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地看著她,片刻,欣然而笑。喬蘿恍惚覺得,這亦是當年飄搖的柳枝後,那俊美絕倫的少年對她暗中展開的笑顏。
(1)
周五下午嘉時珠寶場的拍賣會上,意向買家濟濟一堂。開場前半個小時,喬蘿和拍賣師進行了最後對拍品介紹的商榷,正要去貴賓室招待幾個老客戶,轉身不經意的一瞥,看到工作人員正引著章白雲進場。
二人再度見麵,章白雲待她的禮儀非常紳士,上身微傾,伸手與她相握,麵上的笑容更是恰到好處:“喬小姐,我如約來了。”
喬蘿聲色不動地微笑:“章先生想來是對誌在必得的東西從不缺席。”
話裏有話,章白雲自然聽出,與她相視一笑,並無多言。喬蘿招手叫來關欣,囑咐她招待好章白雲,自己則說了聲“失陪”,轉身往貴賓室去了。
葉家向來是拍賣場上的常客,顧景心更是存心要捧喬蘿的場,一早就攛掇了葉暉來拍賣會。誰料到了拍賣會後被引入貴賓室,葉暉忙著和別人周旋,根本無暇顧及自己,顧景心氣鼓鼓地坐在一旁,把手上一本拍賣圖錄折磨得七零八落。
直到看到喬蘿進來了,顧景心才目光一亮,歡呼雀躍地跑上前,攬著喬蘿的手臂,撒嬌說:“你終於出現了,我一個人快無聊死了。”
“周圍這麽多人,葉暉沒有給你介紹嗎?”
“介紹了也說不到一處去,”顧景心聳聳肩,“他們都是陽春白雪,唯獨我是下裏巴人。”
“你呀!”喬蘿無奈地點點她的額頭,正要領著顧景心去結識幾個不錯的朋友,轉身時卻恰好看到剛剛到達貴賓室的二人,目光停滯片刻,臉上的笑容也險些掛不住。
江宸著一身筆挺的黑西服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裏,其同行的女伴有張豔壓群芳的麵孔,緊身的旗袍更裹出玲瓏有致的魔鬼身材,玉臂輕輕攬著江宸的胳膊,美眸飛揚睥睨眾人,這氣場著實是趾高氣揚。
“韋穎?”顧景心在喬蘿身旁倒吸冷氣,低聲怒喝,“江公子搞什麽名堂?”
喬蘿的麵色不過僵愣了數秒,隨後仍是一臉笑容地走到二人麵前,微笑問:“江律師今天還真是稀客,你律所不忙了嗎?”
江宸麵色如常,目光也是毫無波瀾,淡然說:“無論多忙,我今天都要來的。這次拍賣有我感興趣的一件珠寶,難道你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喬蘿的目光瞟過韋穎的麵龐,含蓄地說,“江公子的興趣廣泛,口味更是獨特,我豈能事事知曉?”
江宸聞言揚揚眉,好整以暇地一笑。
韋穎看著喬蘿數秒,似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手從江宸臂彎間抽出,含笑與喬蘿握手:“原來是江夫人,我和江律師隻是朋友,陪他來拍賣場上看看那些珠寶而已,你別誤會。”
“朋友?”喬蘿念著這兩個字,頗覺玩味,“放心,我不會誤會。”
她再看了眼江宸,嫣然一笑,緩步離去。
那邊的葉暉自然也發現了此處的突發狀況,等喬蘿離開後,他走來一把拉走江宸,至清淨的角落恨恨數落:“你昏頭了嗎?不怕待會媒體看到了報道出去引笑話?”
“媒體報道了才好呢,”江宸滿不在乎地說,朝韋穎的方向瞥了一眼,冷漠一笑,“也幸虧她是個腦子不好使的。”
葉暉有點糊塗:“你什麽意思?”
江宸也不解釋,隻說:“你待會兒幫我個忙。”然後輕聲和葉暉交代了,將要離開時,葉暉拉住他,臉上的表情徹底迷茫,問江宸:“說清楚啊,你究竟什麽企圖?”
江宸無奈苦笑說:“能有什麽企圖?走投無路下,無可奈何的爛招罷了。”
拍賣會以珠寶大師唐世英設計的Orpheus戒指為初槌,落槌以Harry Winston祖母綠鑽石項鏈告終。
Orpheus戒指順利被章白雲憑一百二十八萬元的高價拍得,而結束前最後一輪關於Harry Winston祖母綠鑽石項鏈的競價更是引起了拍賣場上好一番追逐,隨著競價數額的一升再升,最終落槌敲定在四千九百萬元的天價。
最後的競逐時,葉暉看著身旁的顧景心望著江宸一臉不憤地頻頻舉牌,心道有這個小祖宗在這為喬蘿抱不平,江宸算是白拜托我了。江宸和顧景心輪番舉牌,漸漸也有些不耐煩,最後一次徑自將價格從四千萬加到四千九百萬元,顧景心還想舉牌時,一旁的葉暉卻按住了她的手臂,低聲說:“這個價格已經夠了。”
顧景心不甘心地問:“他虧了嗎?”
