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視著她,彼此靠得很近,目光相觸,呼吸可聞。他的視線溫柔流連於她的眉眼,不存絲毫的閃避與顧忌。

(1)

北京的秋季短暫,落葉飄盡枯枝披霜,北風日緊一日,冬天很快來臨。

十二月初的一個周末上午,喬蘿一個人在家,意外接到醫院馮阿姨的電話,說有急事請她去一趟江宅。

冬日的江宅寂靜空曠,陽光遍灑院內每個角落。喬蘿進門的時候遇到提著藥箱匆匆而出的馮阿姨,問過才知道江宸昨晚受涼了,高燒不退,江潤州這天又有國外來的重要客人要招待,一早就出了門,讓馮阿姨上門幫忙照顧江宸。沒想馮阿姨來了才坐一會兒,就接到醫院急症室忙而催回的電話,馮阿姨沒有辦法,隻得試著找與江家交好的喬家人來照顧。

馮阿姨簡單叮囑了喬蘿兩句,便把照顧病人的任務交到她手上,急忙離開。

照顧江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喬蘿做起事來輕車熟路,給他燒開水,泡生薑茶,削水果,加被子,坐在床邊陪他聊天。不過病人吃了藥後昏沉沉地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她的話,看起來不耐而又敷衍。

於是喬蘿說:“你想睡就睡吧,別勉強撐著和我說話。”

“我睡覺你幹什麽?”江宸病中鋒芒退去不少,眉目無神,語氣也是懨懨無力,“你要回去?”

“我不走,你身邊沒個人怎麽行呢?”喬蘿幫他掖掖被角,打量四周,“你這屋子書這麽多,我看書打發時間。”她站起來在書櫃前轉了一圈,取下一本厚厚的《北齊書》。

江宸看清書名,有些不解:“這麽多書你就選了一本史書?你不嫌枯燥?”

喬蘿饒有興致地說:“看看高家那些俊俏瘋子的精神病史不是很有意思嗎?”

“惡趣味。”江宸不禁一笑,從床頭拿了一本《亞森?羅平探案集》給她,“我最近在看的,很有意思。”

“探案集?”喬蘿接過來,摸著扉頁,故作為難,“裏麵的案子不血腥不恐怖吧?我膽子比較小。”

“你膽子小?唬誰呢?”江宸嗤之以鼻,懶懶閉上眼睛,“放心,這本書的主人翁既是個神探,也是個俠盜,英俊瀟灑,浪漫不凡,是個女生都喜歡。”

喬蘿還是抱著史書,說:“這樣的男的肯定又張揚又自命不凡,我就不喜歡。”

江宸聞言長眉微動,唇也輕輕一揚。一旦閉上眼睛,體內的藥效湧上來,讓他幾乎瞬間進入昏睡的狀態。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有人伸手幫他拉了拉被子,又將他推到一旁的枕頭輕輕放回來,低聲自言自語:“怎麽枕頭下也藏著書啊?”

書?這讓他朦朦朧朧地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但人在昏沉中不得清醒,掙紮著思索,等那個念頭終於在腦中清晰放大時,他猛然睜眼,果然見藏在枕頭下的書被她拿在手上。

“這本書不許看。”他蒼白的雙頰湧起異樣的紅潮,伸手欲奪回,卻被她靈巧閃開。

“不是睡著了?怎麽又醒了?”喬蘿奇怪地看著他,“什麽要緊的書?我就隨便看看。”

她背對著他,重新拿起書,正要翻開,後背猛然一熱,身子落入一人懷抱中。雙手被他緊握著,人也被他的長臂死死箍住,他用這樣曖昧而又強橫的姿勢將她抱在懷裏,讓她動彈不得。

冬天暖氣十足的臥室裏,隻穿著睡袍的他因猛烈的動作而衣襟半敞。她身上也僅著一件薄毛衣,兩人幾乎寸縫不留地靠在一起。他劇烈的心跳貼著她肌膚怦怦亂撞,異樣的感受牽引得她的呼吸也莫名紊亂起來。趁喬蘿在蒙然中還沒反應過來,江宸低頭,將她抓著書的手指一一扳開,成功地將書從她掌心抽離。

末了他的手仍然緊扣她的十指,在她耳邊緩緩說:“我說了,不許看。”

這樣的親密接觸惹得喬蘿滲出一身的雞皮疙瘩,清醒過來驚跳出他的懷抱,怒道:“江宸,不就是一本書,你發什麽神經?”

江宸並不生氣,微笑著將書放回枕頭底下,然後躺下來,安然閉上眼眸。

“你閉目長眠吧。”喬蘿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即便沒人看到剛才的一幕,她還是覺得可恥可恨的心驚肉跳與狼狽不堪。

任憑她在一旁坐立難安,肇事者卻心安理得地踏實入睡。這一覺睡得沉,如果不是體內的高熱燒得他得口燥幹渴,實在是難以忍受,他絕不願從美好夢境中醒來。

江宸半睜著眼從床頭櫃上摸到溫熱的水杯,喝了幾口,才四周看了看,不見喬蘿。她是生氣走了吧?他躺倒下來,想到睡前自己幾近無賴的擁抱,臉上不禁火熱,自己也覺得汗顏。

正想著要怎麽道歉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的笑語聲。

他下床走到窗前,看到她站在院落裏的老槐樹下。冬陽毫無阻攔地穿透殘葉枯枝,照得她一身金輝。她的頭發越來越長了,垂散下來幾近齊腰,秀美如畫的眉目在日光的勾勒下愈發細致晶瑩。江宸由衷覺得,在這萬物不生的蕭瑟冬季,看起來清淡如水的她竟成了他眼中唯一生機盎然的顏色。

在這顏色之外讓他覺得刺眼的,是葉暉像個小醜,正上躥下跳地拿著一套滑雪裝備和她獻寶。

看到喬蘿在葉暉故意誇張和耍酷的動作下笑聲不斷,江宸的呼吸有些不暢,也不顧自己正病著,推開窗戶,冷冷咳嗽一聲。

院裏兩人聞聲轉過頭來,喬蘿看著江宸,剛才臉上還盛滿的笑意頃刻消失,看起來餘怒未消。葉暉則心無雜念,朝他招招手,捧著他的那套寶貝樂嗬嗬來到窗前。

江宸語氣不善:“你顯擺什麽呢?”

