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相隔七年,她還是第一眼認出了他。腦中瞬間空茫讓她隱生暈眩之感,忍不住用力揉了揉眼睛,才敢確定眼前此人不是幻覺。

(1)

江宸好心地等了兩天,心想大約她已經平複了心境,能夠聽得進他的解釋和道歉,才敢撥通她家的電話。電話沒有人接,他去她家找人,門鈴按了半天,沒有人應。他站在她家樓底下等,從早等到晚,等了整整三天,不見她的人影。她一旦發起脾氣來,真的就能上天遁地,憑空消失。他左思右想無所出路,隻好去問喬世倫,這才知道喬蘿去了喬杉那。

她是在躲避他,那就說明此時還並非和解的好時機。他勸說自己耐心地等她回來。

直等到演講比賽那天,他滿心以為會在比賽現場重遇,然而遍顧禮堂卻不見,於是他連台也沒有上,直奔喬杉的新家。

門鈴響了兩次,門很快打開,是喬歡。

“江宸?”喬歡意外地望著門外來客,“你找喬杉?”

“不是,”江宸瞥目屋內,淡然問,“小喬在嗎?”

“不在。”

“你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不知道。”

江宸皺眉,轉身便要下樓。喬歡在身後喚住他:“江宸。”

他回頭,不經意望到她眉目間迅疾逝去的一縷哀色,有些驚訝。

她看著沉默的他,微笑:“你這麽緊張她?可惜,你不是她喜歡的人。”

江宸揚眉:“這麽說,你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誰?”

喬歡靜靜看他一會兒,唇邊笑意漸深,語氣卻十分冷淡:“你何不自己問她呢?你應該問問她。”

“我會問的。”江宸含笑說。他點頭與她告別,走進下樓電梯中。電梯門緩緩關閉,隔絕了喬歡意味深長的眼神。江宸疲憊地靠在電梯牆上,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

出了喬杉的小區,他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茫無目的地前行,無意看到街頭架著畫板素描的年輕藝術者,忽然想起什麽,忙掉轉方向,去往喬抱石紀念館。在喬抱石生前的畫室裏,他果然找到了她。

她坐在一麵畫架前,靜靜看著畫架上已經完成的畫作。

畫中是繁華城市華燈初起下的廣場。

廣場上人來人往,在一個無人注意的花壇角落,有兩人緊緊擁抱。看其身高和穿著應是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長發如瀑,麵目模糊。而男孩的五官很清晰,鼻唇如工筆雕刻,眉目如濃墨染就。

“畫的很傳神,我爺爺早說你有繪畫天賦,你從來不承認,如今看來他沒有說錯。”江宸的嗓音清淡平靜,詢問,“他是誰?”

“秋白。”

這是一個曾經聽聞的名字,江宸記得。

他問了與上次同樣的問題:“秋白是誰?”

她沒有再回避,悵然地笑:“我想念的人。”

答案終於開始明晰,即便他已有準備,卻還是心存不甘。他俯身按著她的雙肩,低頭附在她耳邊輕聲問:“那我呢?”

“江宸,十歲前我曾經有一個玩偶,它陪我玩,陪我說話,陪我度過了父親去世後最傷心的時光。我把它一直帶在身邊,我以為我們會形影不離直到永遠,可是,我最終還是弄丟了它。很久很久的後來,我以為我長大懂事,不再需要這樣的玩偶,可是外婆的去世讓我知道,我沒有那樣堅強。所以,我又開始尋找我新的玩偶,能夠陪著我,能夠安慰我,能夠與我安安靜靜地渡過那些日子。然後……”

江宸的聲音寒涼如披冰霜,“喬蘿,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喬蘿站起身,沒有絲毫情緒地望著他:“你這麽聰明,難道不明白?”

他在她深黑的眸底看不到一絲暖意,更看不到往日萬千花蕾盛開的嫣然。這樣的她讓他陌生且覺得刺眼,不由自主地避開視線。他慢慢一笑,說:“喬蘿,你這樣的人,怎麽值得我心疼?”

趕來的路上他心存著滿滿的歡喜,此時被她殘忍地一一抽空。他在心底的空茫下怔忡片刻,轉過身,走出畫室,決然而去。

喬蘿望著他的身影,眸中強作的冷漠無力地悉數散離,慢慢湧上一層淚光。

她回頭,手指輕觸畫上秋白微笑的麵容,低聲說:“對不起,秋白,都是我的錯。”

從此之後,喬蘿和江宸再無交集。顧景心曾試探地問過幾次,但都在喬蘿無動於衷、置若罔聞的表情下失去了追根究底的目標。喬蘿又恢複了上學放學獨來獨往的狀態。

直到一天,顧景心說起高考後要隨父母移民澳洲的事,無意提到江宸即將被父母接回美國。

喬蘿正抄寫筆記,聽到此事筆下一頓,愣了許久,才輕聲問:“他要去美國了?”

