他更悔恨與悲傷。

喬蘿和江宸告別梅宅時,梅非奇依諾讓她帶走了喬抱石的畫。車駛出華陽路,江宸見對麵街上的超市依然在營業,將車停在路邊,對喬蘿說了句“你在車裏等會兒”,便一人匆匆穿過馬路,入了超市。

喬蘿坐在車裏,怔怔地望著被盞盞路燈照亮的前方,壓積在心裏多年陰霾也由著那溫暖的燈火漸漸地揮散。

她從不曾想過,這中間一連串的悲劇源頭居然是因喬抱石私德有汙而生,原來世間因果相報,原是這般公平。

可是秋白又何其無辜?她悲傷地想。

往事皆於此鋪陳明了,唯一沒有過去的,是秋白的死。

喬蘿本以為是自己的任性行事,以倉促的婚姻作為逼迫,讓秋白方寸大亂。他是趕來阻止她結婚的途中,遇車禍而亡。

這些年來,不論是事後理智冷靜的推測還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構想,她總以為憑秋白冷靜平和的行事,在對方車輛沒有違規的情況下,他沒有開車貿然撞上的緣由,除非他心神不定且車速甚猛。

秋白為自己而死,這早已經成了她刻骨銘心認定的事實。然而江宸卻告訴她,這不是事實。秋白對她的婚姻確確實實隻是祝福,沒有其他。她想,也許自己真的一直活在自己的臆想中,也許自己的確應該回頭看一看自己和秋白一起走過的路。也許所有的源頭,都在那長遠而傷痛的記憶中。

她回頭了,開始尋找了,於是第一個答案乍從孟茵口中而出:自己和秋白竟是兄妹。

她差一點就全盤相信了。因為秋白難以解釋的移情別戀,還因為——他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他曾經告訴過她:自己和孟茵是他最親的人,他當她是妹妹。那時的她對秋白嘴中的“兄妹之誼”嗤之以鼻,並傷心欲絕。可是孟茵的“兄妹”之論卻似冷水澆頭,讓她不得不正視秋白說過的話。

她又想起了外公生前畫室裏那張酷似孟茵的古代仕女畫。因這張畫,她一直隱約知曉,自己和秋白的關係,也許不僅僅是從青闔鎮年少相識的開始這麽簡單。隻是她從沒有想過,那幅畫的背後原來是那場情事皆非的秘聞。

走投無路的慌亂下,她隻有冒昧來找當年的見證人之一——梅非奇。

梅非奇並不負她所望,她終於知道了最後的答案:自己和秋白是表兄妹。

她既能尋找到當年的真相,那麽聰明如秋白,又豈會不知往事究竟如何?如果秋白已經確認了她和他是表兄妹,那麽他的執意分開,便是緣盡於此。

或許,江宸說的都是對的,秋白和喬歡真的相愛了,不是作假,而是真實。

或許,秋白和喬歡的死,真的隻是一場不可預料的意外,沒有任何她所猜測的別的緣故。

喬蘿才意識到許多自己一路自以為是的堅持,到頭來不過是場鏡花水月的幻想。

此時江宸在超市裏轉了一圈,手裏推著的購物車物品積壓都堆成小山了,江宸仍覺遠遠不夠。因臨近關門時間,超市的廣播一遍遍通知顧客盡快到付款台結賬離開,江宸卻還在文具商品那塊不斷轉悠。他在彩筆和畫紙前左右徘徊,心裏也說不準那小姑娘喜歡哪一種,於是索性各式彩筆都拿了兩份,正要放回購物車,轉身卻見一人身影纖長,安靜地站在幾步外。