葉暉微笑說:“虧大發了。”
“那好吧。”顧景心悻悻看著拍賣師落槌。
本次拍賣會上最貴的珠寶已經產生,等候在拍賣場外的媒體及時得道消息,看到江宸攜韋穎出來,紛湧而上,長槍短炮地齊齊對準二人。
在聽記者問及高價拍得祖母綠鑽石項鏈是否要討佳人歡心時,江宸在不停的閃光燈下和煦地微笑:“諸位誤會了。我是受我父親所托前來參加這次的拍賣會,這條Harry Winston祖母綠鑽石項鏈也是我父親看中了要送給我母親結婚三十周年的禮物。還有,韋小姐是我們家庭的朋友,各位媒體記者以後千萬別再誤會做出些不實的報道。諸位也知道江某的職業,若到時因為侵犯名譽權等事要追究你們的法律責任時,那就不好看了。”
他語含笑意不緊不慢地緩緩道來,言詞紳士十足,卻聽得一眾媒體訕訕而笑,更聽得一旁的韋穎麵如土色,即便再精致的妝容也難掩飾的狼狽不堪。
“精彩!”章白雲旁觀目睹一切,拍掌含笑,對站在離自己不遠處的喬蘿說,“喬小姐的丈夫真是個人才,談笑間不費吹灰之力地解決了你公公婆婆的婚姻危機。”
喬蘿的視線從江宸身上挪開,望著章白雲,微微一笑:“阿宸再怎麽有才,隻怕也不及章先生的心思叵測。”
“喬小姐此話何解?”
“你不清楚?”
“是為那個房屋模型?”章白雲故作恍然大悟的時候,目光一如既往地幹淨純澈,臉上神情也是落落大方,含笑說,“若是喬小姐願意將一個東西讓給我,我願意將房屋模型拱手歸還。”
此人得寸進尺當真無恥,喬蘿心中對他厭煩至極,臉上卻絲毫不露異色,輕笑問:“你還要什麽?”
章白雲的目光終於意味深長起來,望著她說:“三年的時間。”
拍賣完美落幕,隨後的珠寶大師年會也順利展開。等忙完了手頭收尾工作,喬蘿得淩鶴年的批準放了一個小長假。
她在江宅住了已有一周,這天見葉楚娟的心情頗佳,江縉那邊也不知江宸如何勸說的,中午的時候總算打電話說晚上回來吃飯。這樣夫妻重聚、相互坦承的時候自己不能留下做電燈泡,於是下午喬蘿便借口從江宅搬出,又回了自己的公寓。
在家中收拾了一番,正要出門去林藍那接回祝兒,身上電話突然響起。
垂眸看著屏幕上江宸的名字,喬蘿定了定心神,接起。
“有時間嗎?”江宸在電話裏以難得溫和的語氣對她說,“我想和你吃頓飯。”
等喬蘿趕到約定的餐廳時,江宸早已在此等候。往常連訂座都難的餐廳,今晚客人竟隻一桌。
紅燭,玫瑰,拉著小提琴的侍者,翩然於台上的舞者,一切的一切都華彩斑斕,勝似夢幻,更似曾相識。
江宸等喬蘿在對麵坐定,按了一旁的服務鍵,服務員將他事先點好的菜依次送上。
喬蘿有些驚訝他今晚並不尋常的舉止:“這是做什麽?”
“我們多久沒這樣一起吃過飯了?上一次這樣吃飯,大概還是你二十歲的生日?”江宸輕描淡寫地說,“作為丈夫,我還真是失職。”他給她倒上紅酒,笑了笑,“我隻是想和你好好吃頓飯,好好聊一聊,你別太驚訝。”
吃個飯需要這麽奢侈?還是江縉和葉楚娟難得的緩和讓他高興如此?喬蘿默不作聲地看他片刻。
這頓晚餐愉快用畢,江宸坐在那裏,一時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看了喬蘿一會兒,忽揮手讓侍者舞者都退了出去,等餐廳隻剩下兩人時,他從身邊的空座椅上取過一份文件夾,遞給喬蘿:“你看看吧,如果沒有異議,我們簽了吧。”
“是什麽?”喬蘿接過文件,掃了一眼抬頭,麵色微變。
文件抬頭寫的字再清楚明白不過——離婚協議。
喬蘿低頭看著協議許久,才緩緩抬起雙目,望著他沉靜的麵龐:“你決定了?”
“我決定?”江宸失聲笑問,“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他手臂擱在桌沿,指尖輕敲桌麵上的花盤,又問,“離婚後,祝兒歸誰?”
喬蘿再度盯著他,不敢置信地問:“什麽?”
“祝兒是我的孩子,不是嗎?”江宸靜靜地望著她的眼睛,“她既然是有爸媽的孩子,做母親的你不願帶,我這個父親卻很想陪著她。”
喬蘿抿唇不語,輕燃的燭火映入她深黑的雙眸,竟照不出一絲的光亮。
江宸歎息說:“小喬,我自以為我很了解你。直到這次跟你去了青闔,我才發現我對你其實一無所知。你和我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心裏對親情的渴望和期待我以為你與我能感同身受,長大後成家立業,能夠極注重親情,最起碼知道父母守護在孩子身邊的意義。可是我沒想到,你竟然將祝兒一人放在青闔鎮,她才那麽小,你怎麽忍心?”