“我爸前段時間買了個滑雪場,現在設施差不多都弄好了,下周開始營業。我準備元旦放假邀請朋友們去滑雪,過來找你商量下你這邊有哪些朋友要來,沒想到你生病了。”說到這裏,葉暉話語一頓,皺著眉上下打量他,“話說回來,阿宸,你自從腿傷過後怎麽總是這裏不妥、那裏抱恙,活像個林黛玉一樣。”

江宸冷冰冰盯著他:“請問葉大少,腿傷之後我至今病過幾次?”

葉暉想了想,困惑地說:“難道是我記錯了?可為什麽每次看到喬蘿在你身邊,我總覺得你是病怏怏地在被照顧。”

“我被她照顧?”江宸忍不住看了看喬蘿,兩人視線相對,不知為何臉上都是一紅。

葉暉嗅覺靈敏地覺出兩人之間的異樣,意味深長地笑:“有情況?”

“沒情況!”江宸色厲內荏地橫他一眼,關上窗。

葉暉拉著喬蘿走進屋子來,說:“那就這麽定了,元旦放假那天我派車來接你們去滑雪場。”

“你們?”江宸此刻已經坐回**,雙手背在腦後半躺著,懶洋洋地說,“你們是哪些人?”

“你們倆,喬杉,喬歡,還有喬蘿那個朋友,顧……”

“顧景心。”

“對,顧景心。”葉暉眼睛發亮,“景心,阿心,小心心,好名字啊。”

“你還能再膩歪一點嗎?”江宸滿臉鄙夷,“我說怎麽這麽積極,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葉暉坦然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性。”

他倆說話時,喬蘿看到江宸杯中的水已經喝盡,又給他倒了一杯,順手將藥片放在一旁。江宸望她一眼,喬蘿神色清冷,連眼角餘光也不肯賞賜給他。他無奈地收回目光,默默拿過水杯,和著藥片喝下。

葉暉告別離開時,喬蘿把他送到校門口,想著江宸一整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便去粥店買了粥和點心。回來時,看到江宸的房門半掩著,並非之前離開時緊閉的狀態,門口地上放著粉紅色的網球包——要是她沒記錯,早上喬歡出門時是說約了同學打網球。

喬蘿站在門口想了想,退步走到窗旁。

站在江宸床邊的少女正是喬歡。江宸合目躺在**,看起來睡得正沉。喬歡在一邊輕聲喚了喚,江宸不耐地轉個身,並不願意醒。江宸在睡覺時也不安分,手臂貪涼伸出被子,順手又將一旁壓在頭上的枕頭推開。喬歡對著他的睡姿很是無奈,拉著他手重新塞回被子,又將那個多餘的枕頭放到床的角落。

枕頭拿開時,一本藍色封皮的書籍露了出來。

喬歡取過書翻了翻,手指停留在其中一頁,緩緩抽出一張照片。

喬蘿透過窗戶,依稀看清照片上少女,怔愣的一瞬,心中竟有冰流浸沉。她在斜射房內的夕陽餘光下清楚地看到,喬歡明豔的容色正漸漸黯淡,眸中光彩凝滯,茫然中另起寒色。

這樣的目光並不陌生,幼時的記憶一起湧上心頭。喬蘿沒有進去,隻是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便轉過身,獨自離開了江宅。

第二天上學時,喬蘿將葉暉元旦滑雪的邀請告訴顧景心。顧景心聞訊正中下懷,自然歡呼雀躍。等到元旦那天,顧景心一早在喬蘿家中集合。葉暉十點準時過來接人,點了人數獨缺喬歡。

喬杉解釋說:“上午香山有元旦文藝活動,喬歡應邀去表演鋼琴。”

“樓下車裏還有我一班子朋友呢,不能都等她一個。”葉暉決斷很快,“你和江宸留下來等喬歡吧,我帶著小表妹她們先走。”

喬杉點頭:“也好。”

他們站在門口說著話的時候,江宸慵然坐在沙發上看著雜誌,眼皮抬都懶得抬一下。直到一雙手從他身後輕輕拉扯著一條被他壓著的圍巾,他才抬頭看了一眼。

“你把我的圍巾壓住了。”喬蘿皺著眉,眼睛並不與他對視。

他端了端身子,趁她俯身拿圍巾的時候,左手輕揚,握住她的手腕。

喬蘿一驚,想要將手收回,他卻緊扣不放。

“自從那次病後你就躲著我,還在生氣?”他在她耳邊以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你是怕我?”

“不是,”喬蘿神色冷漠,“我最近比較忙。”

“忙?”江宸輕笑,“那你這幾天在滑雪場總算不忙了吧?我想和你好好說說話。”

喬蘿不語,江宸隻當她默許了,便鬆開了她的手腕。

喬蘿飛快地拿走圍巾,淡然說:“我沒什麽好和你說的,請別來打擾我。”不等江宸回應,她已拎著行李包走出門外。

下樓的電梯上,顧景心奇怪地問葉暉:“你怎麽叫喬蘿表妹?你們是表兄妹嗎?我都沒聽喬蘿提起過。”

葉暉看著站在角落裏的喬蘿,不免笑得曖昧:“我的正經表親是江宸,至於喬蘿……她遲早是我表妹。”

喬蘿心中正煩亂,聽到這話無疑火上澆油,低喝道:“別胡說!”

“是我胡說嗎?”葉暉語間意味深長,見喬蘿冷著臉不再理他,又掉頭調戲顧景心,“要是你願意,你也可以做我表妹。”

顧景心受不了地翻眼:“你這人好奇怪,難道表妹也能認著玩的?”