喬蘿不知何時也已經進來,看了他一會兒,又挪開視線望著他手上捧著的彩筆。

她走上前,在諸多彩筆中挑了一種,輕輕說:“她常用的是這個。”又多拿了三份,放在購物車的頂端。

江宸在結賬台付了款,想起兩人都還沒有吃晚飯,便在超市門口的比薩店買了比薩和飲料。

回到車子封閉的空間裏,兩人潦草填飽肚子。喬蘿握著溫熱的飲料杯子暖著手,轉頭看了看江宸,似乎有話要說,卻又在遲疑中沉默。

江宸隻當不察,下車扔了垃圾,靠在車上吸了根煙,才又坐回車內,從導航儀上搜到“青闔鎮”,穩穩驅車上路。

下了S城外環高架拐入前往青闔鎮的高速公路,沿途車輛漸漸稀少。

“祝兒……她幾歲了?”江宸忽低聲問。

“四歲。”喬蘿有些累了,本想閉上眼睛修整片刻,但聽到他的話卻又不敢懈怠,正襟危坐,回答得一板一眼:“她生日是五月二十八。”

相比她的認真,江宸的表情卻很閑淡,又問:“雙子座?”

“是,”喬蘿補充,“生肖屬牛。”

江宸望了喬蘿一眼,不知何故沉沉歎了口氣。喬蘿抿著唇臉色有些發白,放在膝上的雙手輕輕交握。她並不去看他臉上此刻必然失望悔恨的神色,隻是望著路的前方。

(2)

回到青闔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兩人的腳步聲回**在幽深狹窄的巷道裏,不時驚起隔牆院中的看家犬警惕地吠鳴。走到思衣巷外的石橋時,喬蘿腳下微微有些不穩,江宸從旁伸出手臂遞給她,她望了望,握住。

因中午出發前喬蘿和堅嫂說過晚上會回來,堅嫂就沒有關緊院門。江宸推開木門,見一樓客廳的燈亮著,本以為是堅嫂怕他們晚歸看不清路留下的燈光,誰料下一刻門扇吱呀而開,從裏露出一個伶伶俐俐的小腦袋來,才知道是祝兒。

祝兒看到他二人低聲歡呼,忙從屋裏奔出來,撲到喬蘿身上。

“怎麽這麽晚還不睡?”江宸含笑問她,手指憐愛地摸摸她的臉。

祝兒對他已經沒有白天的熱情,不言不語,隻是抬頭看著喬蘿。她自從知道他們今晚還會回來,就一直固執地坐在客廳裏等他們,卻沒想一等等過半夜,到現在臉色有些控製不住的倦累,唯獨雙眼明亮熱烈,興奮而又喜悅地望著喬蘿。

喬蘿被她的眼神深深刺痛,胡亂將她抱起,快步跑到屋裏,上了樓。

她不慣哄人,隻是抱著祝兒躺在**,緩慢輕微地拍著祝兒的背。祝兒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抬起頭,試探地在她臉上吻了吻,然後迅速閉上眼睛,緊緊依偎在喬蘿懷裏,不過一刻就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喬蘿的手輕輕落在祝兒的身上,麵色有些怔愣。

自己從沒有和這個孩子說過她的身世,可她像什麽都明白。她雖小,卻又如此地機靈。這些年來隨著她的長大,她待自己的一舉一動親昵如斯,非母女牽掛不至如此。

喬蘿又想著祝兒剛才等在客廳的舉動,她想起當年自己也是這樣坐在院門外日日夜夜期盼母親。

她摟著祝兒,孩子綿軟的身體貼著自己,分明是骨肉相連的密不可分。她這樣想著時,心中更是鈍痛,似乎有人重拳擊潰了她冰封已久的堤防,讓她的心在萬千疼惜不舍的感觸裏清楚地知曉親情割舍的異樣痛楚。她輕吸一口氣,低下頭,吻了吻孩子的眉眼,並抹去了那滴沾染在孩子額角的淚痕。

從父親,到外公外婆,再到秋白……但凡和她親近的,無一不離她而去。既是如此,她不如離那些她心中親愛的人遠遠的,雖不能陪伴身側,卻也再沒有生離死別之痛。

她實在是怕了,怕守不住祝兒,也怕守不住江宸。

她擦盡臉上的濕潤,從**下來,抬起頭,看到江宸倚在房門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的眸中情緒萬端,讓她辨不清他此刻的喜怒。

