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色下少年的麵容碎冰融化、眉目湛光,到了此刻,喬蘿才第一次看到這個少年飛揚奪目的笑容。

(1)

到了周六晚和秋白約定打電話的時間,喬蘿不免要說起這一周被捉弄和反捉弄的事。她描述著生平第一次成功的惡作劇,嘰嘰喳喳興高采烈,可是說了半天都聽不到秋白的回應。

喬蘿意識到不對,停下來,問他:“秋白,你在聽嗎?”

“在聽。”他的聲音依舊清和溫柔,沒有什麽異樣,“其實江宸心地並不壞,或許他也是一個人待習慣了,才不太會和人交流,你和他好好相處,在那邊多個朋友也好。”

喬蘿不以為然:“江公子怎麽可能是一個人待習慣了,他的朋友那麽多。他也不是不會和人交流,而是居高臨下慣了。我和他不是一類人,做不成朋友。”

“誰和誰是一類人呢?這話既老成又偏激,不是你該說的。”秋白耐心地勸,“小喬,為什麽不給別人與你成為朋友的機會?”

喬蘿說:“我已經有你了啊。”這話說的理所當然,似乎有了他就有了一切。

秋白笑了笑:“人難道隻能有一個朋友嗎?小喬,別任性。”

“我不是任性……”喬蘿還想辯解,卻聽話筒那邊傳來祥伯驚奇的聲音:“秋白,那男人在敲你家的門?是你認識的?”

喬蘿感覺到秋白突如其來異樣的沉默,而後他低喃了聲:“爸?”

難道是梅非奇?都夜裏八九點了他到青闔鎮找孟家母子幹什麽?喬蘿正要問,秋白已急匆匆地說:“小喬,我這邊有事,先掛了。”

“喂,你等等——”嘟一聲,電話已斷。

喬蘿不甘心地再撥回去,可是一直沒通,似乎連祥伯也沒時間接電話。她咬咬牙,繼續撥。一次兩次……十次,都沒人接。

電話亭外有人一直在排隊等,隻見她撥號不見她說話,不耐煩地敲了敲玻璃。喬蘿悻悻放回電話,出了電話亭,氣餒地想:算了,也許他們現在都忙,明天再打電話問問吧。

喬蘿這一夜又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爬起來去Q大電話亭裏打電話。好在這次電話終於通了,是祥伯接的。

喬蘿連寒暄也沒有,直截了當地問:“祥伯,秋白呢?我有話和他說。”

祥伯聲音懶散且迷糊,像是剛睡醒,反應了一會兒才說:“秋白啊……秋白和孟老師昨天跟他爸回去了。”

“回去了?”

“對,回S城了。”說到這裏,祥伯的精神有所恢複,八卦之心也開始蘇醒,“小喬,你知道嗎,原來孟老師不是寡婦。前兩天她被青闔中學給辭退了,整天在家裏哭哭啼啼的,我看著也是於心不忍。可誰能想到她是S城梅家的少奶奶呢?有這個身份還來青闔鎮受苦,真讓人想不明白。好在梅先生來把她接回去了。梅先生……梅非奇,就是那個S城傳奇的梅家,有錢有勢又有權的梅家,你聽過吧?”

“聽過聽過,”喬蘿敷衍他,問,“祥伯,為什麽孟姨被學校辭退了?”

祥伯慢悠悠說:“好像是因為她的病吧,學校領導怕影響學生。”

好個借口!喬蘿心寒地想:這就是人走茶涼的現實,外公剛去世,她和外婆剛搬走,學校那邊就翻臉不認人了。難怪昨晚通電話時秋白有些心不在焉的,原來是有心事,可是自己竟一點端倪也沒發覺。

喬蘿又懊惱又著急,忙問:“秋白有留下什麽給你嗎?比如說他家的電話?”

祥伯壓著嗓子發笑:“小丫頭這話說的,秋白怎麽會把家裏電話給我呢?那也是梅先生的電話啊,我倒也很想知道。”

“那他就這樣走了嗎?”

“就這樣走了,”祥伯笑說,“他們什麽都沒帶,就帶走了那把古琴。雖然孟老師臨走托我照顧她的房子,可是她是梅家的少奶奶啊,怎麽還會回青闔鎮呢?”

“這樣……”喬蘿失魂落魄地掛斷電話。

難道說秋白回S城後,自己就再也聯係不到他了嗎?他至少該給自己留個電話啊。

如今可好,他沒有她這裏新家的電話,她沒有他那裏舊宅的電話。看來隻有等她回南方後去他家才能找到他了。可是那至少要在中考之後,林藍和外婆才會允許她回青闔鎮。

喬蘿失落地走回家中,吃了早飯,在外婆的提醒下去醫院換額上的紗布,正好與喬歡同行。這兩天是周末,上午江宸的湯都由喬歡送,對於這個並不討喜的任務,喬蘿樂得轉交。

貌合神離的大小喬下了樓,出小區門時,心事重重的喬蘿沒看到側麵小街裏拐出的汽車,眼見那汽車就要撞過來,喬歡一把將她拉到邊上。

鳴笛尖銳刺耳,銀色的汽車在身邊呼嘯而過。

喬蘿驚了驚,醒悟過來,忙對喬歡說:“謝謝。”

喬歡看著她笑:“外婆說得沒錯,你走路的確不專心。”

“對不起,”喬蘿臉微微一紅,承認錯誤,“我以後會注意。”

喬歡說:“注意就好。”

經此插曲,大小喬的關係多少融洽了些。路上也開始聊這些年的過往,喬蘿回北京以來,這還是喬歡第一次和她這麽親近。到了醫院門口,她們客客氣氣地分了手,一個去往門診部,一個去往住院部。

喬蘿額上的傷差不多開始愈合結疤了,馮阿姨這次沒有再纏厚重的紗布,隻用一小片透氣網紗貼在傷處,說:“下周你就不用天天過來了,等它結疤紗布就自然脫落了。對了,小宸昨天還打電話問我你的傷怎麽樣了,怎麽,你最近沒見他嗎?”