電梯門開,顧景心再無初見葉暉時小鹿亂撞的滿眼桃花,甩了甩馬尾辮,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葉暉莫名其妙被碰了一鼻子的灰,摸摸腦袋,訕訕跟上。

除江宸他們外,葉暉還邀請了八九個好友,十幾人分坐四輛商務車,浩浩****地開往位於小湯山度假區的滑雪場。

因滑雪場剛營業,國內對滑雪的運動還未普及,宣傳渠道也未正式鋪開,因此山上遊人並不多。到了滑雪場,葉暉安排眾人入住山中一座歐式古堡,分好房間放下行李,又帶眾人去餐廳用飯。飯後葉暉請來幾位外國男子,說是滑雪教練,領著大家去拿雪服雪具,講解滑雪技巧,然後各自跟著教練分散行動。

顧景心被葉暉纏得脫不開身,喬蘿很有眼色地和別人組成一隊,跟著教練到了一號滑雪場。

滑雪場因遊人不多,雪道上雪質細膩如粉狀,教練展示滑雪技巧時,滑雪板滑過雪道帶出漫飛的雪花,姿勢非常優美,惹得眾人躍躍欲試。隻是眾人都是初次學滑雪,踏上滑雪器踩上雪道,重心不穩,難免人仰馬翻。教練耐心地一個個指導過去,喬蘿是最先領悟平地滑行技巧的,不一會兒就從簡單的步行平穩地滑開出去,等她滑過一半的路程停下喝水時,回頭看到不遠處顧景心摔倒在地,而葉暉忙掉頭去扶。

看著他們相處和睦,沒有剛才的隔閡,喬蘿微微笑了笑,一個人滑行遠去。

滑雪動感強烈,頗耗體力,喬蘿滑了一個小時就累了,返回古堡休息時,正好遇到剛到達滑雪場的江宸與喬歡。喬蘿見隻有他們兩個從車上下來,猶豫了一下才上前問:“喬歡,我哥呢?”

喬歡說:“喬杉臨時有事,不來了。”

“什麽事?”

“他沒有和我說。”喬歡將這句話索然無味地說完,轉身進了古堡。

喬蘿愣了片刻,才跟上她說:“房間分配好了,你和我一間。”

“哦,這樣啊。”喬歡的語氣多少有些冷淡。

打開房門,喬歡拿著行李先行進去,喬蘿剛要進房間,一隻手從背後拉住她,扭著她的手臂迫她轉身。映入眼簾的是江宸冰冷的麵容。

“兩位看來是有話說?”喬歡在房間裏回頭笑,“我要關門換衣服了,不好意思。”走上前,目光無溫,從兩人臉上輕輕飄過,啪嗒關上房門。

“喬蘿!”江宸聲音極低,字字咬牙切齒而出,憤怒而又危險,“你是把我當空氣?”

“我沒有。”

“那怎麽一眼也不看我?一句話也不說?”江宸盯著她,“還有你走時,說你沒有話和我說,讓我不要打擾你,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不明白?”喬蘿很不耐煩,“從今以後,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我是說任何。”

江宸的目光在她的眉眼停駐良久,生平第一次放柔了聲音,輕聲問:“小喬,你還是為那件事生氣?”

“我不是生氣。”喬蘿此刻隻想快刀斬亂麻,強迫自己以最無情的話語說,“江宸,我和你毫無瓜葛,你以後不要再糾纏我了!”

“毫無瓜葛?”江宸靜靜地望著她,以難見的溫緩語氣認真地說,“喬蘿,你在逃避我?”

喬蘿怔了怔:“我為什麽要逃避你?”

江宸鬆開喬蘿,從隨身的包裏抽出一本書,喬蘿認出那本書是之前他放在枕頭下的,江宸直接抽出了一張照片放到喬蘿手裏,再不言語,就這樣看著喬蘿。

那是喬蘿的照片,是葉暉之前拍的二美圖。

“爺爺在五年前就和我說過你,我那時候一個人在國外很孤獨,聽爺爺說起你,我從心裏就把你當成我唯一的朋友,我想回國後,我一定要來找你。可是回國後,你已經走了,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後我們再相遇,你卻一直對我防備重重。喬蘿,你不願意跟我成為朋友,覺得我自傲自大,自以為是也好。但是那不能否認,我們也曾經彼此期待相遇過吧。”江宸臉色越來越暗,聲音低沉,“哪怕我真的對你有別的心思,你又何必害怕成這樣?”

喬蘿低頭沉默片刻,淡然一笑:“江宸,那時我和你素未相識,誰也不知道誰是誰。何況,也許我們並不適合成為朋友。”說完這句話,不顧江宸驟黯的臉色,喬蘿打開房門走進房間,顫抖的手在冰涼把手上停頓一刻,而後清晰地決絕地,重重關閉。

對不起,江宸。

不管剛才門外二人爭執如何,房內的喬歡看起來渾然無事,換過衣服後就出去找葉暉他們。喬蘿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枯坐了一會兒,從書包裏拿出隨身的日記本,翻到新的一頁,寫下:

2002年1月1日,晴。

秋白,我很高興在二〇〇二年的第一天,學會了滑雪。瑞士因阿爾卑斯山而成為滑雪天堂,你在那邊這麽久,應該早學會了滑雪。這是我第一次滑雪,很暢快,但也很累。不過你放心,如果以後你能帶著我一起滑,我一定不會覺得累。

外婆前幾天回去了S城,我本想求她等我元旦放假了,和她一起回去。但是外婆說S城的老朋友有急事,她等不了我,就先走了。

我其實想回去看看你有沒有回來,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沒有回來。你要是回來了,會去青闔鎮找我的。我給祥伯留了電話,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找我。

秋白,你讓我和江宸交朋友,我和他是朋友了,但或許是我做錯了一些事,讓他誤會了什麽。這個誤會讓喬歡不開心,也讓我擔憂。我並不是個懦弱且膽小的人,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理由讓媽媽和喬叔再次陷入維係家庭完整與和睦的困局。

我不想得罪身邊任何人,尤其是喬歡。

如果你在我身邊,你一定會告訴我怎麽做才是對的。

我想你,秋白。

想著你的時候,你會不會也正好在想我?