喬蘿低頭苦笑,依然不言不語。
“當年我念JD正是課業繁重的時候,你媽生病你回來陪伴,祝兒就是那時候出生的吧?”江宸輕聲一歎,搖了搖頭,“你瞞得我好苦。我現在也明白了,你的心既然不在這裏,一紙婚約對你我根本毫無意義,從頭到尾不過是我的自欺欺人。小喬,我們離婚吧。”
“好。”喬蘿低聲說。
終於孤孑一身了,得償所願。
可是為什麽,心竟如刀絞,眸中酸澀發熱,竟有淚流成河之勢。
是為女兒離開身邊的不舍嗎?還是為麵前這個人終於放棄了自己?
沒有人能知道。她也不知道。
離婚協議兩人並沒有立即簽訂,江宸的意思是,雙方雖然是名義上的婚姻,但還是有些共同財產。江宸在協議中將所有財產都給了喬蘿,並約定半個月內完成這些財產轉讓手續,然後再召集雙方父母坐下談一談,說明他們的婚姻狀況,不能不聲不響地離婚,免得到時雙方父母知道了消息會措手不及。
喬蘿默默無言收了協議,一切皆由他安排。
她去林藍那接回了祝兒,夜晚摟著女兒睡覺時,喬蘿望著窗外月色輾轉難眠。她小心翼翼從**坐起,看著梳妝台上秋白的照片,又想著那份不知何故握在手裏總覺燙手的離婚協議,一時心煩意亂,忍不住抱頭無聲哭泣。
一隻小手摸上她的肩頭,輕輕拍著她:“媽媽?”
喬蘿心中發顫,這還是祝兒第一次叫她“媽媽”,軟軟糯糯的聲音滿是關切和緊張。喬蘿抬起臉,淚眼朦朧看著祝兒渾似那人的五官,一時的心痛驟然撕心裂肺。
她突然明白,這些年她渾渾噩噩、任性放肆地往前走向沒有歸路的深淵,她從不害怕從不願回頭,隻因她知道自己的身邊永遠有他守護。他從沒有放棄她,他一心寵護著她,才讓她有了這樣肆無忌憚、自私冷漠的心肝。
她原來就是這樣的可恥,如此依賴著他,卻又如此傷害著他。
喬歡原來也說得沒錯,她總是覺得自己在失去,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已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感情。
可是現在,他是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了吧?喬蘿渾身顫抖,緊緊抱住祝兒,如同抱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2)
三年後,美國紐約。
西切斯特郡哈茨代爾郊外,芬克裏夫墓園。
這是盛夏的季節,墓園長道兩旁種著數之不清的雲杉和楓樹,繁密的枝葉遮蔽流火日色,也退去了世外所有的浮躁,映得整座墓園清寂且平和。
章白雲攜帶一束君子蘭,穿過林蔭道,越過芬克裏夫紀念堂,緩步往東邊的陵園而去。那裏修剪齊平的草地中央,一座座早年石製的墓碑安詳豎立,因有青翠的大樹與鮮妍的花朵環繞四周,靜穆的氛圍裏並無一絲蕭瑟陰森。
他行走在草地上,腳步甚輕,唯恐驚擾此處安息的亡靈。再向前走了幾步,他停下來,看到自己要拜祭的那座墓碑靜臥在冬青樹下,有人已經站在那裏——黑色長裙包裹下的身軀纖長柔美,是這三年裏他每次來此都能遇到的熟悉身影。
他走上前,在碑前已經擺放的白色歐石楠旁,放下他帶來的君子蘭。
她對他的到來不聞不問,隻是凝望著墓碑上簡單刻寫的名字與生卒年月,長久地沉默無聲。
章白雲合手低頭,照例按中國的禮儀對著墓碑拜了三次,然後才站直,歎了口氣。
“祝兒呢?沒來嗎?”章白雲顧視四周,話剛問出,便看到數米開外,那小小的身影翩躚在樹影花叢裏,正在采摘花朵。
章白雲笑了笑:“幾個月不見,似乎又長高了許多。”
喬蘿目光這才從墓碑上移開,對章白雲微微一笑:“沒想到你今天還會來。你上周說度假山莊馬上要開始營業,我以為你早忙得不可開交了。”
章白雲輕聲一笑:“別的事也就罷了,但是那個山莊是秋白留給你的。這幾年我也沒有白白浪費時間,如今山莊建成,我既沒有辜負秋白的遺願,也不枉當年從你手上把那模型奪走的無賴。小喬,我說話算數,三年的時間已到,我依言歸還當初從你那奪走的東西。不過,不是那個模型,而是真的山莊。”
喬蘿不為所動,麵色平靜:“我如果隻要模型呢?”
“為什麽?現在一切皆備,隻等你回去接手。”章白雲見喬蘿欲言又止之間神色有些複雜,自以為了解她的擔憂,便又耐心地勸解,“你是不是擔心自己管理不了山莊的運營?你放心,我給你配備了經驗最豐富的團隊。這個安排梅氏的高層也都同意。何況這是秋白親手給你設計的山莊啊,隻有你才能懂得它存在的意義,也隻有你才能最珍惜它。”
喬蘿見他如此堅持,一時隻是微笑,並不作答。
“媽媽!”祝兒采摘了滿滿一懷的鮮花,蹦蹦跳跳走過來,朝她炫耀,“你看,我摘了好多花,這些是給梅叔叔的,這些是給大喬姑姑的。”
喬蘿摸摸她的腦袋,柔聲說:“祝兒真有心,去放下吧。”
祝兒俯身在此處碑前擺好一束鮮花,又去不遠處的大理石碑前,將喬蘿剛才放在那裏的白玫瑰往邊上挪了挪,放下她自己摘的另一束花,再歡歡快快地跑回來時,才注意到一旁的章白雲,甜甜喊了聲:“章叔叔。”
“乖。”章白雲將她抱起來,看著她天真爛漫的笑容,緩聲問她,“祝兒來美國三年了吧?想不想回青闔?”