“是啊,葉暉不讓我亂說的……”顧景心裝模作樣地捂著嘴,眼睛一眨一眨地,卻在偷窺她的神色。

喬蘿神色無異,低頭,繼續看筆記。顧景心頗覺掃興,歎息搖頭。然而這一整堂自習課,喬蘿筆下僵滯,竟寫不出一個字。

江宸離開時,正值深春,暖風攜帶柳絮飄揚漫天。喬蘿遠遠地站在Q大西園的小樹林裏,看著江宅前人來人往地送別。

行李一件件搬上汽車,少年站在門前台階上,麵無表情地看著遠方。

他似乎在等著誰,麵對眾人的催促並不動彈。直到江潤州拍著他的肩膀說了幾句什麽,他才緩緩收回視線,低頭坐進汽車。

汽車從樹林前經過,少年的目光不經意地朝喬蘿站的地方掃來。

喬蘿一驚,將身子閃入大樹後。

等她再度探出頭時,車已揚長而去。

江宸離開後的第三個月即麵臨高考,喬蘿發揮正常,不負眾望地考到了全校前三。喬歡的成績一向比喬蘿還要穩定優秀,這次考試卻出現了微微的失誤,成績排名年級第十。但不管如何,以二喬的成績,可以任意挑選國內的高校。喜訊送到喬家,暫時揮去了籠罩家庭數年來的陰霾。林藍和喬世倫把握機會,給予二喬各種形式的獎勵,填報誌願的時候,他們更以過來人的身份給她們提供種種建議。

隻是夜晚喬蘿獨自麵對空白的誌願表,還是忽略了長輩們苦口婆心的勸說,隻寫了一行字。

M大,曆史係。

喬歡填報的也是M大,國際經濟與貿易係。

林藍知道喬蘿的誌願時,事已定局,無力回天。對於女兒違背自己的心願選了一個前途看起來並不明朗的專業,林藍再一次失望。而喬蘿也沒有解釋,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向林藍請求搬出喬家。

外婆給喬家兄妹買的房子在一個小區一棟樓的上下層,早在半年前,喬杉就已經請了他學設計的好友幫忙設計喬蘿的新家,而後喬杉親自裝修督工。如今房子裏裏外外都已經收拾妥當,隻等新主人入住。

喬蘿從家中搬走的那天,喬杉過來接她。林藍看著兄妹二人依依不舍,送到小區外,握著喬蘿的手,叮囑說:“M大就在家旁邊,有時間就回來。”

“我會的。”

“小杉,好好照顧妹妹。”

“媽,你就放心吧。”

喬蘿搬入新家的第二天,顧景心隨父母前去了澳洲。兩人事前說好機場送別時絕不流淚,然而那天顧景心見到了前來送別的葉暉,當著父母的麵與他緊緊擁抱,還是哭得肝腸寸斷。

眼見還有時間,喬蘿趕緊打圓場,將麵色僵冷的顧景心爸媽拉到一邊的咖啡廳暫歇。

送走顧景心,喬蘿接下來的暑假生活過得平平無奇。開學後,因她不住校,和係裏同學關係一般,便又恢複了獨行俠的狀態,不上課的時候不是泡在圖書館,便是在喬抱石的紀念館。

因淩鶴年的建議,現任館長在喬蘿念大學後就邀請她來紀念館兼職,讓她開始逐步參與紀念館的基本運營工作。喬蘿整天忙著學業與紀念館的事情,日子過得緊湊而充實。

大一的元旦後是外婆的忌日,喬蘿請假獨自回了青闔。林家老宅常年無人居住,牆瓦門窗多有斑駁破碎處,屋內灰塵蛛網堆結,簡直寸步難入。喬蘿在荒蕪空**的老宅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又轉到思衣巷尾。長河邊上的孟家小樓比之林宅更為破敗不堪,她透過搖晃欲墜的木門縫隙望向屋內,青石磚裏雜草叢生,桌椅殘破歪倒,灰蒙蒙的光線下似乎連空氣也隱約滲出了腐朽的氣味。

喬蘿被屋內殘敗的景象所驚,腳下後退數步,不敢再細辨眼前與記憶的不同。想要如常去對麵祥伯的雜貨店買點喝的,卻發現祥伯的店已經關張了。

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喬蘿心裏難免不好受。她在臨走前去青闔中學找到在食堂打工的堅叔堅嫂,將老屋的鑰匙交給他們,請他們搬進林宅代為看家。又給了他們一筆錢,讓他們將林家老宅裏外重新裝修一遍。