她前天還給他送湯來著,怎麽沒見到?

馮阿姨又說:“你有時間去看看他吧。之前江校長生病,我在他家待過一段時間,知道那孩子是什麽樣的人。小宸麵冷心熱,嘴硬心軟,待人再善良熱心不過。他說話有時是有點衝,你別介意,多處處就知道他是什麽樣子的人了。”

喬蘿點頭:“我知道了,阿姨。”

她是該再去看下江宸,就算是為了他介紹馮阿姨給自己治傷,她也該和他道個謝。

喬蘿到了住院樓,駐足病房外,看到房門半敞,房間裏江宸邊喝著湯,邊聽喬歡講解這些天落下的課程。窗外春日燦爛,照著少女明媚的眉眼以及少年鮮見的平和麵容,畫麵和睦且溫馨。

昔日青闔鎮的春陽下,她與秋白在窗前彈琴,是否也是這樣的美好?

喬蘿在病房外看了他們一會兒,微微一笑,悄步離開了。

周一喬蘿去Q大附中初中部報到,這些年轉學來轉學去,其間手續的折騰麻煩她已經習以為常。上課前喬蘿跟著老師走到教室,在講台上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坐到老師指定的位子。

第五排,靠過道,兩張桌子都沒人。老師剛剛說是左邊,她就在左邊坐下。右邊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些書和試卷,應該是有人的,隻是現在不在。

老師開始上課,這堂課的內容是講析上個月的月考試卷。喬蘿沒有試卷,看到旁邊桌上有一張,便順手拿了過來。翻開一看,望到姓名那欄的字,卻傻眼了。

筆鋒冷峻,字跡清晰,赫然寫著——“江宸”。

難怪位子是空的,原來同桌是他。喬蘿的腦袋隱隱有些發脹,勉強靜下心,聽著老師分析考題。

這是數學試卷,江宸的成績是滿分,喬蘿對他的成績並不驚訝,她在青闔中學也拿過滿分,她驚訝的是試卷上方的一行字:2001,0226,10:30-11:25。如果她猜得不錯,他標注這行字的意思是一張九十分鍾要完成的試卷他五十五分鍾就完成了,而且整張試卷一點塗改修正也沒有,所有筆跡清楚分明,作圖解題利落幹淨,不存絲毫猶豫的痕跡。

而且附中的試卷是有附加題的,難度等級媲美奧數。江宸的作答精準明確,絕無拖泥帶水的勉強,喬蘿看著他的解題思路暗暗詫舌:這簡直不是人,而是一台計算精密的機器。

好吧,我重新認識你了,天才江宸——喬蘿想到這裏,對他平日趾高氣揚的模樣不禁有了一絲絲的理解和寬容:一個人到了獨孤求敗的境界的話,你讓他再俯首平視凡塵,簡直是折煞了芸芸眾生。

喬蘿暗暗在心中歎氣,想著之前江宸對自己的態度,對未來和他的同桌生涯充滿擔憂。

江宸是半個月後拆了石膏才來上課的,他的腿腳雖還不便,但依賴拐杖的支撐簡單地步行已經沒有問題。

複學那天的早讀課,江宸拄著黑色拐杖,站在過道旁望著正默默誦讀課本的喬蘿,皺眉冷冷地問:“你怎麽在這?誰讓你坐這裏的?”

喬蘿垂首看書,不言不語。

見她對自己的話置若罔聞,江宸的語氣更差:“我在和你說話,聽到了嗎?”

旁邊的同學聽到這邊好像起了爭執,紛紛放下課本望過來,教室一瞬陷入安寂。

“和我說話?”喬蘿抬頭微笑,“我叫喬蘿,同學請你以後直呼我的名字。我坐這是老師安排的,如果你有意見,可以跟老師建議換位子。”

江宸冷笑:“這原本就是我的位子,為什麽要我去找老師換位子?”

喬蘿嫣然一笑:“因為我對座位和我的同桌沒有意見啊。”說完,她無辜地攤手,低頭繼續看書。

江宸望她片刻,冷哼一聲,將書包重重扔在桌上,用拐杖推了把凳子,劃出擦地刺響。他歪著身子落座,將受傷的腳伸展平放在過道旁。

好戲看不成了,周邊嗡嗡誦讀聲又起。

喬蘿眼角餘光瞥見江宸翻開書本,手指撐額意圖與她空間隔離。這樣的孩子氣,讓喬蘿眉眼上揚,有些忍俊不禁。

相敬如“冰”的同桌生涯自此開始。

江宸對喬蘿維持慣常的態度,不理不睬,視而不見。喬蘿即便想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之,但奈何不了他的存在感實在太強,尤其是在考試的時候,江宸總是提前做完試卷,放在桌邊。老師心領神會拿走那張幾無錯漏的試卷後,他就施施然打開課外書,一邊看,一邊手上轉著筆玩。一支普普通通的鋼筆在他修長靈活的指尖旋飛如竹蜻蜓,轉得喬蘿眼花繚亂、心神不定,考試水準常常發揮失常。

喬蘿幹脆搬來厚重的課本橫豎在兩人中央,眼不見心不煩。

然而讓喬蘿想不到的是,即便江宸和她關係不善,但和班上其他同學相處居然都還不錯。雖然江宸無論對誰都是冷如冰山難以接近的模樣,可對來請教問題的同學他從不推辭。他的解答往往簡單且直擊問題的根本,甚至比老師說得更為明了清晰,同學們在他的點撥下總能恍然大悟,偶爾遇到基礎實在差的或者反應實在慢的,他臉罩寒霜分明已是耐心散盡,嘴裏卻還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細心講解,直到對方明白。

這樣的授業解惑讓他大受歡迎,而且,就算喬蘿不待見江宸,卻也不能否認,他雖因腿傷而行動緩滯,但當他穿著淺色風衣拄著黑色拐杖慢步獨行於校園時,渾然是西方小說裏清俊優雅的少年紳士。可就是這樣的江宸,在Q大附中,喬蘿卻極少看到有女生對他露出羞澀愛慕的神情,她們待他總是保持距離的敬而遠之。