“我已經洗好了,”他移開視線,用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話語平淡得沒有任何漣漪,“熱水我幫你放好了,你也去洗洗吧。”

喬蘿點頭,從他身邊經過時,低聲說:“隔壁的房間我今天讓堅嫂收拾好了,你睡那吧。”

江宸挑挑眉,不置可否。

喬蘿略有潔癖,即便累了一天倦得不行,卻還是花了大半小時在洗手間將自己拾掇清爽,再回房間時,卻見**除祝兒外,更躺著一個不速之客。

江宸將祝兒摟在懷裏,麵容安寧,呼吸綿長,看起來已經睡熟了。

喬蘿在床邊默立片刻,坐到床沿,輕輕將被角給江宸掖好。她端詳著躺在他臂彎間睡得正沉的祝兒,又細細凝望江宸的五官。同樣的完美無瑕,同樣的意態飛揚,確實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喬蘿歎了口氣,去了隔壁房間。

第二天喬蘿一早就醒了過來,到隔壁房間看了看,江宸已經不見,隻剩祝兒睡眼蒙矓地坐在**,正抱著被子發呆。她似乎也是才醒,看到喬蘿,懵懵懂懂地問:“我怎麽睡在樓上啊?”

她倒是忘記昨晚自己的黏人。喬蘿笑了笑,抱著她到洗手間洗臉刷牙。

兩人下樓時,堅嫂正在飯桌上擺著早餐,看到她們笑說:“剛好早飯才做成,快來吃吧。”

喬蘿把祝兒放在堅叔專為孩子做的餐椅上,眼光瞥到院裏,空無一人。

她暗自皺了皺眉,在餐桌旁坐下,一邊喝著粥一邊狀似無意地問:“江先生呢?”

堅嫂去廚房又端來幾個煮雞蛋,也在桌旁坐下,說:“江先生一大早就走了,說S城裏還有事情沒辦完。他臨走倒是交代,喬小姐要是有事,打他電話就行。”

喬蘿抿唇不語,低頭細細地剝著雞蛋。

祝兒從來不肯乖乖坐著吃飯,每次堅嫂喂她都要費一番勁,今天喬蘿坐在桌上,祝兒雖不敢放肆,但依舊懶洋洋地提不起興致,一口肉鬆粥在嘴裏能嚼半天。

堅嫂心急,想方設法地要讓她快快吃完,指著客廳桌上堆滿的物品說:“你看看那些都是江先生帶給你的,有玩的,也有好吃的,你快點吃好飯,吃完就可以去玩。”

祝兒回頭看了看,再轉過頭來,眼睛亮晶晶地,小心翼翼地問喬蘿:“那個大哥哥……還會再來嗎?”

“不知道,”喬蘿微微一笑,將剝好的雞蛋遞到祝兒麵前,“你快吃飯吧,吃了早飯,我帶你出去走走。”

祝兒聞言眼睛更亮,用力點頭:“好。”

對祝兒來說,喬蘿的這句話遠比那些好玩的東西更有吸引力。祝兒一口接一口吃完堅嫂喂來的食物,等一碗粥見底了,忙擦擦嘴巴,拉住喬蘿的手說:“我吃好啦。”

她的迫不及待溢於言表。喬蘿笑笑,也不讓她久等,放下碗筷,帶著她出了門。

兩人慢悠悠地踱步到巷尾,昨日秋雨一場,換來了今日的晴朗天色。初陽斜照在長巷內,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祝兒指著地上自己的人影說:“你看,她比我高。”

喬蘿笑說:“放心,她中午就比你矮了。”

祝兒搖搖她的手,甜甜一笑,抬眼望著巷尾,大喊:“堅爺爺,祥爺爺!”