她在結束的時候照例畫上一個笑臉,秋白讓她開開心心的,她不會辜負他的囑托。寫完這篇日記,她趴在桌上,想著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才發現不僅僅是江宸和喬歡的糾葛讓她難以安心,還有紀念館的那副肖像畫,謎團重重,她別無傾訴的對象,除了秋白。

她輕輕歎息,想著想著,疲憊湧上,就這樣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深沉,直等到外麵響起連綿不斷的敲門聲時,她才睜開眼,往窗外一看,才發現天色已黑。

“喬蘿,在嗎?”敲門的人喊。

“在,等等,就來。”她高聲應答,將日記本合上,隨手放到桌下抽屜裏,打開房門。

門外的顧景心看到她舒口氣,拍著胸口擔心地說:“下午你去哪裏了?到處都看不到你。剛敲門那麽久也不應聲,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

“能出什麽事?被狼叼走?”喬蘿笑笑說,“我隻是累了睡了會兒。”

顧景心說:“快出來吃晚飯吧,大家都在等你呢。吃完飯我們一起去泡溫泉。”

“好啊。”喬蘿拿出鑰匙,關門跟她走到餐廳。

吃飯的時候不見江宸,喬蘿也沒有多問,隻是慶幸他的缺席讓她免了許多尷尬。喬歡和葉暉的那幾個朋友似乎很熟,說說笑笑地在一起,看起來心情很好。吃完飯喬蘿和顧景心去了葉暉介紹的溫泉,泡到夜深才回到古堡。喬蘿進房間時,看到喬歡已經換了睡衣,正躺在**靜靜地看著電視。

喬蘿和她打了招呼,進洗手間洗漱完畢,出來時,喬歡關了電視,看著她問:“秋白是誰?是你的新玩偶嗎?”

喬蘿心跳驟微,愣了一會兒,望向喬歡:“你說什麽?”

“你小時候不是喜歡和你的玩偶傾訴心裏話嗎?”喬歡含笑看著她,“這回是換成真人了嗎?那個秋白,是你在青闔鎮的男朋友?”

說到這個地步,喬蘿怎麽也該明白過來了,腦中瞬間炸成糨糊,不敢置信地盯著她:“你偷看我的日記?”

喬歡說:“不好意思,我拉開抽屜想找紙,看到一個筆記本,不小心翻了幾頁。”

她這樣的輕描淡寫讓喬蘿聽得急怒攻心,喝道:“喬歡!”

“喬蘿,想不到你也會早戀,看起來還是幾年前就開始了?”喬歡的神情依舊風輕雲淡,嘴裏嘖嘖搖頭歎著氣,“你既然已經有了你的玩偶,為什麽還要來搶我的?每次你一出現,總能搶去我身邊所有在意的人。我都不明白,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樣的手段,能夠這樣玩弄人心?”

“秋白不是玩偶,我也沒有搶你的江宸。”喬蘿想大約是在溫泉泡得太久了,在盛怒之下人竟輕飄飄地,所有的血液都衝上大腦,讓她完全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說玩弄人心?你把我哥的心玩弄得還不夠徹底?”

喬歡不以為意:“那是他心甘情願的。”

“那江宸也是心甘情願的。”喬蘿順著她的思維回應,“他的心意與我無關。”

“他與你無關?難道他不是你最在意的夥伴?你日記裏一筆一筆可寫得清楚。”喬歡從床頭拿過日記本,扔到喬蘿腳下,冷笑,“你這樣的口是心非是不是隻有我能看到?說實話,我本來還在有些後悔之前一直說當年是你推的我,不過現在我覺得,我說得沒錯。像你這樣口是心非,表麵一套暗裏一套的人,你做過什麽,我確實是不知道。”

提起當年的那樁事,喬蘿的怒火被久遠的傷痛衝散,倒是冷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覺得很是可悲:“喬歡,我什麽都沒做,你都已經這樣提心吊膽?我如果做了,你又要怎麽辦?”她彎腰拾起地上的日記,擦淨放到書包裏,沉默一刻,歎息說:“喬歡,也許我不該原諒你。”

“是誰原諒誰?”喬歡冷笑,“喬蘿,是我不該讓你回來,喬家根本就沒有留你的空間。至於我,我從不需要你讓,更不想再看你惺惺作態。”

“既然如此,”喬蘿平靜地說,“我會如你所願的。”

(2)

夜間的滑雪場空曠清寂,遠方山色壓天,近處白雪皚皚,巨大的照明燈塔籠罩廣袤天地,將黑白分明的雪山世界披上濃鬱夢幻的橙色光紗。

喬蘿漫無目的地走在山間小道上,心緒紛亂,眼前難得的雪山夜景在她眼角如雲煙而過。她走到了極遠處,在月光被高聳峰嶺遮住的時候停下來,怔怔地在道旁的岩石上坐下。

夜裏滑雪的人極少,遠處的雪道上隻一人飛影飄縱,金屬雪板掠過雪地,驟散漫揚的雪花在燈光下盛開如煙花絢爛。比起白天她逗留的初級雪道,這裏的雪道寬廣崎嶇、坡度奇詭,是滑雪高手享受飛縱回旋樂趣的真正天地。

除喬蘿外,雪道四周圍攏著不少觀眾。眼望著滑雪者靈活地飛躍每一處障礙,直降空翻、伏地滑降、左右回轉,每一個驚心動魄的動作都被他以飄逸瀟灑的姿勢輕鬆完成,引得看客們毫不吝惜地給予喝彩陣陣。

心事重重的喬蘿也被他的動作吸引,眼睜睜地看著他由遠而近,然後從麵前斜滑而過。

他已經疾行離去,卻又突然回頭,一個漂亮利落的U型轉身,重新回到她的麵前。

褐色的防風鏡遮住了他的眉眼,橙色燈光下,喬蘿隻望到他弧度冷峻的下顎與緊抿得幾無血色的薄唇。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可是她依舊固執沉默著,以此保持兩人的距離。

他望了她一會兒,忽然輕輕歎口氣,將雪杖深柱雪地,雙手伸到她麵前。

“幹什麽?”喬蘿莫名地看著他。

“把手交給我。”他的話音漠然且決絕,“不然我就不拿雪杖,從這直直滑下去,生死由你負責。”

這種人的可恨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無可奈何地站起身,把手交給他。

他拽住她的手,讓她踏上滑板站到他身後,拉起她雙臂繞上自己的腰,說:“抱緊我。”

“教練沒說過兩人可以一起滑。”喬蘿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這樣不會出事?”