當然,除了喬歡。

上學放學時喬歡和江宸向來同進同出,形影不分,言行親近。喬蘿也很自覺,雖然和他們同路,但從不同行。

早上喬蘿總是比喬歡先出門,晚上則保持在青闔中學養成的晚自習習慣,每天放學後她都要在教室溫書一個小時,等天差不多快黑了,才從書本裏抬起頭,收拾好書包,在漫染天際的晚霞紅暉下緩步走出校園。

這天是周五,周測的英語成績出來,喬蘿的總分雖尚可,但英語聽力又是失分重災區,拿到試卷後不免長籲短歎。晚上等同學都走了,她一個人在教室按著隨身聽狂練聽力,等幾十道題做罷,往窗外一看,才知道天色已黑。外婆在家中應該已經等著急了,喬蘿匆忙收拾了書包,跑出教室。

校門口轉彎處有棵參天古樹,擋著道旁路燈,光線昏暗難辨。喬蘿隻顧低頭急步趕路,冷不防撞到迎麵而來的人。那人身影晃了晃,手扶著樹才勉強站穩。

喬蘿摸著被撞痛的額頭,後退一步,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喬蘿!”被撞的人惱火地說,“你走路從不長眼嗎?”

喬蘿抬起頭,這才看清樹蔭下少年冷俊凝冰的眉眼。

“呃,江宸,”喬蘿抿抿唇,再次道歉,“剛剛不好意思,我急著回家,對不起啊。”說完轉頭就走。

“站住!”江宸喚住她,語氣更加不善,“我這麽晚來學校你不覺得奇怪?”

喬蘿覺得他來學校並不奇怪,可是他這話問得倒很古怪。

她回頭看看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我以為你過來有事。”

江宸咬牙:“那你認為我能有什麽事?”

喬蘿看看寂無人煙的四周,微微遲疑:“難道是找我?”

“這個時候學校除了你,還有鬼影子嗎?”江宸冷冷地說,“爺爺讓你晚上去家裏吃飯。”

“吃飯?”喬蘿疑惑,見他臉上寫滿了不情不願的表情,也不多問惹他厭煩,隻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回家和我外婆說一下。”

“你外婆也在我家。”說到這,江宸實在懶得再多言語,“快走吧,長輩們都等著呢。”

喬蘿倒是想要快走,可是江宸拄著拐杖一步一拐地,實在快不起來。喬蘿不明白,已經這麽晚了,英明神武的江校長為什麽不讓一個腳不利索的人來找她。這樣拖下去,長輩們還要等多久啊?大約江宸也是這樣的心思,拄著拐杖急於前行時,腳步未免紊亂。

喬蘿輕聲說:“你慢點走,我看書看太久了,有點累。”

江宸聞言腳下略略一停,再走時,步伐明顯平緩下來。

學校周遭民居不多,到了夜裏極為寂靜,昏黃的燈光朦朧地罩著前路,也柔柔覆滿兩人的身影。

是江宸按捺不住先開了口:“你每天都這麽晚才走?”

“不是,”喬蘿說,“就今天晚了點。”

江宸瞥她一眼:“你今晚是在學英語?”

喬蘿詫然:“你怎麽知道?”

江宸淡淡說:“英語試卷發下來後,你唉聲歎氣的,誰看不出來?”

原來如此,喬蘿赧然一笑。

江宸問她:“你其他功課都很出色,為什麽英語卻是平平無奇?是受法語的影響?”

喬蘿說:“喬歡告訴你的?”

“不是,”江宸說,“你念單詞重音常在詞尾,遇到末尾為t、d的單詞總會發出e的音,你念c的時候會有尾音,念r的時候偶爾有小舌音,所有這些難道不是受法語影響?”

“我都沒注意,”喬蘿訝然,“原來這麽明顯嗎?”

江宸橫瞥她:“你說呢?以後多控製你的舌頭吧,音都念不準,聽力當然不會好。”

聽他一下點出自己的薄弱環節,喬蘿終於覺得震驚:“這你也知道?”

見她對自己的言論接連表示驚詫,且不掩神色間的欽佩,江宸忍不住微微一笑。燈色下少年的麵容碎冰融化、眉目湛光,到了此刻,喬蘿才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少年飛揚奪目的笑容。

晚飯是江潤州給外婆補的接風酒席,喬蘿到了江家才發現,不僅外婆在這,喬家一家都在,除此還有一個特殊來客,是江潤州的學生兼老友——淩鶴年。淩鶴年這天正好過來和外婆商量喬抱石紀念館的工程進展,受江潤州挽留,欣然留下陪席。

等江宸和喬蘿到了後,酒席方開。席上大人們言談關注點是喬抱石的紀念館,孩子們都沒有說話的分,飯席上默默傾聽。聽到淩鶴年說起喬蘿外公生前交代,讓喬蘿在成年後接手紀念館的管理時,喬杉微微一愣,望了眼正靜靜吃飯的喬蘿。

喬蘿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抬頭看了看他,又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飯後大人們坐在客廳裏閑聊,喬歡依舊在廳側彈她的鋼琴,江宸吃完飯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喬蘿一個人坐在四合院外的台階上,望著夜空發呆。

有人輕步來到她身邊坐下,沉默長久,他才開口:“小蘿,你在看什麽?”

“月亮。”

北京的夜空不似江南水鄉的清澈溫柔,若非格外明朗的天氣,一般輕易是看不到星星的。這夜近月半,圓月如玉盤高嵌於天,燦燦銀輝迫得地麵一切華光黯然失色。

“小蘿,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喬蘿聞言笑了笑,回頭望著喬杉:“怪你什麽?”