祝兒眨眨眼睛,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想了,我好想堅奶奶和堅爺爺,外婆也很久沒來美國看我啦。”
章白雲揉揉她肉嘟嘟的臉,轉頭含笑望向喬蘿。
喬蘿明白他目光下的含義,笑笑抱過祝兒,對章白雲先前的邀請仍無回應。
其實喬蘿和章白雲的關係改善是從三年前,她第一次在秋白墓前看到他時開始。那是冬日的雪天,她帶著祝兒剛到美國,去墓園祭拜秋白和喬歡時,看到章白雲獨自站在雪地裏的墓碑前,白衣白褲,連一臉蒼白的麵色也融入了這雪白的天地。他是一個看起來永遠深不可測而又特立獨行的男人,唯獨一雙眼睛,異常精湛且格外清澈,是他全身最光彩盎然的一處。
也是那天,章白雲對她講起了自己與秋白的過往。她這才知道,章白雲曾說他是梅家的遠親,這句話其實並不假。章白雲的母親也姓梅,是梅家早年在民國就已遠赴歐洲的一脈。而他的母親論資排輩算起來,應該是梅非奇的遠房堂姐。
章白雲和秋白的第一次見麵,是梅非奇帶著孟茵去瑞士治療的那段時間。章白雲的母親在瑞士是位頗具名氣的醫生,二十年前,梅非奇因緣際會和海外梅氏恢複了聯係,也意外得知這位堂姐曾經的導師正是當時世界上治療癔症最為權威的教授,於是拜托了她,安排孟茵赴歐就醫。章白雲和秋白也是因此相識,一見如故,遂成好友。其後秋白去美國留學,驚喜地發現章白雲竟是他的同係學長,兩人關係也因此越走越近,漸而親如兄弟。
也正因如此,秉性內斂的秋白雖對周圍的人藏著一切心事,卻唯獨不瞞這位兄弟。秋白那些年所有的苦惱和無奈,以及最終匆匆而逝的遺願與憾事,章白雲一一清楚明了。
也是三年前的秋白墓前,章白雲才終於向她坦誠一件令她吃驚非常的真相。
章白雲曾經動過一次心髒手術,如今他胸膛裏那顆充滿活力而又健康的心髒,是屬於秋白的。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喬蘿如今望著章白雲,有時候恍然會以為是秋白。千瘡百孔的心也漸漸終於見了陽光,漸漸釋然。何況,自此後兩人相處,當她卸下全身戒備與他相處時,兩人誌趣相投,惺惺相惜。
可是那又怎樣。
一切終究已經太晚,曾經屬於她的那個人,三年前已經決絕而去。
日近正午,陽光益發熠熠如火,三人也到了離開的時候。走出墓園,趁章白雲去對麵馬路開車之際,祝兒趴在喬蘿肩頭小聲地說:“媽媽,章叔叔請你回國你不回去,那如果今天是爸爸叫你回國呢?媽媽,你會答應爸爸嗎?”
喬蘿在這話下身體猛然一顫,望著祝兒目中不可抑止的期盼目色,長久沉靜無瀾的心還是微微一痛。
章白雲陪喬蘿母女中午在西切斯特郡用了午餐,又將她們送回紐約。因第二天約了芝加哥的合作夥伴談事,章白雲在喬蘿家略坐了一會兒,便離開去機場。告辭之前,他再度邀請喬蘿回國經營秋白的山莊,說國內的同事會把山莊的資料發到喬蘿郵箱,讓她有時間詳細看一看,不管她有什麽決定,等下周他從芝加哥回來,兩人再商議。
喬蘿低頭將祝兒吃著冰淇淋糊了一嘴的奶油仔細擦幹淨,再抬頭麵對他時,總算鬆了口:“好的,我會考慮,等你回來再說。”
喬蘿領著祝兒將章白雲送到公寓外,等章白雲上車離開後,喬蘿依然站在路邊,靜靜地看著對麵的那座大理石教堂。毒辣的陽光下一切事物都是反光的,看得久了,她才覺出眼眸的刺痛。
她閉了閉雙目,眼前一片昏暗。
祝兒擔憂地拉拉她的手:“媽媽,你怎麽了?為什麽看著那個教堂發呆?”
“沒什麽。隻是看教堂旁邊的草地上布置白紗地毯很好看,好像是誰要舉行婚禮呢。”喬蘿笑了笑,拉著祝兒,慢慢走回她們的公寓。
回到家,喬蘿上網查了工作郵件,在電腦上敲下這幾天嘉時美東分部需處理的工作內容,又打了幾個電話詢問公司這季拍品北美征集的動向。她在忙著的時候,祝兒也沒閑著,趴在一邊安靜地畫畫,嘴裏哼哼唧唧地,喬蘿忙完停下來仔細聽,才發現她原來是背著一首宋詞。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喬蘿聽著她完整地背完這首詞,難免震驚不已。這孩子雖然來了美國三年,觸目所望、耳中所聽都是英語。為讓她不忘漢語,喬蘿平時親自教她識辨一個個方塊字,詩詞這塊喬蘿也教了幾首簡單易學朗朗上口的,但總覺得博大精深的古文對孩子的啟蒙來說太早,也從沒有逼她熟讀唐詩宋詞什麽的,隻是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學來的這首詞,竟能將柳永筆下拗口的用詞念得如此純熟。
“祝兒竟然會背這首詞啊,媽媽都不會呢。”喬蘿含笑柔聲問,“誰教你的啊?”