他柔聲說:“放心,不會死。”放開她的手,重新拿起雪杖。杖端輕點,滑板掠過雪地,直飄而下。

這次是真的山與雪都在眼角如雲煙飛過了,耳邊風聲颯颯,周遭影像皆化成模糊的流線——這樣的速度和滑行的激烈都不是剛學會滑雪的喬蘿能承受得住的,她緊緊抱住了江宸的腰,心驚膽戰地閉上眼睛。

“這種時候閉眼就太無聊了。”江宸腦後也長著眼睛,大笑一聲,“小喬,別封閉自己的心了,睜開眼看看身外世界吧。”

因後麵帶著她,他不再做那些危險的動作,從坡度險峻的雪道拐到相對平敞的一邊。感受到腳下的逐漸平穩,喬蘿猶豫了一下,慢慢睜開雙眼。

山影沉沉,雪地綿延,寒風拂麵凜冽但又暢快,江宸以腳下滑行板為飛天禦風的祥雲,帶著她肆意無忌地飄行山地間。這裏是無人的世界,沒有了圍觀者緊追不舍的視線,也沒有了任何情緒的牽絆。喬蘿回頭,看到月亮轉過山峰,照著他們腳下滑板激起的飛揚雪沙亂舞如暴颺降臨,卻最終在一片靜謐中不留痕跡地消散。

喬蘿不知為何想起了十歲那年的除夕夜,在人生中最孤寂的一天,她趴在窗旁望著結冰的河麵上穿梭滑行的小朋友們,那時的她多麽羨慕他們的瀟灑,那時的她從來不敢想象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放縱一回。

她又想起,那年的除夕夜,她最期待的是江宸的出現。她對他寄予了十年來最大的厚望,因為她堅信他能夠帶著她走出自抑自憐的獨孤世界,即便從未相見,她還是堅定地相信著。

現在,他果真來到了身邊,正領著她見識不一樣的天地。這個天地擺脫了一切陰暗傷感的影子,隻有青春與**。

“江宸,謝謝。”她在夜風中喃喃。

“什麽?”他沒有聽清。

她收攏雙臂更緊地將他抱住,靠近他耳邊說:“謝謝你!江宸!”

滑到雪道盡頭,江宸放緩速度,穩穩停止。兩人從滑板上下來,筋疲力盡地躺倒在雪地上。喬蘿思緒放空,望著天上星辰發呆時,冷不防江宸的臉龐罩至眼前。

他側身手支腦袋,嘴角含笑,愜意地看著她:“你氣消了嗎?”

“你上次抱我一回,我今天也抱回來了,我沒有生氣。”喬蘿對他道歉,“我今天說的話有些過分了,對不起。”

“我原諒你。”這句話竟說得不假思索。

他此刻摘去了防風鏡,眼睛映著滿地雪光,璀璨明朗,真如天上的星子一般。喬蘿心想,這個宸的名字還真沒有起錯。

“江宸,我會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久往的期待和剛才的感激中真誠悔悟。

江宸微笑:“我們不止是朋友。”

他俯視著她,彼此靠得很近,目光相觸,呼吸可聞。他的視線溫柔流連於她的眉眼,不存絲毫的閃避與顧忌。直到喬蘿不可自抑地紅透了雙頰,他才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重新躺回地上。

他們並肩而躺,在安靜的時光流逝中,第一次這般心意相通地,將過往的遺憾一一補齊。

第一個發現江宸和喬蘿關係改善的是顧景心。在第二天用早餐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一向獨來獨往的江宸不僅出現在餐桌上,還坐在喬蘿身邊,幫她倒牛奶烤麵包,兩人說說笑笑,十分親密。

顧景心和葉暉私語:“江公子怎麽對喬蘿這麽好?轉性了?”

葉暉自然知道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婉轉一笑:“轉性的怕不是阿宸,而是小喬。”

坐在長桌另一邊的喬歡顯然也注意到了兩人的轉變,視線停留在那兩人身上,嘴角淺揚,淡而無味地一笑。

江宸從來不喜集體活動,早餐後和葉暉招呼了一聲,便帶著喬蘿獨自行動。滑雪一事昨晚兩人已經玩得酣暢淋漓,今天都無意再繼續,出了滑雪場,江宸租了一輛車,讓司機帶著他們玩遍了整個小湯山。

等到落日沉垂西方,天色不早時,玩到興盡的二人才折身而返。

兩人回到滑雪場,在山口下車時一輛賓利與他們擦身而過,緩緩在前方停下。江宸望清車牌號笑了笑,拉著喬蘿快步上前,敲打後座車窗。

車窗緩緩拉下,裏麵坐著一位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輕男子。男子眉目俊冷,看起來不苟言笑,望一眼江宸和喬蘿,又移開目光,心無旁騖地看著他手上的文件。

江宸在他麵前卻一反常態,左臂隨意地搭在車窗上,嘴裏輕鬆地吹著口哨:“大叔,那司機不送我們進山裏,你幫忙帶一程吧?”

“大叔?”男子聞言皺眉,冷冷地望過來。

喬蘿被他的眼神望得心中一凜,暗暗拉了拉江宸。可是江宸並不知難而退,嬉笑著看向車中人時,神色間是罕見的頑皮淘氣。

“上來吧。”男子伸手揉著眉心,疲憊的話語中透著一絲無奈。

江宸回頭對她說:“小喬你坐前麵。”他拉開後麵的車門,徑自坐在男子身邊,望一眼他手上的文件:“怎麽,又是什麽圈錢忽悠人的項目?”

“如此看不上自家的產業,任何敗家子和紈絝都比不上你。”男子話語冰冷,嘲諷帶刺的語氣和江宸平時的言詞極像。

前麵車門拉響,男子看著輕手輕腳坐上車的喬蘿,微笑:“讓女士自己開門上車,小宸,你的風度呢?”

“總是和自己的外甥斤斤計較,絲毫不讓,葉楚卿,你的風度呢?”江宸淡定駁回,“我的作為可都是你的言傳身教,怪不得人。”

男子揚唇一笑,不再言語。

喬蘿聽到這裏,才知道他們是相識的,探過頭看向後麵,遲疑地望著男子年輕的臉龐:“難道您是葉暉的……”

父親兩個字還沒出口,江宸打斷她:“葉暉的小叔叔。”他瞥著男子,飛揚一笑,“也是我的小舅舅。”

喬蘿禮貌地稱呼:“葉先生您好。”

“小姑娘太客氣。”葉楚卿淡然說,“小宸當著我的麵從不看女孩子一眼,更不曾帶著女孩子上我的車,你是第一個。你可以隨他叫我舅舅,這個稱呼最好以後都不要再改。”

看著喬蘿和江宸各自臉紅著沉默下來,他卻氣定神閑地一笑,對前方的司機點點頭。

車子再度開動,葉楚卿將手上文件放到一旁,對江宸說:“你爸媽過年回來的事,你知道了嗎?”