喬杉注視著她的眼睛,情真意切地說:“對不起,小蘿,前些年是我做得不對,沒有盡到哥哥的責任。”

喬蘿沒有想到他突然這樣說,淡淡一笑,垂下眼眸:“我知道你從小喜歡畫畫,心中視爺爺也如神明,如果你是為了要接管紀念館,我……”

“你也太小瞧你哥哥了,”喬杉打斷她,輕笑,“你以為我是為了爺爺的紀念館才和你說這些的?不是,我隻是想明白了,什麽關係是血濃於水,什麽人對我來說是最親。”

喬蘿聽到這倒是真的驚訝了,抬頭看著喬杉:“哥,你怎麽突然……”

“有的時候你陷在一廂情願中是不能看清自己的心的,等你解脫了才能清醒。”喬杉話中語意深遠,對著喬蘿微笑,“你能原諒我嗎?”

“當然,”喬蘿點頭說,“你是我哥。”

兩人相依相偎坐在台階上看著夜空,印象中這樣的親密還是在六年前的青闔鎮。想到這裏,喬蘿不免又開始思念這些年陪伴著自己的秋白,心中悵然若失。

“你和江宸是同桌?”喬杉忽然輕聲說,“我看他對你很關心。他好像從來不知道你晚回家的事,剛剛聽說你還在學校自習,我們都還沒說什麽,他就忍不住自己去找你了。”

喬蘿困惑地看著喬杉,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是江校長讓他來催我回來吃飯的?”

“他是這麽說的?”喬杉打量著她清美的容顏,目色深深不知所想。片刻,他才抬頭對著夜空輕歎:“那應該就是這樣吧。”

(2)

喬蘿覺得喬杉那晚說得肯定是蒙人的,因為這之後喬蘿和江宸的關係毫無改善,他們依舊互不搭理,視對方如浮雲。不過讓喬蘿覺得奇怪的是,有幾次她自習晚回家時,沉沉夜色下總感覺背後有人跟蹤,等她回頭時,卻又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隻偶爾一次,她回頭時看到了江宸。他麵色清冷如常,視線與她正對的一刻微微怔了怔,而後繼續拄著拐杖往前走,走得心無旁騖,徑直越過她的麵前,目光沒有絲毫的停留。

喬蘿自嘲地想:自己真被喬杉給糊弄了,像江宸這樣高傲得目下無塵的人,怎麽會突然關心自己?

這樣可有可無、淡而無味的同桌關係熬到炎炎夏日也就到盡頭了。中考三天過去後,喬世倫帶著一家人去青島度假,回來時正逢成績放榜。喬杉陪著大小喬到學校看成績時,路上遇到回程的江宸。

江宸戴著耳麥,信步閑走在樹蔭下。因腿傷恢複得相當不錯,他這時早丟了拐杖。

“嗨,江宸!”喬杉笑著招呼他,“看到成績了嗎?考得如何?”

“一般,”江宸拿下耳麥,臉上表情風輕雲淡,看不出好壞,倒是轉目時與喬歡相視一笑,說,“你考得不錯。”

喬歡微笑:“是嗎?”

“不信你自己去看。”江宸和她說話時心情頗佳,一直保持著笑容,想了想,對喬杉說,“晚上葉暉約了我打保齡球,你去嗎?”

喬杉說:“好,正閑得發慌呢。”

江宸看喬歡:“你呢?”

喬歡笑著點頭:“我有時間,你出發前先打個電話給我。”

“好。”江宸視線微微一轉,停留在喬蘿的臉上。

喬蘿意識他目光中詢問的意思,說:“我明天要和外婆回青闔鎮,晚上要收拾行李。”

“青闔?”江宸麵色驟冷,望她一眼,卻也沒有說什麽其他多餘的話,戴回耳麥,對喬杉了說句“晚上見”就揚長而去。

三人到了學校,在公告欄裏看成績表。江宸說他考得一般,可名字赫然在第一位,喬歡成績是年級第五名,名字也在第一欄。喬蘿在第二欄找到自己的名字,第十八名,不好不壞,直升高中部綽綽有餘。喬蘿鬆口氣,這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高高興興地回家和外婆收拾行李。

第二天上午登上回S城的飛機,喬蘿在空中俯瞰地麵山川,望著流雲如絲絮飄過機身,歸心似箭,默念:秋白,我回來了。

中午飛機降落在S城,喬蘿央求外婆在S城逗留一晚。外婆隻好答應,祖孫倆找了一家酒店辦了入住手續。行李放下後,喬蘿背著小書包出了酒店開始尋人的路程。那次去梅家喬蘿是跟著秋白走著去的,不知道公交路線,好在喬蘿記得那條街的名字,在酒店門口打了車,直奔梅宅。

盛夏的季節裏,那條路上的梧桐樹葉繁密成蓋,外麵酷熱難當,這裏卻清風拂麵。梅家院內花樹滿載,綠意尤其濃烈,青藤從牆裏爬出來,纏滿了黑鐵鑄成的大門。喬蘿站在梅宅門前,深吸幾口氣,才上前按響門鈴。

門鈴叮當作響,裏麵卻無人回應。喬蘿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見隔壁的宅子裏出來一位清瘦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著喬蘿,懷疑:“你找這家人?這家人都出國了。”

“出國了?”喬蘿蒙了一下,才問,“去哪個國家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那女人說,“這家的幫傭這幾天也回鄉下了,一個星期後才回來,到時你再來問問吧。”

“我知道了……謝謝阿姨。”喬蘿回頭望著鐵門內依稀可見的樓閣,恍惚了一會兒,才挪步離開。

她不死心地又輾轉去了S城中心廣場,從這裏乘上去沈家弄的公交,找到秋白的姨媽家,輕輕敲門。她擔心出來的又是那個虛偽而又冷漠的秋白姨父,不料門開了,出來的卻是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女孩皺眉看著門口的陌生人,問:“找誰?”

“我找……”喬蘿語塞了一會兒,說,“我找孟秋白的姨媽。”

女孩皺眉更深,警惕地望著她:“我媽去上班了,你是——”

“我是秋白的朋友,”喬蘿急切地問,“你知道秋白去哪兒了嗎?”