她能留住往昔歲月的辦法也隻有這樣了,至於孟宅——想起那廢墟一般的屋內溢滿的陰森光影,她心中就忍不住地瑟然發顫。

祭拜過外婆後經過S城時,喬蘿忍不住再度去華陽路拜訪梅宅。此時元旦喜氣尚未過去,整個S城張燈結彩,傍晚未暗的天色下早早就有人燃著煙花盛放半空,華陽路兩旁的梧桐樹上也懸掛著無數的紅色燈籠,天暗的時候亮起,沿途皆是漫漫紅光。

梅宅也不例外,古舊厚重的鐵門兩邊各垂一串燈籠。喬蘿遠遠看到梅宅大門敞開,一顆心激動得幾乎要跳出喉嚨,匆匆跑到門外,看到裏麵一個身量清瘦的中年男人正拾掇入園小徑上的花草,忙問:“您好,請問孟秋白在嗎?”

聽到門邊的動靜,那男人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喬蘿:“您是?”

“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中年男人緊緊皺眉,盯著喬蘿上下看了幾眼,“秋白和先生夫人都在國外,幾年沒有回來了。您怎麽認識他的?”

“我和他在青闔認識的。”喬蘿卻並不灰心,滿懷期望地問,“我能不能請問您秋白的聯係方式?”

“青闔認識的?”那男人猶豫了片刻,再看了看喬蘿,說了聲,“稍等,我去把電話給你抄來。”

“謝謝您!”喬蘿高興得忙對他鞠躬。

中年男人大概也想不到她這樣行禮,局促地雙手一擺,轉身回宅後不過一會又再出來,遞給她一張紙條:“梅先生說他們今年會從瑞士去美國,他們在國外經常行蹤不定,很少聯係國內,也不知道這個電話還能不能聯係他們。”

喬蘿如獲珍寶地接過紙條,再三道謝,離開梅宅後立即拿起手機撥打那個號碼。

鈴聲悠長,等候良久並無人接聽。從華陽路回酒店的一路,她不死心地持續撥打,那邊一直處於忙音狀態。她算了瑞士和國內的時差,那邊正是白天,她安慰自己或許他們出門了還未回家,便忍耐到深更半夜,才用酒店的電話再度撥起那個號碼。

這次倒是很快接通了,她手忙腳亂地用英語和那邊交流,說要找秋白。

那邊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的男子,聲音幹淨清澈,卻不是秋白。

他從她的自我介紹中知道她是秋白在國內的故交,便用蹩腳的中文回答說:“秋白一家剛剛去了美國,暫時還未安定妥當。等他安定下來他會給我打電話的,我到時會轉告他喬、喬……”他遲疑了一下,抱歉說沒有記住她的名字。

“我叫喬蘿。”

“好的,”年輕男子在那邊笑了笑,“我會轉告他喬蘿來過電話。”

“謝謝。”喬蘿萬分不甘卻又不得不放下電話。

她就這樣懷著期冀而又忐忑的心回了北京,等了整整一個星期還沒有秋白的消息時,她按捺不住,又撥了瑞士那個號碼。可是這次接電話的也不是那個年輕男子,而是一位說著法語的女士。喬蘿向她詢問秋白的消息,那女士卻很遺憾地說她並不認識秋白,也不知道那個年輕男子是誰。

喬蘿隨後不死心地又打了幾次電話,每次依然是那個女士接起,回答皆是相同。

她心中那簇微弱的火焰再度被冷水澆滅,而在其後大學的生涯,她也再未得到有關秋白絲毫的信息。年少青春的歲月裏,他分明如此真切如此甜蜜地存在過,可為何現在杳無音訊,竟如煙雲消散的無蹤無跡?

那個白衣如雪的少年,就這樣化作了天邊冉冉逝去的飛雲。

抓不住的飛雲。

(2)

既然得知秋白目前所在地是美國,喬蘿心中沒來由地又存了幾分念想。她下定決心盡早結束學業並去美國留學,從此除日常課業和紀念館的事務外,她又多了幾分壓力。大二的下半學期,她正在圖書館為GMAT做最後的複習衝刺時,意外接到葉暉打來的電話,說他要去美國了,問她有沒有禮物帶給江宸。

喬蘿奇怪:“平白無故送什麽禮物?”

“你還真是沒良心啊!”葉暉在電話那頭咬牙切齒,“枉阿宸對你朝思暮想的,你倒是一點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江宸二十歲生日快到了啊,我去給他慶祝生日。”

“那就幫我祝他生日快樂吧。”喬蘿忙裏抽空想了句祝福的話,“祝他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這是什麽話?我說小喬姑娘,你能不能上點心?”葉暉恨恨地說,“喬杉喬歡他們可都有禮物,你怎麽能輕輕鬆鬆地就這樣敷衍過去了,阿宸以前虧待你了嗎?”