長河邊祥伯的雜貨店幾年前又重新開張了,相比十數年前他立誌將雜貨店經營成青闔第一旺鋪的雄心,此時開店不過是晚年聊以慰藉的寄托。

此時祥伯和堅叔正坐在店前的台階上抽著水煙聊著天,聽聞祝兒的呼喚忙回頭,張開雙臂,眉開眼笑地說:“小祝兒來嘍,快來讓祥爺爺抱抱。”

祥爺爺一抱就有糖吃,祝兒毫不猶豫地飛奔過去。

祥伯抱著她,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摸出幾粒奶糖來,逗得祝兒拍手大樂。

堅叔望著喬蘿的身影步步近前,有些拘謹地站起來:“喬小姐來了。”

“嗯,我來這邊看看孟宅。”喬蘿悵然望一眼對麵的孟家小樓,問道,“堅叔,你身上帶著孟宅的鑰匙嗎?”

堅叔低頭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咬牙說:“有。”轉身去開了小樓的門。

四年前,喬蘿交了一筆錢給堅叔,拜托他將孟宅翻整大修,其後堅叔堅嫂又常來打掃這裏,故屋裏亮堂光潔,往日的頹敗蕭條早已遠去,桌椅擺布依稀仍是秋白母子居住此間的情景。

喬蘿站在門外,靜立片刻,才轉身對祝兒說:“過來。”

祝兒忙從祥伯身上爬下來,緊緊拉住了喬蘿的手。

喬蘿帶著祝兒走進孟家小樓,在樓下駐足一會兒,便上了樓。

樓上客廳依舊空**生風,除一琴案、一破舊書桌和兩張長椅外,別無其他陳設。喬蘿拉開臨河窗前的竹簾,默然望著樓下的長河。

“這是誰的家啊?怎麽什麽都沒有啊?”祝兒好奇地打量四周。

喬蘿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每當走回這裏,不需她費盡心神地回憶,往事一樁樁便似活物一般,能異常清晰地浮現於她的眼前。

與秋白共撫琴的琴案,與秋白共寫作業的書桌,與秋白坐在一處編織風箏的長凳,與秋白逃避大人的視線偷偷擁抱的角落……到處都是他的影子,到處都是他的氣息,她隻要輕輕閉眸,便能感覺他的身影纏繞周身,從未逝去。

她定了定心神,帶著祝兒朝一側的房間走去,推開房間的門,看著光禿禿的床板,僵立片刻,麵色驟變。

“喬小姐……”堅叔不知何時上了樓來,走到她身側摩挲著雙手,心虛地說,“喬小姐,我,我對不起你……那個房屋模型,前幾天有人來買,我……賣掉了。”

喬蘿不敢置信地盯著他:“你怎麽能夠賣?堅叔你……”她竭力壓抑怒火,低聲問,“你賣給誰了?”

堅叔愧疚不安地解釋:“我前段時間玩牌九輸得太多……當時那個人過來老在孟家樓前走動,說要進來看看,隻要我讓他進來轉一圈,他就給我一千塊錢。後來……我就讓他進來了,誰知道他一眼看上了那個模型,他還說他是孟家母子的故交,想買了收藏做個念想,他說,他能給我五萬塊錢……我一時昏了頭,想那個模型放在這裏三四年了喬小姐你也沒動它,就賣給他了。”

“那個人?”喬蘿皺眉,冷聲問,“是不是給你孟姨地址的人?”

章白雲!

堅叔點點頭,臉上的神情很是懊惱,忙又說:“那人走後,我才後悔……喬小姐,那五萬塊錢我動都沒動,你要是認識那個人,能不能把錢還他把模型要過來?”

事情要是如此簡單,章白雲也不必費這麽多周折了。喬蘿麵色冰寒,望著窗外抿唇不語,直到察覺到祝兒的手顫了顫,她才微微緩和了神色,抱著祝兒下了樓。

剛走到林家老宅外,喬蘿接到顧景心的電話。電話接起,顧景心一反往常爽利痛快的行事,說話支支吾吾地,問她青闔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回北京。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喬蘿問。

顧景心猶豫了一下,才語意含糊地說:“你們家出事了。”

喬蘿疑惑地皺眉:“我們家?什麽事?”