女孩猶豫了一下,見她著急的神態不像是假的,才說:“他和他爸媽都去瑞士了。”

“什麽時候回來?”

“這個可說不清楚,他們是去給我小姨治病的,等小姨病好了,或許就回來了。”

“或許……”喬蘿茫然於這個字眼,又問,“那你有他的聯係方式嗎?”

女孩目色略略黯淡,搖頭:“沒有,他們走的時候甚至沒跟我們說,我媽也是問了梅家的秦阿姨才知道的。”

“這樣……”喬蘿終於開始絕望。

喬蘿一路魂不守舍地走回S城中心廣場,她在曾經與秋白盟誓的花壇邊縮著身子坐下,抱著膝蓋,孤獨地望著路旁來往的行人。日色將盡,夕陽餘暉照在她的眼前,漸成殘光。她失落而又無助地想:秋白,你在哪裏?你那邊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們還能見麵嗎?你……還會想著我,記得我,回來找我嗎?

她害怕被遺棄,害怕被遺失,害怕被遺忘。

尤其害怕被秋白遺忘。

沒有了秋白的青闔鎮像是冬日沒有了暖陽、夏夜不見了星辰,這裏的日子依舊恬靜愜意,這裏的風景依舊秀美如畫,可在喬蘿的眼中已了無生氣。她總是在傍晚的時候散步在思衣巷,然後不知不覺地走到巷尾,坐在祥伯店前台階上,望著落日沉入青河。她總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對麵小樓,可不論她怎麽期待,那裏門戶緊閉,再也不會有微卷的竹簾,盛開的蘭花,和清遠綿長的琴音。

她渴望看到那裏亮起溫暖的燈光,渴望看到竹簾後那對淡靜注視她的眼眸——就像初見的時候,哪怕她不和他說話,哪怕她不認識他,那也是她珍藏而又珍視的甜美時光。

可是這隻能存在於想象中,秋白一去無音,孟家的小樓落灰積存,沒有人再陪伴她,她又是孤孑一人。

每次等到天黑,她才悵然地起身回家。

有一晚祥伯叫住她,遞給她一本冊子,說:“你看我都忙糊塗了,這是秋白留給你的,我差點忘記了。”

喬蘿又驚又喜地接過,疑問:“你不是說他什麽也沒有留下?”

“這是秋白後來特地來青闔交給我的,務必讓我轉交給你。”祥伯翻翻眼說,“這樣牽腸掛肚的,不知道你們這些孩子在搞什麽名堂。”

現在祥伯說什麽喬蘿都不會介意,她捧著冊子回家,直奔樓上房間,在書桌上鄭重打開,一頁頁翻過。這是秋白手寫的曲譜,從《梅花三弄》到《陽關三疊》再到《胡笳十八拍》。

他沒有忘記。答應自己暑假要做的事情,他沒有忘記。

自從外公去世後,喬蘿越來越不愛哭,可是現在她的眼睛微澀,淚光浮閃中,看到最後一頁秋白寫下的字跡。

“小喬,我爸接回我媽和我了。他聯係了瑞士那邊的醫生為我媽治療,我下周就要和他們去瑞士了。你那邊的聯係方式我不知道,這本冊子隻能先交給祥伯,但願你暑假回來能看到。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希望你一樣能夠開心,這世上沒有什麽比你的笑容更美好。再見,小喬。”

除此之外,秋白在這頁角落還寫了一句法文:Est-ce possible que tu sois en train de penser à moi lorsque tu me manques?

想你的時候,你會不會正好也在想我?

喬蘿不知道秋白怎麽會法文,可是望到這句話的時候心弦猛顫,隻覺既痛又甜,將冊子捧至心口,微笑閉眸。

眼前浮現的是秋白的麵容,他清雅的笑顏,他濃墨渲染的眉目,他的雙眸隻看著她一人,他伸出雙臂,將她擁抱。

喬蘿雙頰燒紅,心不可抑止地調動劇烈。

——我正想你呢,秋白。

初三的這個暑假沒有秋白陪伴,顯得尤其漫長且孤獨。外婆也覺出喬蘿獨自來往的冷清,等喬樺忌日過後,便帶著她又回了北京。

回來的第一天,她們的出租車在小區外停下,喬蘿剛打開車門,便看到一道黑色人影連著藍色賽車似流線一樣飛掠眼前。速度迅猛敏捷,驚得她心跳猛滯。而那人騎著賽車像要故意炫弄技藝,在前方車水馬龍的車輛中驚心動魄地旋繞一圈,竟又調轉回頭,在她麵前驟然刹車。

黑色頭盔下那張麵龐飛揚俊美,在午後烈日下燦然生輝,讓人難以直視。因剛剛劇烈運動的緣故,他的臉上全是汗水,目光卻黑得發亮,望著她,居然微微一笑,全無往日的冰冷孤傲。

他說:“你回來了?”

“嗯。”喬蘿愣愣點頭,猶在震驚中回不過神。

“我明天來找你。”這句話他笑著說完,身子俯低,靈活地調轉方向,身影如雄鷹低飛而去,再度驚擾了她的視線。

外婆看著江宸離去,擔心地喚:“慢點慢點,小心!唉……這孩子怎麽喜歡這麽玩命的東西。”

喬蘿無言,見他的影子安全消失在街角,方轉身從出租車上取下行李。

那句話大概是江宸隨口一說的,第二天也沒見他來找她。喬蘿對和他相處從不存好的期待,他不來倒讓她鬆口氣,心神安定地練她的古琴。

等到了八月末,北京夏熱已退,傍晚風幹燥又清爽,喬蘿和外婆晚間出來散步時,碰到了同樣出來溜達的江潤州和江宸二人。四人遇到自然同行,二老之間話題不斷,反倒是跟在後麵的江宸與喬蘿相顧無言,愈發無精打采。

江宸在江潤州身邊時總是沉靜且安逸,退去了與同齡人相處時的一切鋒芒,渾然是個靜若處子的美好少年。可是喬蘿想著那天下午穿行長街放縱無忌的車影,還不免心驚肉跳,忍不住側首打量一眼身邊沉默行走的江宸。豈料他也正在看著她,視線接觸,雙方各自怔了怔,挪開目光。

江宸輕輕咳嗽一聲說:“那天你回來後,我堂姐也來了北京,纏著我帶她到處玩,所以後來沒去找你。”

“原來是這樣,”喬蘿點頭表示知曉和理解,“那你堂姐還在嗎?”