祝兒撇撇嘴似乎不屑,卻又不敢直麵她的問題,哼哼唧唧地說:“這算什麽啊,我還會很多呢。”她小手扶額想了想,嘴巴一張,詩詞隨口而出,“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還有還有……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難道我家祝兒是個文學天才?或是個語言天才?喬蘿又迷惑又歡喜,可是等下一秒目光瞥到她筆下的畫,細細一望,歡喜和迷惑散去,一切皆明了。
那幅畫上是一個人,雖然五官抽象了點,但也可以從旁寫著“Dad”的字樣辨析那人是誰。
喬蘿不再說話,看著祝兒慢慢畫完那幅畫,聽著她嘴裏不時冒出的詩詞,麵上看似平靜,心裏卻已經如潮湧。
晚上母女倆吃了飯,正要出門散步,客廳裏電話響起。祝兒飛快地跑過去接起,聽到那邊傳來的聲音,高興地說:“奶奶,你來美國了?”說著朝喬蘿瞥一眼,目中的期待和渴望不言而喻。
祝兒在客廳嘰嘰喳喳地和電話那邊的葉楚娟說話,過了一會兒,電話放下,飛奔過來,抱住喬蘿的腰:“奶奶說明天接我去她那住幾天。可以嗎,媽媽?”
“當然可以。”喬蘿摸著她的腦袋,微微一笑,“我去幫你收拾衣服。”
瞧,他還是不肯親自麵對她。每次的借口不是葉楚娟便是葉暉或者其他親友,總是以別人的口來接過祝兒,卻從不肯有一次走到她的麵前來,親口問問她:可不可以?願不願意?能不能夠?
想必,他是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祝兒念的那些詩詞,大概也隻是他一時的興起,自己何必這樣想入翩翩?
往年所有的情分,早就因為那些年自己的自作自受灰飛煙滅了不是嗎?
臨時接到葉楚娟要接人的指示,母女倆也不出去散步了,回房間收拾著衣服。
祝兒坐在喬蘿身邊,看她一件一件細致地疊著衣服,眼睛忽閃忽閃的,突然問:“媽媽,你知不知道有個童阿姨總是跟在爸爸身邊啊?”
喬蘿手下略頓,搖搖頭:“不知道。”
“媽媽,那個女人是爸爸律所的同事,也是個律師,好像挺厲害的。”祝兒一副小大人般的憂心樣,“媽媽,你說爸爸會不會和她結婚啊?”
喬蘿繼續搖頭:“不知道。”
祝兒對她提起江宸時萬古不變的回答有些氣餒,又說:“媽媽,我剛剛在電話裏也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奶奶好像在和那個女人吃飯。”
喬蘿聽到這話忽然沉默下來,靜靜疊完一條裙子,放到行李箱裏,這才說:“是嗎?”
見她的態度終於有所改變了,祝兒很高興,似乎看到了什麽希望,安慰她說:“媽媽你別擔心,奶奶肯定不會喜歡她。”想想覺得還不夠,她又補充,“我也會叫爸爸不喜歡她的。”
喬蘿柔聲說:“你爸爸喜歡誰,那是那自己的事,你是個孩子,這些大人的事你別多管。”
“可是……”祝兒又糾結又委屈,也很不理解,“他是我爸爸啊,你是我媽媽啊,爸爸和媽媽為什麽不在一起呢?”