顧景心破天荒地長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你沒看今天娛樂新聞的頭條?江宸他老爹平時藏著的小三現在堂而皇之逼宮了。”

“什麽?”顧景心送來的消息實在狗血得很,喬蘿匆匆掛了電話,用手機搜了搜,赫然看到那篇標題名為《韋穎戴鴿子蛋手擁富豪,疑將入主豪門》的浮誇新聞。新聞上附了一張近日某財經論壇晚宴上的照片,江宸的父親江縉攬著韋穎出席。年輕貌美的女明星著一身Valentino高端定製禮服,貼身華麗的絲質長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緊致曼妙的身材,頸上更戴著價值不菲的紅寶石鑽石項鏈,左手上佩戴十克拉的鴿子蛋,確實是豔光四射,顧盼飛揚。

喬蘿關了屏幕,長長歎了口氣。感覺有人拉著自己的長裙,喬蘿低頭,見祝兒仰著腦袋看著自己一臉莫名,苦笑了一聲,蹲下身摸著她的腦袋說:“我有事要先回北京,下次……”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看到了祝兒眼中的失望與浮閃的淚光。

(3)

喬蘿雖是江家的媳婦,但對江縉此人一點都不熟悉,平時家庭聚會也很少見到江縉出席。她隻知道江縉前半身繼承了江潤州的衣缽,在美國時是個著作等身、受人景仰的經濟學教授。可是回國後,江縉在眾人大跌眼鏡的錯愕中宣布棄文從商,以國外強大的資本力量為支撐,在國內強手雲集的電商市場硬生生分得一杯羹。近些年江縉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經營方向早擴充到高新科技研究、房地產、醫藥等眾多行業,說來也是商業驕子。

想是人成名後總是吸引著各色眼光的注視,交際圈子不免也浮華奢靡了些。這個韋穎和江縉的貓膩喬蘿偶有聽聞,隻是一來江縉是自己的長輩,二來那些小道消息大都是捕風捉影,她也就沒有太在意。但看這次媒體明目張膽地曝光,才知確有其事,事態比她想象的也更為嚴重。

江宸的母親葉楚娟生性溫柔,平日對喬蘿極為照顧,當她是親生女兒般疼愛。喬蘿雖和江宸關係冷淡,但因江縉在外忙碌時葉楚娟時常一人在家,喬蘿便和她走得親近些。如今看著這個新聞,喬蘿第一個放心不下的便是葉楚娟,再難在青闔安穩待下去,隻得提前離開回北京。

去S城機場的路上她給江宸打了手機,那邊始終無人接聽。喬蘿心中有些擔心,不知他一早離開是否和江縉的事有關。以江宸眼裏容不下半粒沙子的脾氣,隻怕和江縉對峙時場麵極難維控。他們父子常年不曾相處一起,關係本就薄弱,若是因此而徹底崩裂,那倒是遂了小人之願了。

除此之外,她還牽掛那個建築模型的去向。那是她當年婚禮後第三日從快遞公司那收到的禮物,送禮物的人雖不曾署名,但那歐式古堡和中式亭台樓閣相結合的建築昭然表明了送禮人的身份。除了秋白,誰知道她曾經說的那句“天鵝堡與留園”的戲言?除了秋白,誰又能將她的戲言變成真實?

她將那模型視若珍寶,費盡心思才從美國帶回國內,又辛辛苦苦親自開車一天一夜,將模型千裏迢迢從北京運回青闔。她將模型放在曾經年少時戲言成諾的地方,以為那裏是它真正的歸宿,卻不料最後竟被章白雲輕而易舉地奪走,想想她心中便揪痛萬分。

登上飛機時已經是傍晚了,坐在喬蘿身邊的祝兒是第一次出遠門,更是第一次坐飛機,一路興奮得臉色通紅,東張西望,貪婪地看著周圍一切風景。直到夜色降臨,祝兒小小的身體這才疲憊下來,歪在喬蘿懷中滿足地睡去。