江宸長鬆一口氣說:“走了。”

見他眉目舒展如釋重負的模樣,喬蘿不禁微笑:“有你堂姐陪著你不好?你怎麽還巴不得她走的樣子?”

江宸揚眉:“她好?江晴又凶狠又刁蠻,不準我騎賽車,不準我打籃球,不準這個,不準那個,甚至還不準我和葉暉走太近。你見過這麽不講理的姐姐嗎?”

喬蘿聽到這也有些驚訝:“她為什麽不讓你和葉暉走太近?”

“說他油頭粉麵,滑頭滑腦,自以為幽默,實則極度無聊。”

想到之前與葉暉接觸的印象,再體會江宸堂姐貼切的形容,喬蘿抿唇忍了忍,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你堂姐可真有意思。”

江宸也是輕輕一笑,不語。

喬蘿又說:“不過你堂姐說得沒錯,你腿剛好,籃球什麽的運動太劇烈,對腿傷複原不好,尤其是賽車……”她猶豫了一下,“你那樣騎車太危險了,之前骨折還不是教訓嗎?”

江宸剛剛還和暖的臉色忽地一冷:“連你也來管我?”

喬蘿見他臉色說變就變,皺了皺眉:“我不是管你,我隨口一說,你可以不聽。”

江宸反駁:“你既說了,我又不是聾子,能聽不到嗎?”

喬蘿無奈:“那我把話收回,對不起。”

江宸輕輕一哼,在這問題上不再置詞,默然一會兒,又說:“你這次去青闔鎮回來得倒很快。”

喬蘿奇怪:“我回去了一個月,快嗎?”

江宸言詞淡淡:“比五年的時間來說,這次算是快的了。”

這話聽入耳中,喬蘿心中未免動了動,想起葉暉那次提到的江宸在五年前也曾期盼過自己的事。他那時離開父母獨自回國,心中對於夥伴的期望可能和自己當時的心境如出一轍。可是他們在那時沒有遇到彼此,更沒有相伴彼此,對他而言或許也是失落的。想到這裏,她頓下腳步,看著江宸,打算說點什麽,可又覺得無從說起。

“怎麽了?”江宸見她突然駐足,回過頭,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皺了皺眉,“你還在想勸我放棄賽車?”

“不是……”喬蘿無從解釋,於是沉默。

江宸與她對望片刻,回身朝前走。

“我以後不會在鬧市騎賽車,這樣行不行?”風聲將他的話傳送耳邊,透著明顯的無奈和妥協。

他居然用這樣商量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喬蘿覺得意外,微微而笑,跟上他的步伐。

秋白說得對,江宸的心腸並不壞,他大概也是將自己的心封閉久了、獨處慣了,所以才會這樣渾身是刺。她應該放下成見對待他,她可以和他做朋友,她本來在五年前就應該和他成為夥伴。

她決定從今天開始做一個由心隨性、快快樂樂的喬蘿。

(3)

敞開心扉的喬蘿交的第一個朋友當然是江宸。雖然江宸待她依舊風輕雲淡,但總歸不再冷眼看她。暑假剩下的有限日子裏,兩人偶爾也在一起做作業和探討難題,江宸甚至還花一個下午的時間聽喬蘿彈了她所有會的古琴曲。

那天下午喬家大人們都不在,喬歡還住在她母親那沒回來,喬杉因高三提前開學去上課,家中獨剩他們二人。

喬蘿彈琴時麵容格外溫柔,江宸則懶洋洋地坐在一旁沙發上,聽著入耳清幽漫長古琴音,久而久之,竟有些昏昏欲睡。眼睛剛合上,耳邊琴聲猛然提高,鏗鏘錚錚,胡撥一氣的刺耳雜音,將他的困意幹幹淨淨地擾散後,戛然而止。

他不堪忍受地揉耳朵,睜開眼睛,臉上仍裝作意猶未盡的樣子:“這麽好聽的曲子,你怎麽不彈了?”

“明知道對牛彈琴為什麽還要繼續?”喬蘿憤憤,“是要彈給你做催眠曲嗎?”

“難道怪我?”江宸輕笑,“你怎麽不說是你彈得不好,所以才讓人昏昏欲睡?”

“我彈的是不好,你要是不喜歡聽,可以直說。”

江宸言聽計從地坦然直說:“我不喜歡聽。”見喬蘿麵色不悅,他卻微笑,“別生氣,這樣悶彈琴多無聊啊,我帶你玩好玩的。”

說完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起身,下了樓,他指著樓前樹蔭下停著的兩輛公路賽車,得意地說:“那輛紅色的是給你的,你騎上試試。”

“讓我騎賽車?”喬蘿想也不想就搖頭,“不騎。”

江宸並不相勸,抱臂含笑:“你敢彈那麽難聽的琴,騎個車卻連試都不敢試?”

我到底彈琴是多難聽?

喬蘿心中抓狂,麵色卻是淡靜:“我就不試。”

“你試一下我以後就聽你彈琴。”

“你可以不聽,我可以不試。”

“喬蘿!”他滿腔熱情而來,卻被她連潑冷水,無可奈何咬牙切齒的時候,她卻嫣然一笑,走近紅色的賽車,戴上頭盔,跨腿上車,彎腰俯身,騎著車沿著小區迅速轉了一個圈,停在他麵前。

“我試過了,還不錯。”下車時,她矜持地說。

“轉彎提速都很漂亮。”江宸眉眼上揚,“小喬,你騎賽車可比彈琴要有天賦多了。”

喬蘿本也沉浸在剛才車上輕盈如飛的感受中,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卻心情落地,皺眉:“胡說,彈琴悅心,你當然不會欣賞。”

江宸無謂地笑:“誰能欣賞?”