“他們都有禮物?”喬蘿也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起來,“那我想想送什麽,想好了再給你電話。”

“快點想啊,我周末就走了。”

“好。”喬蘿收起電話時,腦中莫名浮現江宸離開那天的身影,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心煩意亂。

次日去了紀念館的畫室,她看著那張自己唯一繪就的畫張,想起江宸離去前與她最後決裂的那段話。

或許,自己是真的欠了他的。

她歎口氣,拿了新的畫紙鋪在畫架上,絞盡腦汁想了好幾天,才在葉暉留予的最後期限前匆匆畫成,趕去拿給他。

“畫的什麽?”葉暉摸著畫框外麵包得厚厚的牛皮紙,疑惑,“裏麵別是什麽亂七八糟嚇唬人的東西,他到時揍的是我。”

喬蘿沒有多餘的解釋,隻說:“他要是不喜歡,就讓他扔了吧。”

“扔?”葉暉嬉皮笑臉地說,“表妹送的東西,我估計就算是破爛,他也會收藏起來的。”

葉暉心滿意足地拿著禮物走了。

她依然循規蹈矩過著繁忙且孤獨的生活,直到一天深夜她從自習室走出時,手機上意外地收到一條來自國外的短信。

“禮物收到了,勞你費心,謝謝。”

這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幾個字,隻是以江宸的口吻來說,客氣得異乎尋常。即便隔著半個地球,喬蘿也能猜得到那人收到禮物時嫌棄的神態。

她不禁微微一笑,想了想,將要回複時,手指又停頓。

過了半晌,她指尖上移動,按著手機鍵盤,將短信刪除。

這年秋濃時,喬蘿也迎來了自己的二十歲生日。林藍早先就說要按陰曆給她慶祝,陽曆那天的生日便被所有人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那天傍晚,喬蘿在紀念館畫室裏整理資料時,聽到有人推門進來的腳步聲。

這裏是她外公的畫室,也是她臨時的辦公室,館裏的工作人員人來人往,她習以為常。

她背對著來人清點畫卷數目,並未回頭,笑著說:“快下班閉館了是嗎?你們鎖了前門就行,我忙完這些從後門走。”

來人的腳步滯了滯,不再靠前。

“你在和誰說話?”入耳的嗓音冰涼清冷,並不陌生,卻是久違。

喬蘿握著畫卷的手指輕輕一顫,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身。

“阿宸?”她望著麵前的不速之客,眉眼間露出的驚喜並非假意,“你怎麽回來了?”

“爺爺身體不是很好,我回來看看他。”江宸言詞淡漠地指明此趟來意,“順便來看看你。”

兩年不見,他消瘦許多,五官出落得更為俊朗,驕傲也倍勝以往。

喬蘿輕笑,將手上的那卷畫歸置一旁,說:“我當然知道江公子不可能專門來看我,你不用強調。”

江宸冷冷望她一眼,不再言語。喬蘿記得他們曾在此間畫室的爭執,她那時句句如刀直戳他的心肺,現在更不敢奢望他輕易的原諒,尷尬站了一會兒,也不多言,給他倒了一杯水,重新坐下工作。

雖然氣氛僵持,但江宸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在畫室中閑閑地逛了一圈後,在她身邊坐下。喬蘿每展開一卷畫記錄在案,放在一旁,他便接過卷起,係緊歸類。一展一卷,一遞一鬆,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仿佛他們之間一如既往地友好和諧。

喬蘿在他難得的耐心中終於感覺到他此行求和的誠意,抿唇微笑:“江校長身體不好我不知道,明天我去看看他吧。”

江宸的臉色略為緩和,矜持著沉默良久,才故作不經意地問:“晚上有時間嗎?”

“今晚嗎?”喬蘿看著麵前堆陳如山的資料,有些為難,“等我做完手頭的事怕是不早了,不如明天……”

“我等你。”江宸言辭甚為幹脆利落,長眉微微斜挑,從她手上又接過一卷畫緩緩收起。

有了江宸的幫忙,喬蘿以為要忙到半夜的工作在這晚九點前提前完結。將資料歸檔後,喬蘿領著江宸從紀念館走門走出。

江宸的車停在紀念館正門,喬蘿上車時聞到一股濃鬱花香,側頭一望,才見後座放著一大束白色的玫瑰。

“可別會錯意,這花不是我送的,”江宸坐進來後察覺到她不自然的神色,也是頗嫌惡地瞥一眼後座上的花,“是顧景心托葉暉送給你的。”

“景心?”喬蘿眨了眨眼睛,很是困惑,“她送花給我做什麽?”