她最終還是不舍把祝兒留下來,堅叔堅嬸雖然不舍,但是也知道這樣對祝兒好,隻有含淚揮別。

喬蘿問空姐要了毛毯蓋在她身上,低頭看著她沉睡的麵孔,摸著她紅彤彤的臉頰,心裏突然覺得充實而又溫暖。

就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吧,不管命運如何殘忍,際遇如何艱難,自己總歸會盡一切的力量,來守護她、陪伴她。

不能讓她成為第二個自己——想到這裏,喬蘿眼中有些酸澀,低下頭,將輕吻印在祝兒的額頭。

喬蘿既然已經回北京了,第二天便要去上班,一早將祝兒送到林藍那裏。林藍自年過五十後,身體一直不太好,便提前從出版社退休。她一人閑在家裏也是無聊,因此看到祝兒倒是很開心。

隻是聽喬蘿說從此她要帶著祝兒時,林藍才覺得奇怪:“你帶祝兒?你為什麽帶祝兒?堅叔堅嫂舍得把孫女交給你?”

喬蘿笑笑不答,隻摸著祝兒的腦袋說:“快叫外婆。”

祝兒摟著林藍的脖子,乖乖地喊:“外婆。”

正當林藍在這聲甜膩膩的呼喚裏分不清南北時,喬蘿朝祝兒擠擠眼,悄然關門走了。

秋拍的預展已經結束,拍品舉槌的場次接踵而至,喬蘿回到公司跟淩鶴年報到時,正是公司上下忙得最不可開交的時候。

珠寶場安排在三天後周五的下午。喬蘿從助理那得到了這些天她不在時所有前來谘詢的意向買家資料,按類分批一一圈定,針對幾個熟悉的客戶她又分別打了電話寒暄並仔細詢問他們的競拍意向。而後又和部門副經理討論了這次拍賣的初槌與終槌的安排,再完善了此趟珠寶場後將舉行的珠寶大師年會方案,待所有的事情都一一處置妥當了,她看了看時間,才發現已經下午五點半了。

喬蘿揉了揉額角,想起回來的初衷,先打電話給葉楚娟說待會兒回家去看她,接著又撥通江宸的手機,等待良久,那邊才遲遲接起。

她問他在哪裏,江宸說在律所。

他果然是不聲不響提前回來了。

喬蘿心中暗自歎氣,又問他晚上有沒有時間回家吃飯。

江宸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靜默片刻才問:“回家?”

“回爸媽那,”喬蘿摸不清他到底有沒有看到那條新聞,隻得在電話裏委婉地說,“我剛給媽打了電話,說我們從青闔帶了一些特產回來,晚上去看她。”

江宸又是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先去吧,我在和券商開會,會散得早的話就回去。”

“好。”喬蘿收了電話。

喬蘿到江宅時,見門前停著兩輛黑色賓利,又見車裏還有司機在等,家中幫傭的吳阿姨接過她帶來的新鮮竹筍和大閘蟹,告訴她說:“是葉家來了人,和夫人在書房說著話呢。”

葉家來人?喬蘿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客廳走廊深處的書房一眼,也不多問,笑盈盈攬著吳阿姨進了廚房,邊給她打下手,邊聽她扯些家長裏短。等到吳阿姨這邊飯菜都忙得差不多了,那邊書房的人還未出來,喬蘿隻得過去請他們吃飯。

走到書房外,手指剛要敲上房門,卻聽裏間有人冷笑:“大姐,事已至此他分明是撕破臉皮毫無顧忌了,他把你的顏麵踩在腳底,把我們葉家的顏麵踩在腳底,臨了難道你還要顧全他的顏麵和他的將來?”

葉楚娟輕聲歎氣:“我隻是想,即便離婚,也不必做得如此絕情。”

那人聽聞此話聲音更冷:“我倒是不明白,究竟是誰先絕情的?江縉先前做學問時,我還以為他是斯斯文文的君子,沒想到一旦沾了錢沾了權,就開始聲色犬馬。當初要是料到他這樣人麵獸心……”

葉楚娟冷喝:“楚卿!說到底他也是你的姐夫,你怎麽能夠這樣說他?”