“秋白。”說這句話時喬蘿心裏其實也沒底,貌似……秋白也從沒有說過她彈琴好聽。

“秋白是誰?”

“秋白就是秋白。”

江宸見她雙頰莫名地發紅,語氣也很異樣,望著她的目色不禁沉了沉,轉身騎上他的藍色賽車,沉默地離去。

此次友情的交流中途即止、不歡而散,不過那輛紅色的賽車喬蘿卻留了下來,間或去空寂的Q大校園轉兩圈。一天下午遇到同樣騎著車在校園裏兜圈的江宸,兩人遙遙對望一眼,她對他盈盈而笑,他遲疑了片刻,刻意放慢了速度。她騎上與他同行,顧及她是新手,他處處相讓,可她根本不在意他的謙遜,用力加速,清風一般掠過他的身旁,如飛雲直飄遠方。

他望著她纖柔靈活的身影,望著她回眸飛揚的一笑,眉眼終於漸漸釋然。

其後的日子裏,她的朋友越來越多,各色各異,高中開學後不過一個月,她甚至也有了人生第一個閨蜜兼死黨,顧景心。

顧景心和喬蘿一樣,都是來自南方的轉學生。兩人因為是前後桌鄰裏關係,開學循例套近乎時不經意發現彼此居然都是來自S城。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水到渠成點燃了彼此的友誼火苗,雖然兩人的性格興趣截然不同,但因這份親切的心意也漸行漸近。

於是在深秋十月喬抱石紀念館正式落成時,喬蘿自然邀請了她的好友顧景心前來分享她的喜悅。

開幕式那天人滿為患,大概全城的藝術愛好者都聞風而至,喬蘿和顧景心擠在泱泱人群中,艱難地輾轉各個展廳。

紀念館館藏喬抱石生前作品逾兩千幅,分五個展廳陳列,即便喬蘿之前親手過目不少書畫,但展廳裏多半作品都是她不曾見過的。尤其是最後的兩個展廳——這裏的畫卷書法皆自喬抱石生前好友和早年藏家的手中收得,大都是喬抱石青年時期的作品,不僅喬蘿聞所未聞,即便是她的父親喬樺,大概也有許多是見所未見的。

顧景心本來就對這樣深奧高雅的藝術並無興趣,隻是覺得是喬蘿爺爺的紀念館才興致勃勃而來,但隨喬蘿奔波了三個展廳後,早累得疲憊不堪。喬蘿看出她的煩悶,抱歉一笑,拉著她擠出人群,到了公共休息區坐下來歇了口氣。

“快把我擠成渣渣了。”顧景心仰頭喝了一大口飲料,望著周遭的人群歎氣,“看來你爺爺在藝術界實在大名鼎鼎啊。”

“是啊。”喬蘿含笑望著滿滿一堂觀賞畫作的人群,難得地有些意氣飛揚。

兩人坐著歇了一會兒,要再繼續觀展時,顧景心不經意瞧見前方一個手拿相機的少年。

她伸臂碰碰喬蘿,嘖嘖說:“小喬,你看他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江宸?我們年級第一的霸主啊,成績好就算了,居然人也長得這麽帥!”又長歎了一聲,“江宸旁邊那個男生長得也不錯,難道帥哥也是物以類聚?”

喬蘿這才看到江宸身邊的葉暉,一雙桃花眼正放肆無忌地流盼四顧。

喬蘿告訴顧景心:“那是江宸的表哥,葉暉。”

“哦,高三的葉暉啊,也是久聞大名。”顧景心這聲感歎意味深長,不防遇上葉暉打量過來的視線。葉暉對她揚揚眉,豎起雙指筆直地指指自己的雙目,再指向她,露出明朗粲然的笑容。

顧景心被他笑得臉上莫名一紅,掉過頭切了一聲:“耍什麽酷啊!油頭粉麵的小白臉!”

這評價和江宸堂姐的話如出一轍,喬蘿撲哧一笑,拖著顧景心再度擠入人群裏。

顧景心左右顧盼心不在焉,見喬蘿對著每幅畫看得異常認真,簡直是一筆一畫地研究過去,很是無奈。喬蘿剛看完一副山水圖,正要拉著顧景心移步到下一個櫥窗前,不妨前麵的人群忽然後退,迫得喬蘿身子後倒,恰被身後的男子抱得滿懷。

她退了幾步才站穩,轉頭要和身後的人道歉時,手腕上猛地一緊,被一股蠻力重重地拖出人群,直到一處空地,拖她的人才鬆開手指,麵無表情地望著她。

喬蘿揉著被他拽疼的手腕,說沒有惱意那是不可能的,她瞪著他:“江宸,你做什麽?”

“我問你做什麽才對。”江宸冷冷說,“這是你爺爺的畫,你犯得著這樣拚死拚活地和別人擠著看?很熱鬧很好玩?等閉館後和館長說一聲,他能不讓你獨自看?那樣的清淨難道不能更好地賞畫?”

“閉館後工作人員也要下班,誰能等我看完這些畫?再說,我為什麽要這麽特殊化?”

“何必這麽矯情?”江宸嘲諷地笑,“難道這紀念館將來不是你的。”

“當然不是我的!”喬蘿的閑情雅致被他破壞殆盡,怒道,“江宸,你什麽都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江宸冷淡說完,眼見喬蘿轉身又要回去,下意識地伸手拉住她。

喬蘿回頭,無可奈何地說:“還有什麽事?”