江宸已發動車子緩緩上路,聞言看她一眼,見她全然是狀況外的茫然,歎口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生日?喬蘿看了眼手機上的日期,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陽曆生日。

她抿唇笑了笑,將白玫瑰抱入懷中,低頭聞了聞,在漫溢車廂的花香中輕輕說了句:“謝謝。”

江宸眉眼上揚,一直冷淡的目色終於有了分暖意,故作淡然地說:“禮尚往來,應該的。”

江宸帶著喬蘿去享用了她人生意義上的第一頓大餐。那是一所位於東四環的公館,中西合璧,精致絕倫。

因館內外行走賓客無不華衣美服,喬蘿局促地拉拉身上鬆垮垮的毛衣,跨進大堂時不無遲疑:“買個蛋糕慶祝就好了,就不必這麽頗費了吧?”

“葉暉買了單。”江宸言簡意賅堵住她的話,拉著她走入大堂。

說了事先預訂的信息,引路服務員帶著他們走向約定的餐位。這是一處下沉院落,古樸磚雕鑲嵌四壁,鮮花沿途盛放。庭院裏獨設一席,燈火闌珊,燃燭取光。遠處的草坪上有樂隊正緩慢地湊著古典樂曲。

喬蘿即便是塊石頭,目望此情此景,也能體會江宸這樣安排下的心意。有人為她慶祝生日她是歡喜,可這歡喜太沉重,夾雜了諸多惶惑不安。她心事重重地用餐,席上江宸也很沉默。

用完餐,侍者端著蛋糕上來時,江宸才揚手止了奏樂,在蛋糕上點燃蠟燭,輕聲對她說:“許願吧。”

他難得有這樣溫和的時候,眉眼寒意盡無,滿臉都是溫柔。

喬蘿知道自己再無顏逃避,艱難地說:“阿宸……”

“放心,你的願望裏可以有我,也可以沒有我,我不介意,你也別為難。”江宸笑意從容,說得不急不緩,“不過,我親手點燃的你許願的燭火,無論你許什麽願,我都保你夢想成真。”

燭光映入喬蘿的雙眸,黑若琉璃的眼瞳上水霧浮閃,一如這晚的夜色。

她閉眼,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心中願望,吹滅蛋糕上的燭光。

江宸這時已離開座位,半躬身站在她麵前,左手背後,右手遞出,是邀她共舞的姿勢。遠處的樂隊適時奏出流暢的舞曲,華麗輕緩,翩然傳來。

喬蘿緩緩站起,將手交給江宸。江宸擁著喬蘿,手臂用力,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他低頭,在她耳畔輕聲喃喃:“小喬,過了今夜,你就滿二十歲了。”

“是。”

“你說過,你十歲那年的生日,過得並不圓滿。”

“……是。”

“我十歲的生日,爸媽都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想要煮碗麵,卻差點燒了廚房。那天我不僅沒有吃成麵,還被我爸媽罵了一頓。你覺得我那個生日圓滿嗎?”

她抬頭同情地看著他,想要勸慰,卻又無力言語。

“所以後來我就不喜歡過生日了。其實過生日有什麽好的呢?除了知道自己長大一歲、懂得的煩惱更多外,根本就沒什麽歡樂。不過今年,對我來說又些許不同。”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真切地問,“葉暉帶來的那張畫我看到了,你畫的是我離開的時候。我走的時候你來送過我,是嗎?”

她緩緩點頭:“是。”

江宸疏朗一笑,似乎舊怨在此終於釋懷,他再度問她:“小喬,我是不是你的玩偶?”

“不是,”她誠實地搖頭,“不過……”

“沒有不過。”他微微一笑,“有些話我今夜不想聽,看在我難得回來一次的麵上,看在……我陪你過生日的麵上。”

夜色愈發深濃了,尤其在這光火黯淡處。他抱著她,與她共舞。他眼中的深沉比這夜色更濃烈,她能看懂,卻不想懂。

次日,喬蘿踐行承諾,提著營養品來探望江潤州。

自江潤州兩年前退休後,江家門庭前再無以往的賓客如雲。四合院裏清淨冷寂,不聞人聲。喬蘿是江宅的常客,並無避忌,徑自去了左側江潤州住的廂房,推開門便聞到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廂房當中是個小書房,靠牆的沙發上,照顧江潤州的馮阿姨坐在那裏打著瞌睡。喬蘿沒有驚動她,悄步穿過書房,站在江潤州臥室前望了望,見他躺在**沉睡,便沒有打擾,將營養品悄悄放在地上,轉身從廂房出來,去了對麵江宸的房間。

江宸的房間一切如舊,喬蘿站在門口,看到他正坐在書桌旁翻著一本相冊,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張照片上,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喬蘿輕輕咳了咳嗓子,江宸抬頭,勾指一帶,將相冊合上。

“來了?”他似乎等了她很久,淡然一笑,手掌輕拍身旁的空椅子,“過來坐。”

喬蘿依言走過去。

他們坐在書桌前,窗外的陽光透過枯竭的槐樹照在書桌上,光圈斑駁晃動的情景仿佛還是從前的時光。

兩人一時相對默然良久,江宸先開了口:“想什麽?”