喬蘿歎了口氣,抱住她說:“是媽媽對不起你。因為媽媽做錯了事情,爸爸還沒有原諒媽媽。所以……我們不在一起。”
祝兒在她懷中輕聲問:“那媽媽你為什麽不去道歉?你道歉了爸爸就會原諒你。”
喬蘿靜默良久,才緩緩說:“媽媽犯的錯……不可原諒。”
(3)
第二天上午葉楚娟過來接走祝兒,喬蘿也正好得空飛去加州拜訪了一位老收藏家,觀摩了他家中近千的藏品。這位老收藏家姓沈,是早年赴美的華裔,在美國收集了不少古董畫作,其中不乏流落海外的明清精品。喬蘿花了三天的時間軟磨硬泡,這才成功說服老沈與嘉時達成獨家長期合作的意向。
第四天一早,喬蘿興衝衝地拿著合同去找老沈簽約,他卻說正好下午他有個律師朋友要來拜訪,合同等那人看過再簽也不遲。既然如此,喬蘿也沒有催促的理由,便在老沈的陪同下繼續研究那些藏品,同時也耐心等待他的律師朋友出現。
吃過中飯,老沈年紀大了要去午睡,喬蘿獨自坐在花園裏整理資料。四周碧草如茵,碩大的太陽傘遮住了明媚陽光,卻遮不住徐徐微風、撲鼻花香。喬蘿閉上眼睛,一時也有些貪睡,便窩在沙發裏微微眯了會兒。
夢中依然有旭日光華,竟牽引著她恍惚夢見了十數年前,冬日江宅的那道泛黃的影像。
那是她人生最為慌張無措的一次,心跳失常,手腳發軟。那時的少年靠得那樣近,額頭相抵,呼吸相纏。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親密地感受著異性的氣息——溫暖幹燥而又蠢蠢欲動,一如,此刻拂麵的清風。
她身不由己地在褪色的畫麵中沉淪下去,等她睜眼醒來,看到手表上顯示的時間,匆匆起身時,卻發現身上滑下一條薄毯子。
喬蘿有些窘迫,明明是來談工作的,卻不小心在別人家的花園貪睡了一下午。
她拿著毯子回到屋子裏,聽到書房裏老沈聲如洪鍾,正滿含笑意地說著:“江老還真是費心了,知道我喜歡這些小玩意,還讓你特地從國內給我帶來。其實我這些天正思量著回國看看呢,人這一輩子,不管走得多遠,到最後這故土情節真是割舍不下。尤其是我們中國人。”
老沈說這話時頗有感慨,書房裏靜默了片刻,隨即飄出另一人的聲音。
“沈老回去看看也好,國內變化翻天覆地,怕是您在這裏想象不到的……”
入耳的聲音清涼如水,雖是久違,卻從不陌生。喬蘿聽著,腳下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原來老沈的律師朋友,是他。
正當她錯愕時,書房門驟然拉開,老沈笑容滿麵地領著一人走出。喬蘿不及回避,愣愣地對上那人的目光。他麵色淡淡,喜怒愈發不顯於色,看起來比往日更沉穩了幾分,隻眉眼依然是那樣的矜持驕傲。
她看著他,說不出的苦澀蔓延入心。
這是三年沒見的江宸。
“小喬醒了?可是我花園的鴿子打擾了你的清夢?”老沈笑嗬嗬地打趣著喬蘿。
“來來,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也別這麽拘謹。”老沈開始熱絡地介紹兩個年輕人,“小喬,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律師,姓江名宸。小宸啊,你別看這姑娘年紀輕輕,卻已經是嘉時拍賣在美國的負責人了。她姓喬,單名一個蘿字。”
“喬小姐,”江宸淡然點頭,“幸會。”
喬蘿抱著薄毯站在那裏,也說了聲:“幸會。”
老沈十分不滿他們這樣的見麵禮,皺著眉說:“現在的孩子都是這樣行事的?初次見麵都不握個手?”
江宸目光裏這才有尷尬一閃,和喬蘿對視一眼,兩人隻得遞出手去,他的掌心一片冰涼,她的掌心沁滿冷汗,微微一碰,迅速分開。
老沈這才說:“都坐吧,我們說說那合同的事,”轉過頭看喬蘿,“你把合同給小宸看看吧。”
“好。”喬蘿拿過包中文件夾,遞給江宸。
為了讓文物回流,又為了以老沈在北美收藏圈的身份今後能呼籲更多收藏家與嘉時合作,擬那份合同時,喬蘿和淩鶴年報備過,已就相關條款做了極大的讓步。江宸看過後也並沒有多說什麽,簡單明了地對沈老說了合同中的幾個注意點,示意他戴著老花鏡一一看了,這才將合同遞還給喬蘿,讓他們雙方簽約。
簽完約,喬蘿準備告辭,沈老卻並不放她離開,說要為了表達合作成功的歡喜,要開瓶酒慶祝。
喬蘿無法推辭,隻得留下。沈老親自去酒窖裏選酒,留下江宸和喬蘿坐在客廳裏相對無言。
已過三年,雖然當初兩人相處不言不語慣了,但是今天這樣的相逢和相處難免還是有些尷尬。
江宸眼睜睜看著老沈樂顛顛下樓,煩躁地揉了揉額頭,心裏已經知道這沈老頭一來一去搞的是什麽名堂。他記得清楚,當年他和喬蘿結婚時,雖然老沈那天臨時有事沒有參加,但沈家作為江家世交,他絕對是發了邀請函的。
婚函上“江宸、喬蘿”四字寫得清清楚楚,難不成那段時間這老頭玩忽然失憶?還莫名其妙地搞剛才那麽一出初見握手的名堂。
江宸又想起江潤州這次托他帶來給老沈的禮物,心中愈發篤定,這次他和喬蘿在這裏意外相見,必然是兩個老頭合作的陰謀。
他在這邊想得明白徹底,可憐喬蘿卻依舊糊裏糊塗地坐在那裏,想要開口和他說話打破沉默,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終於還是江宸先出聲:“祝兒入秋就要上小學了,你選好學校了嗎?”
說到祝兒,喬蘿全身才鬆懈下來,輕聲說:“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
“商量?”江宸冷冷揚眉,“難得。”
喬蘿不管他話裏話外荊棘紮人,平靜地說:“我想讓祝兒回國去念書。你的意思呢?”
江宸臉色瞬間有些不快:“你又要拋下她一人在國內?”