“知道與不知道有什麽區別?”江宸的聲音瞬間冷漠下來,“自始至終,他們從沒有和我交代的時候,當然,他們也從來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葉楚卿溫聲說:“你外公的意思,是想過年時全家團聚一下。”

“真不容易,這場團聚外公等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江宸嘲諷道,“至於我,一切悉聽尊便罷了。”

葉楚卿將他們放在古堡前,駕車去山中另一邊的工作樓辦事。在走廊裏和江宸分手後,喬蘿回到房間,發現喬歡的行李物品都不見了,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倚著床邊無力坐下。

晚飯的時候問過顧景心,才知道喬歡上午就已回去了市裏。

聽到這個消息,喬蘿不知為何有些惴惴不安。晚上顧景心怕她孤單,跑過來和她聊天。兩個女生躺在一處,顧景心嘴裏不斷說著這兩天和葉暉相處的點滴,喬蘿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睜著眼直直望著房頂,一顆心不可控製地怦怦直跳,讓她莫名其妙地緊張忐忑。

她不斷地回憶,回憶上一次與喬歡關係破裂之後,她們的結局。

那是一場不堪回首的過去。

這次呢?會是風平浪靜而過嗎?

不會,不會。她的直覺告訴自己,一定會出什麽事。正心慌意亂時,門突然被砰砰敲響。

喬蘿繃緊的身體幾乎是瞬間驚坐起來。顧景心跑過去開了門,看到門外的葉暉和江宸,怒道:“死葉暉,這麽晚了還來敲門?白天還沒煩夠嗎?”

葉暉眼神慌亂,竟並不看她,和江宸衝進房間,望著僵立在地的喬蘿。

“小喬,”江宸的神情關切且不忍,將手上正在通話狀態的手機遞向她,緩緩說,“是林姨的電話,你外婆心髒病突發,在醫院急救。”

(3)

江宸和喬蘿趕到醫院時,手術室的燈依然亮著,喬家一家正守在外間走廊上。

“外婆怎麽樣了?”喬蘿急聲問家人。

林藍臉上盡是未幹的淚水,哭得體力透支,虛弱地倚在喬世倫懷中,臉上表情是麻木的悲傷。聽到喬蘿的聲音,她並無力氣抬頭,唇微微翕動,想要說什麽,卻終究無聲。

喬世倫擔心地看著懷中的妻子,在她耳邊輕聲說著寬慰的話語,對喬蘿的問題置若罔聞。

喬蘿無奈,隻得將目光投向獨自站在角落的喬歡。

喬歡的身體緊抵白色的牆壁,頭低垂著,長發罩住了她的整張臉。她站在那動也不動,用力在胸前緊握著的雙手有些輕微的顫抖,看起來是既緊張又不安。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喬蘿無措地咬著嘴唇,毫無頭緒,一片空茫。江宸在一旁看不下去,轉身去找醫生打探消息。

喬杉從洗手間回來時,看到喬蘿趴在手術室的門邊,透過縫隙可憐巴巴地看著裏間滲出的一縷燈光,不禁搖頭歎口氣,將她拉到一旁,悲痛地告訴她,外婆處在休克狀態。

“休克?”喬蘿目光慌亂,“為什麽……”

喬杉說:“外婆今天下午從S城回來時精神就不是很好,傍晚又聽說了你早戀的事……”

“我早戀?”喬蘿隱隱猜到了什麽,心底寒氣頓生。

喬杉對這件事也有困惑,思考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你和孟秋白的事,喬歡都告訴我們了。”

這句話猶如一盆冰水兜頭而澆,澆得喬蘿麵上血色盡無,顫抖著唇角說:“就算是這樣,也不至於激得外婆心髒病發?”

“我也不知道,外婆從來沒有發這麽大的火。”想起傍晚家中的激變,喬杉到此時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聽說了你和孟秋白的事後,外婆指責媽當初不該把你拋在青闔鎮,媽回了幾句,外婆當時一口氣沒有提上來,就……”

“這麽說……”喬蘿心中一片慘淡,遲緩地說,“是因為我,外婆才這樣?”

喬杉歎息,手在她肩頭按了按,低聲說:“小蘿,這不是你的錯。”

手術門叮的一響,眾人回頭,看到醫生走出門外。

他們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圍了上去,卻忽略了醫生臉上遺憾抱歉的神色。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請各位節哀。”即便是見慣了生離死別的醫生說出這句話時還是有些不忍,看著眼前數雙眼眸驟然黯淡,隻得輕歎著默然離開。

“媽——”林藍腳下發軟,匍匐在地,撕心裂肺哭喊回**在深夜寂靜的醫院。

喬世倫和喬杉淚流滿麵地將癱倒在地的林藍扶起,連喬歡也在一旁嚶嚶哭泣。可是喬蘿卻哭不出來,眼眶燒灼疼痛,但就是一滴眼淚也流不出。

外婆就這樣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去S城之前還說回來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自己,外婆從不會說話不算數。

喬蘿守在手術室的門邊,茫然地看著醫護人員將外婆推出,又茫然地看著他們將白布覆上外婆分明還是安詳的麵孔。她像一隻沉淪曠野沒有去路的小獸,從傷心欲絕、痛哭流涕的家人身邊離開,隻知道跟在醫護人員身後一步步地走,看著他們將外婆推到冰冷無情的太平間。

在太平間外,她被醫護人員攔住。

喬蘿沒有掙紮,沒有懇求,她安靜地筆直地站在太平間外,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眼睛一眨不眨。

“小喬?”江宸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聲音也是微微哽咽,“別站在這裏了,跟我回去吧。”

“不,我等外婆出來,我還有話和她說。”喬蘿輕聲告訴他,“她也有話和我說。”

江宸望著她期待的臉上莫名平靜的神情,心中一陣糾痛,伸臂將她抱在懷中,強迫自己殘忍地告訴她:“小喬,外婆已經死了。”