“想你離開多久了。”喬蘿伸手捕捉著桌上的陽光,微笑說,“從昨天到現在,我還沒問問你在國外過得怎麽樣。”

“難得你還記得關心我一下。”江宸滿懷欣慰地回答,“我爸媽依舊很忙,我住在家裏也是打擾他們,就搬出去了,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一個人住。”

“你在那邊交了新朋友嗎?”

“朋友不少,知心全無。”

喬蘿說:“你總是很挑剔。”

江宸說:“當然不像你,饑不擇食,來者不拒。”

說到這裏,兩人總算恢複到了當初爭鋒相對互不相讓的狀態。喬蘿揚唇微微一笑,江宸望了她片刻,目光卻從一刹的平和溫暖慢慢淡卻無溫。

她再巧笑嫣然,卻也不是屬於他的笑容。

江宸拿過桌旁的禮盒,取出一條鑲鑽的十字架項鏈,戴在她的脖子上。冰涼的金屬觸碰肌膚,讓喬蘿忍不住輕輕寒戰。

“生日快樂。這是我的禮物,昨天忘記給你了。”

“阿宸……”

“你要說什麽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望著她的眼睛,一字字輕緩地說,“小喬,我還在等你。”

她的眼睛望著他的人,卻從不肯認真望一望他的心。這比任何拒絕的言詞更讓人絕望。

(3)

江宸匆匆回來,又匆匆離去。

臨行前他托付喬蘿幫忙多照顧江潤州,喬蘿當然義不容辭地答應。每天在M大上完課後,她便去Q大陪著江潤州,並與馮阿姨一起商量老人養身適合的食譜。等江潤州身體好轉,她又陪著他練字下棋。偶爾吃過晚飯,兩人還在院子裏打打太極。

寒假的時候江晴受她父母囑托從南方飛過來陪著江潤州,喬蘿這才得空去準備她的托福考試和提前要修的學業。

大三春節前夕,喬蘿被林藍喊了回家吃飯。因前幾天考的托福成績剛出來,分數很不錯,喬蘿不免顯得高興些。林藍難得見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又聽她說是托福考得尚可,拉著她在廚房幫忙時,裝作隨意地問:“小喬,你是不是交男友了?”

喬蘿洗碗的動作頓了頓,有些茫然:“沒有啊。媽,你怎麽問這個?”

林藍見她不承認,笑了笑柔聲說:“我聽說江宸那孩子在你過生日的時候回來過,是不是?你也不要瞞著媽媽,江宸是個好孩子,媽媽不反對你和他感情好,隻要不影響學習就行。”

江宸?喬蘿愣了一會兒,沒有再出聲,將盤子從水中撈出來,緩緩擦盡。

林藍見她突然沉默下來,隻當她是小女生情愫初萌的靦腆,笑笑不再多說。接過她洗好的盤子,盛上菜,讓她端到餐廳。

等飯菜擺放得差不多時,外麵走廊上嬉笑聲傳來,門被從外拉開,喬杉和喬歡笑容滿麵地走進來。

喬歡從去年初就以交換生的身份去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留學,聽林藍說是為期兩年半的交流時間,喬蘿事前並不知道這個寒假喬歡會回來過年,看到她不免一怔。

喬歡出去了一年卻像是擯棄了所有前嫌,看上去心情也格外不錯,笑著朝喬蘿眨眨眼:“小喬,你來了啊。我給你從美國帶了禮物,待會兒拿給你哦。”

“謝謝。”喬蘿將目光從她嫣然而笑的臉龐上移開。自從外婆去世後,她們相處早已形同陌路,如非必要,幾乎從不和對方說話。眼下喬歡驟然改變的熱情讓喬蘿十分不適,她敏感地察覺喬歡笑容下難以掩飾的得意和奚落,這讓她心覺異樣,卻又不知所以然。

喬杉在門口換了拖鞋,拎著個蛋糕放在桌上,喬蘿隨口問:“誰過生日?”

喬杉含笑拍拍喬歡的肩膀:“不是誰的生日,喬歡難得回來一趟,買個蛋糕慶祝一下。”

等喬世倫回來後,一家五人總算又坐在大桌上吃了一頓團圓飯。席上喬歡異常活潑,前些年沉悶下去的性子因這一年的留學而煥然一新。她笑語連連,和家人說著留學的所見所聞,其中頻頻說起一個學長對自己的多加照顧。她說那人姓“梅”,成績優秀,家世良好,而且又精通樂器,人也風度翩翩,是賓大華人女留學生競相追逐的對象。

她說起這個“梅學長”時,眼光不時瞥向喬蘿。

喬蘿早已吃完飯先下了餐桌,坐在客廳的沙發玩手機。見她似乎一絲也沒有留意這裏的談話,喬歡笑語收住,神色有些怏怏。

林藍卻從喬歡剛剛對那個“梅學長”大家誇讚的長篇大論中誤會了什麽,說:“大喬,這個梅學長這麽優秀,對你又這麽好,什麽時候把他帶回家我們見見?”