喬蘿看著他:“我和她一起回去。”
江宸一直無溫的雙目這才有了一絲微瀾,隨手取過一本雜誌,胡亂翻著:“回去念書也行,我在國內的時間也比較多……方便照顧些。”
事情就這樣敲定,接下來兩人就祝兒身上又扯了不少話題。喬蘿看著心不在焉翻看雜誌的江宸,終於輕輕鬆了口氣。
隔日喬蘿回到紐約,剛到家裏便接到章白雲的電話,說他那邊的事提前結束,約她晚上一起吃飯,順便商量山莊的事。
喬蘿在晚上如約到了章白雲說的餐廳,停車時不經意看到前方一道修長的身影。她盯著他的背影細細看了看,確定是那人後,不禁苦笑一聲——他們這幾天還真是有緣,處處能相逢。
豈料進了餐廳發現還有更巧的事,雙方的餐桌竟靠在一處。
章白雲和江宸是認識的,對望時自然有些驚訝。章白雲顧忌喬蘿和江宸之前的婚姻關係,私下找侍者換座位,卻被告知:這餐廳這個時段所有座位都有預訂,不能隨意更換。
章白雲正思量著要不要換家餐廳時,身旁忽有一道香風飄過。一個笑容明麗、衣著精致的女子在江宸的餐桌旁落座。
那女子坐下後便伸手按著江宸的胳膊,笑說:“對不起,我剛把伯母和祝兒送回家,來晚了。”
“沒事。點菜吧。”江宸抽出手臂,將菜單遞給她。
章白雲見他們舉止如此親密,鬼使神差地按下換餐廳的想法,邊喝著水,邊耐心地等待喬蘿的到來。
十五分鍾後,喬蘿才姍姍來遲。
在章白雲對麵坐下後,喬蘿順著他的示意看一眼旁桌的人,遇到江宸和那女子訝異的目光時,她卻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麽巧?”
江宸皺了皺眉,目光在她和章白雲身上一掃而過,隨即收回目光。坐在江宸身邊的童依依遠沒有他的淡定,自她看到喬蘿時臉上笑容就有些僵硬,目光浮閃更是複雜,聽到喬蘿的招呼,江宸不理,她卻不得不接過話來:“不知道能在這裏遇到喬總,確實巧。”
喬蘿上下打量她一眼,笑說:“許多年沒見了,你變化不少。對了,之前常聽祝兒說你對她照顧有加,多謝了。”
“沒關係,這都是應該的……”童依依見她臉上笑意忽深,心中不知為何驟然發虛,看一眼身邊的江宸,突然有些說不下去。
喬蘿笑著和她點點頭,便收回目光,和章白雲一起點了餐。
開胃菜很快上來,章白雲給她和自己倒了紅酒,碰杯之後,章白雲問:“郵件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喬蘿想著之前在郵件上看到那山莊的複古大氣,笑起來眉眼彎彎,“那山莊真是美輪美奐,你肯定費了好多心。”
章白雲在這事上絲毫不願攬功:“你難道不知道秋白畫的圖紙都在那模型的底座下,我不過是依著他給出的框架加工而已,沒費什麽心。”
喬蘿笑笑不言,低頭抿了一口紅酒。
章白雲又說:“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歡它。怎麽樣,考慮好了沒有?這次跟我一道回國?”
喬蘿聽著這話笑意微斂,下意識看了江宸一眼,見他正和童依依笑談風聲,飛揚明亮的眉眼是她多年未見的,不禁失了失神。
她良久沒有回答,章白雲抬起頭,恰見她目光中毫無掩飾的悵然之色。
他心有所覺地看一眼身旁那桌兩人,忽然提高聲音笑說:“對了,這次回國你大概能見到我媽。她對你可期待很久了,這次正好見見。”
一旁的笑談聲淡下來,江宸驟然沉默下來,童依依獨自說了會兒話,便也無趣停住。
喬蘿壓低聲音對章白雲說:“你胡說什麽啊,我見你媽做什麽?”
章白雲也靠近她耳邊輕聲私語:“別忘了,我媽也是秋白的姑媽啊,她對你確實是久仰大名了,可別辜負老人家的願望。”
他行止突然這樣親近,喬蘿不適地逃避幾分,也不再說話,埋著頭隻顧吃。等到她察覺身邊那桌異樣的安靜時,這才恍然他剛才的言行,抬頭瞪他一眼:你是故意的?
章白雲聳聳肩,意味深長地一笑。
江宸的忍耐力比章白雲預料的要更深,他的沉默與異常也是一時,隨後依然神情自若地與童依依交談,隻是神色再不複先前的神采飛揚。
章白雲將喬蘿送回家,兩人站在公寓樓底下相對沉默了片刻,喬蘿才滿懷歉意地開口:“對不起,白雲,山莊那件事……”
“我知道你的心願了,”章白雲溫和的語氣裏再無執著,“我不會再勉強你。”
“謝謝。”喬蘿的感激並無掩飾,“秋白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的幸運。我知道那山莊在你手裏,會比我管著更為合適。”
“或許吧。”章白雲微微一笑,突然伸臂抱住喬蘿,在她耳邊說,“江律師的心裏還有你,你心裏亦有他。現在一切還不太晚。我也很明白,當年你答應給我三年時間,並不是為了秋白,而是為了避開江律師,可這三年,你心心念念著他,如今見到,又怎麽不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呢?人生並不是隻有一次機會。小喬,別任性。”
喬蘿恍惚片刻,才說:“想不到你也能說出這樣的話。”
章白雲低聲說:“我這是代秋白說的。”
喬蘿想起,秋白當初勸說讓她接受江宸成為朋友的話。
——誰和誰是一類人呢?這話既老成又偏激,不是你該說的。小喬,為什麽不給別人與你成為朋友的機會?