房中一時歇了聲響,片刻後卻傳出第三人的聲音:“姑姑,小叔叔的話雖然難聽,但說的確實是實情。要說這個圈子裏誰沒有個花邊事,但這樣明目張膽玷汙原配的卻是少見。姑父他……的確太過分了,爺爺為這事也氣得心髒病發。”他頓了頓,又說,“小叔叔先前說得不錯,姑父當初拿著你的嫁妝起家可能是受到了葉家的冷言冷語,但我們葉家曾把電商這塊市場拱手相讓。即便他如今涉獵商業地產了,我們葉氏也隻有合作,從無中途阻攔,如此已經夠仁至義盡了吧。當年的那些小怨小氣難道他還不能消?姑姑,小叔叔這也是為你不值。”

葉楚娟苦笑說:“楚卿是為我,我當然明白。隻是葉家對江縉是不計前嫌,不過在他看來,這些都是葉氏恩威並施、想要控製他的手段。曾經爸以為他是書呆子瞧不起他下海經商,他從來心高氣傲,怎能受得了這樣的輕視?連我也低估了他的誌氣,他如今吐氣揚眉了,自然想要甩開壓在他身上葉氏這座大山。所以,從某些方麵來說,我理解他如今的做為。”

“姐姐!”葉楚卿壓低的聲音猶如寒冰飛雪,聽葉楚娟還在為江縉解脫,顯然已經挑戰到他忍耐的極致。

“你先聽我說完。”葉楚娟不急不緩地說,“你先前說要聯絡各大電商狙擊江氏,我卻覺得大可不必。先不說我和他總算夫妻情分一場,真要到在商場鬥個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不僅是悲哀,還是可笑,更徒落旁人的口舌。何況,我還有小宸要顧及啊。”

提到江宸,她平緩的聲音裏難以控製地流露出幾分哀傷和自責:“年輕時我隻顧念和江縉的愛情,忽視小宸多年,他成長的那些年,我從沒有盡過為人母的職責,如果現在我再和江縉一般見識,小宸以後要怎麽辦?”說到這裏,她似乎下定決心,輕吸一口氣,慢慢說,“楚卿,你回去告訴爸,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來解決,不需讓葉氏和江氏拚個兩敗俱傷。而且江氏的股份我占得比他多,真到離婚時,大傷元氣的也是江縉。”

葉楚卿歎息:“我隻是怕姐你又心軟……”

葉楚娟輕聲一笑:“你放心,我不會了。這大半輩子,什麽榮華富貴、委屈苦楚我沒嚐過?難道還過不明白嗎?”

話至此處,書房裏三人陷入沉默,一時沒了聲響。

喬蘿這才扣指敲門,看著從裏間拉開門的年輕男子,微微點頭:“葉暉,你來了。”又對書房另外兩人含笑說,“媽,小舅舅,吳阿姨做好飯了,快出來吃吧。”

葉楚娟眼圈微紅,顯然剛哭過。她指尖輕抬抹去眼角濕潤,對著喬蘿溫和一笑:“小喬回來了啊。”

葉楚卿披上風衣起身,他眉眼俊冷依舊,因剛才動過怒,此刻的臉色更有些讓人敬而生畏的冷厲,他對喬蘿淡然說:“你陪你媽吃飯吧,我和小暉還有事,先走了。”

葉暉拿過外套跟隨在他身後,經過喬蘿身邊時,嬉皮笑臉地說:“聽景心說表妹回青闔了,這是剛回來?阿宸不是千裏追佳人去了嗎?你都回來了,怎麽不見他人影?”