喬歡臉上一紅,嬌嗔說:“媽,你說哪裏去了。”

她這一句撒嬌滿是小兒女的嬌羞溫柔,林藍忍不住憐愛地摸摸喬歡的頭,想到方才喬蘿在如出一轍的疑問下淡漠的反應,林藍輕輕歎了口氣。

“大喬,小喬明年也要去美國留學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再不親近自己,林藍的心還是有點偏向的,“她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多照顧她。”

喬歡有些怔愣,想了一會兒才問:“小喬也要去留學?哪個學校?”

林藍對喬蘿申請留學的詳情不是很了解,轉頭問喬蘿:“小喬,學校定下來了嗎?”

喬蘿頭也沒抬說:“沒定。”

簡單的兩個字下是她異常冷淡的態度,林藍訕訕和喬世倫對視一眼,有些尷尬。

喬杉咳嗽了一聲說:“媽,你不知道,小喬十二月才申請的學校,估計要等到二月底才能拿到所有學校的通知書,到時候才能知道選擇去哪所呢。”

林藍這才點點頭,準備岔過去這個話題時,喬歡卻追著問:“小喬,你申請了哪些學校呢?要不要我幫你參謀參謀?”

喬蘿聽到這話終於抬起頭,對喬歡微微一笑:“阿宸已經幫我參謀過了,我想去紐約大學,有他照應想必一切都會順利得多。你覺得呢?”

喬歡的笑意在唇邊僵滯了一刻,不再言語。

喬蘿早在大二的時候就已申請多修學分提前畢業,係主任綜合她課業成績和平時表現,勉強同意了她的請求。喬蘿一邊狂修課業,一邊搗鼓留學資料。她從去年十二月的時候就開始往外遞送申請,當時隻申請了兩所學校: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大學。可是如今聽說了喬歡口中頻頻提到的這個“梅學長”時,想到昔日與喬歡的糾紛,她難免想得有點多。

喬歡不會無緣無故在她麵前對這個“梅學長”大說特說。喬蘿下意識覺得喬歡是有目的的,再想到喬歡說這個“梅學長”精通樂器,她的心更是狂跳不已。

梅……秋白的“父親”是姓梅,而且秋白跟著梅非奇去了歐洲後再未有消息,也許父子關係緩和了,梅非奇認秋白重新為子也說不定?

喬蘿當然不會放過任何能找到秋白的機會,不管喬歡是心懷什麽目的,她終於還是被影響了。當晚從喬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喬蘿立即點開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招生網站,遞出申請。

喬歡隻請了一周的假,無法在國內多待,大年初二就又飛去了美國。

而喬蘿也在兩個月後如願收到三份錄取通知書,並選擇了賓夕法尼亞大學。

她去美國能投靠的隻有江宸,學校的選擇定下後,她打了個電話給江宸。江宸聽她說了留學計劃隻是淡然回複:知道了,我會準備好一切,恭候您大駕光臨。

通電話時他那邊已經是深夜,可是環境嘈嘈雜雜的,歌聲笑語聲吵鬧聲不絕於耳。

喬蘿問:“你在幹什麽?”

江宸等她問過三次,仿佛才聽清,說:“係裏女生的生日party。”他一句話沒有說完,一旁有女生的呼喚從話筒裏傳來一聲“Dear River”,妖妖嬈嬈,勾魂動魄。

喬蘿尷尬了一下,忙說:“那你忙。”訕訕掛了電話。

打電話時她正在去教室的路上,等她走到教室,放下書包拿出課本時,看到手機上收到一條江宸的短信:隻是一個朋友,我回家了。

莫名其妙的兩句話,說得沒頭沒腦,無緣無故。

喬蘿笑了笑,按鍵回過去:“早些休息。順利的話,我今年九月就去美國了,到時再見。”

她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再回,便將手機放回書包,平心靜氣地看著她的書。

等到八月辦好簽證,喬蘿提前出發前往美國。機場送別時,林藍拉著她的手事無巨細交待代長久,喬蘿一一笑應,和她擁抱半晌才分開,轉眸看著站在一邊喬杉:“好好照顧媽。”

“放心。”喬杉笑著揉揉她的頭。他臉上笑容雖盛,眼中卻隱隱有些擔憂。喬蘿隻當他與林藍的心情如出一轍,沒有細問,揮了揮手,步伐輕快地離開。

十五個小時的飛行後,飛機到達紐約。喬蘿出了海關,在各種膚色高鼻深目的外國人群中遍目尋找江宸的身影,可是遲遲未見。她剛想找個地方坐下來順便等他時,肩頭便被人拍了拍。