——我已經有你了啊。
——人難道隻能有一個朋友嗎?小喬,別任性。
喬蘿心裏一疼,偎在章白雲的懷裏,聽著他胸口熱烈而健康的心跳,她微閉雙眸,心懷感激與虔誠:“謝謝你,白雲。謝謝你,秋白。”
還有——再見,秋白。
章白雲離開後,喬蘿在樓下站了許久,才拖起沉如灌鉛的雙腿回公寓。公寓裏的走廊下有男子靜默孤立的身影,他的臉掩映在路燈背光處,看不清晰,唯見他目光寒冰浮動,讓人輕易看出那怒氣潮湧。
“你曾說你不會再愛,我相信了,我也放手了。”他在昏暗的走廊中冷笑,“剛才那一幕的難分難舍,又是什麽?你是不會再愛,還是朝三暮四地濫愛?”
喬蘿慢慢走到他麵前,抬起頭,看著麵前人的麵容,才覺得有多久沒有這樣細細看過他。
“阿宸,不是這樣的。”她慢慢地說,“三年前,我就已經告別過去。”
她對著他滿是疑惑的目光,清楚地說:“三年前我就已經明白,我此生最不能錯過的人是誰。隻是我錯了太多,活該你不能原諒我。連我自己也不能原諒我自己。這三年裏我不停地逃避,隻因自知沒有資格待在你身邊,更沒有辦法去求得你的原諒……阿宸,如今,你能否原諒我?”
江宸在黑暗中沉默不言,似乎並無所動,可那雙眉目如寒星湛光,碎冰融化之後,透出久遠而又熟悉的曦光穠華。
因葉楚娟周日下午才會把祝兒送回來,上午時喬蘿起身早了些,信步走到對麵的大理石教堂,跟著一眾教眾步入殿堂,坐在長椅上禱告讀經。
那晚江宸並未給她答複,她所鼓起的三年勇氣,被他沉默以待。他將她送回公寓便告辭離開,頭都沒回。
牧師今日宣講的是《聖經》以賽亞書四十四章,喬蘿一如既往安靜地聽著牧師講述主的寬恕與厚德。
她喃喃說:“主啊,你真的能救贖我的過錯,如厚雲消散,如薄雲滅沒嗎?”
她低聲說的是中文,兩邊洋人自然聽不懂,萬能的主自然也不會回答她,卻不防聽到身後冷冷地傳來一人的聲音:“你從不回頭,如何知道你的過錯到底有沒有被抹滅?”
喬蘿怔住,僵愣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教堂的光線雖昏暗卻聖潔,清清楚楚照著他的五官神色。
她恍恍惚惚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我塗抹了你的過犯,像厚雲消散;我塗抹了你的罪惡,如薄雲滅沒。你當歸向我,因為我救贖了你。”他望著她,如此平靜地說。
早課做完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教堂外的草坪上。不遠處白紗飛揚,歡呼聲動,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此處舉行婚禮儀式。
日光已經濃烈,江宸信步走到樹蔭下,望著那邊正熱鬧進行的婚禮,目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喬蘿跟著他走到這裏,遲疑片刻,終於鼓足了勇氣問,“你剛剛的話什麽意思?”
“聽不懂嗎?”江宸淡然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笨。”
他從不正麵回答人的癖好又開始了,喬蘿硬著頭皮說:“你是原諒我了?”
“原諒你什麽?”江宸笑了笑,“是原諒你當初既不簽離婚協議,也不通知我,一聲不吭帶著祝兒就來了美國?還是原諒你這三年從沒有低頭的時候?”
“你……”喬蘿皺眉,正要說什麽時,卻見那邊哄鬧聲大起,女孩子們擁著新娘朝這邊的樹蔭下跑來,是新娘拋出的花球飛向了這邊。
喬蘿隻覺白色的花影從頭上飄忽而過,下一瞬間,耳中便是眾人齊齊倒吸冷氣的聲音。
她轉過頭,看到花球被掛在樹枝上,在細碎的日光下搖搖晃晃。
她不禁和江宸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八年前如出一轍的一幕。此刻那些追隨花球的年輕女孩子紛擁而上,圍在他們身邊,不甘地看著高懸樹枝上的花球,交頭接耳地輕聲討論,說這是不是不好的兆頭。
“當然不是不好的兆頭,”江宸忽然出聲,拉著喬蘿的手,朝花容失色奔來的新娘笑說,“我們結婚那次花球也落到了樹上,不過我們感情一直很好,這些年來一如初見。”
初見?喬蘿心中一動,轉眸望向他。
江宸執著她的手,微笑:“那次的狹路相逢,你還記得嗎?”
“從未忘記,”喬蘿望著他的眉眼,在往事倏忽飄過腦海之際洞悉了畢生所求的心願,嘴裏輕聲念道,“策英氣傑濟,猛銳冠世,覽奇取異,誌陵中夏。割據江東,策之基兆也……”
江宸皺了皺眉:“我還是孫策?”
“你不是孫策,”喬蘿的雙眸在日光下璀璨生色,嫣然笑說,“我也不是小喬。”
他靜靜地看著她,片刻,欣然而笑。
喬蘿恍惚覺得,這是當年飄搖的柳枝後,那俊美絕倫的少年對她暗中展開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