剛才聽他言詞很是成熟冷靜,轉瞬又是玩世不恭的模樣。

喬蘿倒也習以為常,回答說:“阿宸在律所開會,晚些回來。”

葉暉回頭再看了葉楚娟一眼,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小喬,好好陪姑姑。”

喬蘿點點頭:“我知道。”

葉楚娟和江宸一樣愛吃青闔的嫩筍,晚飯時她和喬蘿又聊得愉快,胃口極佳,吃了不少的飯菜。用完飯後兩人在院子裏散步,葉楚娟望著草木滿庭卻毫無人氣的空寂院落,歎了口氣:“小喬啊,不如你和小宸回來陪我住幾天吧。你看這院子又大又空,平時隻有我和吳阿姨兩個人,冷冷清清,到了晚上也怪瘮人的。”

喬蘿笑說:“我正是這樣的打算的,行李箱都拎過來了,以後少不了在媽眼前轉悠現眼,你可別嫌我煩。”

“好孩子。”葉楚娟感激地拍著她的手背。

兩人在鬆柏道下慢慢踱著步,葉楚娟問喬蘿前幾天回青闔為什麽事,喬蘿一兩句帶過,又跟她說起拍賣場上的幾樁趣事。婆媳二人說得正開心時,忽聽院門外傳來汽車擦地而止的聲響,似乎是有誰來了。

葉楚娟握著喬蘿的手說:“是不是小宸回來了?”

不等喬蘿回答,她已急急地往院前走去。來人已經進了樓,葉楚娟到客廳一看,江宸坐在沙發上,吳阿姨在旁問他有沒有吃飯,要不要熱些飯菜給他送來。

“吃過了,你別忙了。”江宸疲累地按著眉心,目光瞥了眼跟葉楚娟身後的喬蘿,停駐一瞬,淡然挪開,又問葉楚娟:“葉暉說下午他和小舅舅來過了,讓我回來趟,說你有話跟我說?”

“是啊,”葉楚娟聲音澀澀的,想了想,才說,“去書房談吧。”

等他們母子去了書房,吳阿姨去廚房收拾殘局,喬蘿則提了行李箱到了樓上房間。

這個房間是專為她和江宸留下的新房,房間裏的家具複古華麗,牆壁以純粹的白色和淺淡的金色為主色調,不大的空間被葉楚娟布置得美輪美奐,隻可惜他們卻一晚都沒住過。

喬蘿把衣服在衣櫃掛好,到浴室洗過澡,再出來時,見江宸已經躺在貴妃椅上。他雙臂枕在頭下,閉著眼眸,房裏橙黃的暖色燈光照著他的麵龐,映得他膚色極為蒼白。

喬蘿倒了一杯開水放在一側矮幾上,問:“你和媽談好了?”

江宸劍眉微微一皺,唇邊上揚,似笑非笑地說:“談什麽?不過是個通知罷了。”

喬蘿遲疑地說:“爸媽……真的要離婚了?”

“事到如今能不離?”江宸的語氣清冷淡漠,似說著不關已身的事。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睜開雙眼,像是正思慮著什麽,望著喬蘿,目色深遠莫辨。

他突然問:“小喬,你知道什麽是婚姻嗎?”

喬蘿靜默了良久,輕聲說:“我不知道。”

江宸又認真地看了看她,目光專注似初次相識。

在她被看得茫然失了頭緒的時候,他笑了幾聲,搖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

他歎口氣,起身從衣櫃裏取出換洗的衣物,進了浴室。

他出來時喬蘿已經躺在**了,拿著平板電腦正在看拍賣會前要播放的宣傳短片。見江宸掀了被子也上了床,喬蘿忙往裏間讓了讓,也不言語,收起電腦,在床沿處靠邊躺下。

江宸遠遠地在另一邊躺平,等喬蘿歇了燈,他在黑暗裏聽聞她輕柔綿軟的呼吸,本是疲憊紛亂的思緒越發清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氣息已變得十分平靜。同床異夢,她倒能睡得這樣的安詳。

江宸側過頭,看著她毫不設防的睡容,苦澀地想:如果有一天,我放開你了,誰來接著你?

——小喬,你究竟何時才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