江宸說:“我帶你去個地方。”不容她質疑和拒絕,他強硬地拉著她繞過幾個展廳相連的長廊,到了主館後院的一棟樓裏,上到二層,推開一麵封閉的大門。

門後是一間空曠寬敞的大廳,四壁無窗,光線顯得格外昏暗,喬蘿隻隱隱約約地看到一些桌椅的輪廓,皺眉問:“這是什麽地方?”江宸不說話,摸索到開關處,打開燈光。

眼前豁然開朗,喬蘿環顧四周,看清室內陳設後,喃喃說:“這……這是……”

“你爺爺之前的畫室,”江宸摸著室中央的長桌,告訴她,“是從S市畫院原封不動地搬過來的。”

喬蘿怔怔看著他:“你怎麽知道?”

“前幾天淩鶴年邀請我爺爺來預覽館中陳設,我跟過來到處轉了轉。”

喬蘿點點頭,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緩步上前,手指在爺爺生前用過的桌椅書櫃上細細摩挲而過。

筆架上畫筆倒懸,硯台裏墨跡殘存,宣紙顏料鋪陳的世界裏,喬蘿仿佛能看到二三十年前此間發生的往事,泛黃影像流淌眼前,浮現出爺爺在這裏靜謐揮毫的身影,以及他仙風道骨的清臒容顏。

這大概是喬蘿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個從未與之蒙麵的至親。在此之前,爺爺的音容笑貌在她的概念裏模糊難辨。她隻是在幼時旁觀父親臨摹爺爺的作品時,從他的口中得知一些有關爺爺生前的訊息。後來父親去世,除了外公和江潤州偶爾提及爺爺的畫作外,別無旁人對她說起爺爺的事跡。

直到現在,她總算在這裏觸摸到了獨屬爺爺的氣息,她也依稀能想象得出之前看過的每一幅畫作下爺爺的心血與曆程。

長桌的正中有長卷被鎮紙所壓,喬蘿走近細看,才發現這是一幅未曾完成的作品。畫中樓台破落,亭閣頹敗,滿目瘡痍的欄階下有一叢淩寒獨開的墨菊,色未上妥,空白的左上角突兀地飄散一道梅花狀的輕雲。

江宸在她身邊說:“據說這是你爺爺生前最後的作品,可惜未曾作完,至今也沒有人猜到那朵梅花雲是什麽意思。”

喬蘿對著殘畫若有所思,良久,才從那朵梅花雲上移開目光。

房中各處的書櫃裏放滿了中外畫史的理論書籍與諸家集冊,隻有西北角落的一麵高櫃中放了一些工筆繪成的人物小像。

那些肖像裏的人在喬蘿看來都是麵目陌生的——除了櫃中最上層放著的一張仕女圖。喬蘿意外地發現,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人物畫像。

筆墨飄逸的仕女畫中,有少女獨立鬆山峻岩,體態纖麗,廣袖飄然。看似是古人,可少女秀美絕倫的容顏卻有八九分像孟茵。喬蘿吃驚之下踮起腳,在畫卷的上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行草書,依稀辨認出最後幾個字是“望茵茵念卿卿”。

茵茵?難道爺爺生前認識孟姨?喬蘿正疑惑時,冷不防眼前白光一閃,哢嚓一聲,驚訝的表情已被不速之客攝入了相機。

轉過頭,葉暉站在門口,晃動著手上相機,擠眉弄眼地對江宸說:“我幫你拍了張難得的二美圖,一古一今,珠聯璧合,怎麽謝我?”

江宸麵色無端一紅,故作漠然:“你能正經點嗎?”

“我拍一張照片就不正經?”葉暉摸摸下巴,不懷好意地笑,“那你剛剛偷偷摸摸追著小喬拍了幾十張照片又怎麽說?”他掉頭喚喬蘿,稱呼親昵依舊:“小表妹,你要不要過來看看你的寫真集?”

“胡說什麽!”江宸上前一把奪過相機,再轉身看著喬蘿時,臉色難免有些不自然,“走吧,這邊還不是開放區域,被人發現了不好。”

喬蘿說:“你不是說我可以搞特殊化?”

江宸皺眉:“你不也說要和別人一視同仁,要矯情就矯情到底,為什麽半途而廢?”

喬蘿還沒什麽反應,葉暉在旁邊已經聽不下去:“阿宸你和女孩子說話能不能溫柔點?”

江宸橫他一眼:“與你有關?”

“好,無關。”葉暉高舉雙手表示服你了,上前勾住喬蘿的肩往外走,“他就這個德性,表妹你別理他。”

喬蘿好脾氣地笑:“沒關係,我之前在青闔養過一隻刺蝟,知道它們的脾氣。”

“什麽脾氣?”

“孤僻且挑剔,生人勿近,熟人勿親。不過到冬天就好了。”

“為什麽?因為它冬眠?”

“因為冬天得穿厚棉衣啊,總不能到冬天還露著刺到處裸奔吧。”

聽著葉暉放肆的笑聲充斥樓道間,江宸鐵青著臉跟在他們後麵關燈關門,下樓時不經意看到喬蘿回眸對他眨眼一笑,眉目溫柔,笑容嫣然。

他望著她,剛才的惱怒竟然悠悠****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喬蘿回家後不免纏著外婆詢問那幅畫裏的人,因為實在是太像孟茵。她年紀小,心思卻很細膩。

外婆想了很久才說:“沒聽孟老師說過之前認識你爺爺啊。我和你爺爺兩家是世交,之前住在S城時常來往,也沒有在喬家見過孟茵。”

喬蘿繼續問:“那外婆你認識一個叫卿卿的人嗎?”

外婆在台燈下翻著書,似乎沒有聽到她的問題。

直到喬蘿不甘心地又追問一遍,外婆才摘下老花眼鏡,揉著眼睛疲憊地說:“外婆老啦,往事哪裏記得那麽多,什麽卿卿我我的,聽起來不像是個人名。”說完,她放下書躺在**,喬蘿以為她閉著眼睡著了,正咬著筆對著窗外夜色天馬行空地胡想時,聽到外婆又歎著氣輕聲說:“小喬你別胡思亂想了,早點寫完作業睡覺。”

“好的,外婆。”喬蘿乖乖地說著這話時,心中卻突出冒出一個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的朦朧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