喬蘿沒有反駁他,隻是一字字地重複:“她還有話和我說。”

她的固執讓江宸無法勸說,隻能陪在她身邊,不放心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他們在太平間外站了一晚上,直到喬世倫辦好所有的手續,醫院簽發了單子,派車將死者送往殯儀館。在外婆重新被推出太平間的一刻,喬蘿上前跪在推車旁,握住外婆冰冷的手貼上麵頰,精疲力盡地合上雙目。

江宸和醫護人員等了許久不見喬蘿起身,覺得不對,上前叫喚,卻發現她已昏厥過去。

自此之後,喬蘿陷入沉沉昏睡,長久不醒。外婆的追悼會,外婆被火化,所有的外婆的後事她在昏睡中依稀聽到喬杉在耳邊說起。她沒有醒,這是睡中所知的,她理所當然地把喬杉提到的一切當作不切實際的夢。

林藍和喬世倫忙著後事來不了醫院看她,除喬杉外,江宸每天放學後都在醫院陪著他。他不善言詞,話很少,但是她能感覺得到他的存在。

她總是在半夜清醒,拔掉臂上的輸液針管,坐在窗戶邊看著天空上的星星,一動不動地長久凝望。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個星期,直到醫生領著她的家人站在床邊,說她身體已經康複,可以出院。

謊言被拆穿,她不得不提前結束了障目的把戲。

回到家,她一個人躺在曾經與外婆共眠的房間,夜裏照樣入睡,第二天照樣上學,照樣與顧景心玩鬧一處,照樣與江宸爭鋒相對。看上去她什麽都沒改變,外婆的去世在她生命裏僅似一縷清風消散,連家人看在眼裏,也暗自懷疑她的冷血心腸。

過年前,喬蘿和喬杉跟著林藍把外婆的骨灰送回青闔。夜晚青闔鎮依舊寂靜安寧,林宅院子裏的紫藤架早已光禿一片,架下秋千上滿是灰塵。喬蘿擦淨秋千,坐上去,剛剛**起,久未加固的秋千繩索猛然斷裂,讓她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

她趴在地上,望著被擦傷的手心,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頰邊。

父親,外公,外婆……所有至親一一離去,她大約是命犯華蓋,是天煞孤星,這一輩子注定要送走所有親近的人,一人暗無天日地過此一生。

“你外公他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他在看著我們,”伏地痛哭的她耳邊隱約聽到外婆輕柔的話語,“小蘿,外婆如今也在天上看著你呢,你不會孤單。”

她抽泣著抬頭,看向天空。淚光中,那裏星辰明亮,光澤溫暖,一如外婆生前看著她憐愛的目光。

深冬的青闔鎮寒意刺骨,她遍顧四周,物是人非,瘡痍滿目。所有的記憶都在時空流逝中泛黃並消退,如今在這裏她還可以留戀而又不舍的真實,隻剩下了秋白。

秋白,唯有秋白。

過年後,外婆生前好友戚老律師特地從S城趕到北京,和喬家上下宣布外婆去世前留下的遺囑。

這份遺囑早在外公去世時就已擬定,不過元旦外婆回S城辦事,順途又找了戚律師,將遺囑做了些許改動。

戚律師說遺囑裏有改動的是林家位於S城的一套老別墅的歸屬,外婆原本是要將別墅留給子孫的,後來卻托他給轉讓出賣。戚律師正是等辦完了這件事,才北上宣布遺囑的。

除外公生前的收藏與書籍全部捐獻國家外,外婆留下的遺產分為三部分:其一,S城林家老別墅的出售資金,一半留給林藍,另一半平分給喬杉和喬蘿;其二,外婆為喬杉和喬蘿在北京各買了一套房,等他們成年,可各自搬出居住;其三,青闔鎮林家老宅,歸屬喬蘿。

戚律師讀完遺囑,將存折和房產證等物件親手交到林藍手上,告別離開。

走出小區,覺得後麵始終有人跟隨,戚律師回過頭,看到數米外亦步亦趨跟著他的喬蘿。

戚律師停下來,她也停下來,素淨消瘦的臉龐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眸,直直望著他。

“過來。”戚律師招招手,等她走到麵前,和藹微笑,“孩子,你還有事情問我?”

喬蘿點頭,輕聲問:“外婆說從S城回來她會有重要的事告訴我,不過……我來不及知道。戚爺爺,外婆元旦見你的時候,有留下什麽話讓你告訴我嗎?”

戚律師想了想,搖頭:“你外婆隻和我說了那套房子的事,其他的沒有多提。”

喬蘿沉默,過了一會兒,又低低出聲:“你剛才說,那個老別墅,是在華陽路?”

“是啊。”

“它的鄰居有一家姓梅嗎?”

“對,林宅和梅宅相鄰。”戚律師說,“早年你外公外婆離開S城去了青闔鎮,那棟房子空了二十多年。還是等到你爸媽先前在S城工作時,那房子才重新裝修過。不過後來你爸媽帶著你們兄妹也回青闔鎮了,那房子就一直托我幫忙出租著。”

“是這樣……”喬蘿目光飄散,看起來心事重重,喃喃地說,“我知道了。”

戚律師望著眼前有些魂不守舍的少女,歎了口氣:“小蘿,你外婆生前最疼的是你,最放不下心的也是你,你要開心地生活,不要讓她擔心牽掛。”

“我會的,”喬蘿勉強露出笑容,“謝謝戚爺爺。”

外婆去世後,喬蘿在喬家愈發安靜寡言。不僅她,連喬歡也常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無事不出門。喬杉高三畢業考上財大讀金融,在大一開學前的暑假,名正言順地從喬家搬出,住進了外婆留給他的房子。除周末偶爾回來外,別的時間根本不見他的人影。

從喬杉搬出喬家開始,喬歡每個月總有大半的時間留在她母親那,林藍和喬世倫的工作也越來越忙,常深更半夜還沒有回家。

家中往往隻剩下喬蘿一人,也唯獨她無處逃避。每當夜裏失眠時,四壁白牆圍攏著她孤單的身影,月光透過半掩的窗簾射進來,照得空**死寂的房間如牢籠囚室。每當這時,她就會將窗簾全部拉開,睜大眼睛看著夜空。北京的夜空難見繁星璀璨,可是她能感受到厚重的雲層後那些溫暖的光芒。她微微安心,在自我催眠中驅散周身的寒意與滿心的害怕,閉上眼,在被中掐指計算日子。

計算成年後可以勇敢麵對孤獨的日子,計算可以搬出這裏的日子,計算自己也能過起喬杉如今瀟灑自在的日子。

喬杉想來是知道喬蘿心底期盼的,他常在放假的時候接她去他的新家住幾天。在那些天裏,他通常是帶她在北京城到處閑逛,凡事任她唯所欲為,還給她介紹他的大學朋友,讓她提前接觸那個新奇新鮮的自由世界。

當然,除喬杉的新家外,喬蘿還有一個容她忘卻寂寞的地方。

那是她在學校之外日日去的、時時待的,江家。

外婆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江宸陪在喬蘿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即便喬蘿舉止言行和平時無異,他還是關心並且擔心著,不敢存絲毫的懈怠。他並非葉暉那樣活潑搞怪的人,不過那些天他使出渾身解數逗她高興,和平時驕傲矜持的模樣判若兩人。

顧景心看著嘖嘖稱奇,驕傲驕橫的江公子竟有這樣溫柔貼心的一麵,誰曾能想到?

喬蘿看在眼中,記在心中。不可否認,是他粉碎了她極度悲傷下強裝的歡顏,並拉著她,從親人離逝的陰影中一步步走出。

他就這樣陪著她,從高一到高二,從高二到高三,數年如一日,直到她將他的存在當成了習慣,直到她也開始對他寸步不離。

高三的寒假,喬蘿和江宸一起報名了市裏高中生英語演講比賽。相比江宸頂著“天之驕子、少年海歸”的光環,喬蘿純粹是陪太子讀書。但江宸對她的要求並不放鬆,每天讓她早早地起來,與他站在院子裏背誦英文詩歌。

喬蘿一開始不願意念,等到被江宸逼得不耐煩,隨手將《雪萊詩集》翻到一頁,朗聲誦完一首詩歌,看著江宸:“如何?”

江宸隻覺耳朵受盡摧殘,強忍著惱意問:“雪萊的名篇《西風頌》被你念成這樣,你還好意思問?”

喬蘿奇怪:“你好意思強迫我念,我為什麽不好意思問?”

“你學英語這麽多年,成績也不錯,怎麽發音還是這麽別扭?”江宸恨鐵不成鋼地皺眉看著她,“你舌頭天生是彎的嗎?不能擼直了念?怎麽發音像印度人一樣。”

“你才像印度人!”喬蘿悻悻吐出舌頭,“我舌頭怎麽不直了?”

他無法麵對她清澈坦然的目光,看著她俏皮的樣子,隻覺得耳根燒灼,別過頭去,不再看她。

“生氣了?”喬蘿將詩集丟給他,“說我念得不好,那你念給我聽聽。”

江宸沒有推辭的理由,勉強壓下五光十色的綺念,朗讀《西風頌》。這首詩在他的唇舌間卻失去了原有的鏗鏘飛揚,讀出來竟有些纏綿悱惻的意味。

念完後,喬蘿啪啪鼓掌,似笑非笑地說:“詩裏麵這麽摧枯拉朽的氣勢,被你念得如此軟綿綿,阿宸,你好厲害啊。”

江宸在她的取笑下無力反駁,望著她心無城府的笑容,深深歎口氣,不再言語。

第二天上午,江宸刻意沒有打電話去催醒喬蘿,她果然睡過頭,姍姍來遲。江宸晨讀已完畢,正埋頭書桌做著數學題,喬蘿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見他並不抬頭,徑自走到他身旁坐下,含笑說:“阿宸,我來晚了。不如你罰我念首詩吧。”

江宸臉色漠然,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喬蘿喝了幾口水,也不顧他的冷淡,自言自語:“那我念了啊。”

她此刻誦讀的,是詩人濟慈的《秋頌》。

她的發音依然不夠圓潤,但口齒比昨日清晰許多,音節也很流暢,顯然是有備而來。江宸心中暗笑,臉上卻故作淡靜疏遠,隻可惜筆下的勾畫常被她扭曲的音節帶歪。

喬蘿念完,等待許久不見他評論,忍不住伸手推推他:“怎麽不說話?難道沒有進步?我昨天回去可練了一個晚上。”

“進步?”江宸唇弧微勾,輕笑,“做夢。”

“難道還像印度人?”喬蘿有些垂頭喪氣,“那你說比賽時,我會不會被人笑啊?”

江宸這才撂下筆抬起頭,一本正經地看了她一會兒,搖搖頭:“算了,你還是別參加了,免得到時丟人現眼。”

“江宸!”喬蘿惱羞成怒,“有你這樣的朋友嗎?你就不能幫幫我?”

江宸繼續認真地看著她,長歎:“我縱能巧奪天工,奈何朽木難雕啊。”

喬蘿氣極,嘴裏蹦出一連串的法語。江宸大半聽不懂,卻也知道沒有好話。

發泄完畢,喬蘿湊上前,使出慣常的伎倆,討好地、乖巧地、溫柔地,微笑:“阿宸,好阿宸。”

江宸無可奈何地再度心軟:“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從頭慢慢念一遍。”

他一個發音一個發音地給她糾正過去,可是等到最後大段連續朗誦時,她還是故態複萌,他不免生氣:“你的舌頭究竟是怎麽回事?”

喬蘿迷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我舌頭又怎麽了?”

他看著她,控製不住地伸出手,手指壓上她的唇,輕輕揉撫。他看著她怔愣漲紅的麵龐,情不自禁地低下頭,額頭與她相抵。

“阿宸,”喬蘿兀自怔怔地,“你做什麽?”

“我……教課。”江宸感受著她纖柔溫暖的氣息,想要更近一步時,胸前卻猛地一痛,被迫後離。

喬蘿此刻終於意識到他的不軌之心,怒極:“流氓!”

“這不是流氓。”江宸望著她,伸手撫摸著喬蘿溫軟的長發,柔聲歎息:“我喜歡你啊,傻瓜。”

喬蘿在這話下目光發直,盯著他如看怪物。良久,她通紅的麵色終於轉為青白,顫顫站起,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