很多年後,喬蘿曾想到過,如果她那時不回頭,也許她記憶中的白衣少年依然是她生命中最特別的那一個人。

然而此時,喬蘿回過頭,差點驚喜地喊出江宸的名字時,卻生生地吞咽回去。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人。

那個在她夢中輾轉千回、讓她滿懷期冀踏上北美路途,卻又不敢置信於此憑空出現的人,正溫和地望著她微笑。

明明那麽近,卻也隔了七年的時光。

“秋白……”腦中瞬間空茫讓她隱生暈眩之感,忍不住用力揉了揉眼睛,才敢確定眼前此人不是幻覺。

她想撲過去擁抱他,可是腳下生根,怎麽也動彈不得。

他雙眸靜靜望著她,走到她麵前,笑著說:“小喬,我們又見麵了。”

這聲音帶著輕微的笑意,溫和清雅,渾如當年青闔鎮的少年,卻也如同對待最平常不過的友人那樣,眉眼裏,語氣裏,不見絲毫的親呢。

她曾經想過很多次他們相遇的場景。

是她歡呼著撲過去,不顧矜持地擁抱他。又或是他將她抱在懷裏,跟她說對不起,他來晚了。

可從來不曾想過,再次相見,卻隻是客套得如同陌生人。

他已不是當年的少年——他在她麵前依舊毫無掩飾,讓她在明昧不定的光影下清楚地看到,他平和柔靜的神色已經不再一如既往,眉眼間流露出清寂倦冷的複雜意味,是時別七年後的她不能望穿的。

她正怔愣難醒時,耳邊又傳來另一人的笑聲:“小喬,你終於來了。我們都在這等你一個小時啦。”

喬歡笑意盈盈翩然而至,雙手自然而然地摟住秋白的手臂,輕笑著對他說:“我就去買了個飲料嘛,你也不等等我,害我好找。”

“抱歉。”秋白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

喬蘿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親密的舉止,抬起目光,直直地、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想要從他的回應中尋找答案。而他不動不語,唇邊笑意淡淡,任憑她的目光穿皮透骨,又小心翼翼試探著觸摸至他的心頭。

喬蘿悲哀一笑,現在她也終於知道,臨行前,喬杉的欲言又止,是為什麽。喬歡突然對自己轉變態度又是為了什麽,不過就是想看到今天她的狼狽。

想到剛才自己的震驚與歡喜,喬蘿隻覺身如小醜,滿是蒙在鼓裏被人戲弄的憤怒與無助。

她低了低頭,以抬手捋發的動作迅速擦幹眼中的淚水。

耳邊聽到喬歡正含笑說:“我知道你們是舊識了,就不介紹了。對了,小喬,你別介意我們突然來接機,是我央求喬杉告訴我你的班機的。怎麽說我和秋白也是你在美國最親的人,不來接你多不好啊。秋白,你說是不是?”

“誰說你們是她最親的人?我才是受命來接的那位。”江宸不知何時到來,含笑伸臂,將喬蘿帶入懷中。

“小喬,”他將這個渾身發抖的女孩緊緊抱在懷中,低頭在她耳邊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她腳尖踮起,蒼白的臉龐靠在江宸的肩上,一雙黑眸深如冰潭,從秋白和喬歡相挽的雙臂,望到秋白的麵龐。

秋白看著她,微微一笑,將喬歡的手臂緩緩拉下來,卻沒有放開,修長的手指包住她的手,輕輕握住。他的動作勝過任何言語,毫不留情地將她心頭最後一絲期冀狠狠掐滅。

之後喬歡提議大家一起吃個飯,被江宸拒絕,說喬蘿剛下機,有些累,需要休息。說罷便牽著喬蘿的手離開。

江宸驅車回寓所的路上,兩人皆不言語,一路沉默。

過了東河,夏日午後的豔陽愈發熠熠,照著曼哈頓數之不清的摩天大樓,玻璃折射的強光讓喬蘿木然看著窗外的雙眸漸漸發黑。等到覺出不堪忍受的疼痛時,她才以手遮掩。

眼前一片茫然的昏暗,她埋頭枕在臂彎中,身子傾靠著車窗,雙腿緊緊並攏縮在一處,這樣僵硬且怪異的姿勢,此後半途她也再沒有動過。

車子駛入公寓地庫,江宸打開後車廂將喬蘿的行李一一搬到樓上,下來再打開車門,望著依然保持著別扭姿勢僵硬不動的喬蘿,冷冷說了句:“家在五樓,你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上來,我不想再看一眼你這沒出息的樣子!”然後砰地關上門。

喬蘿的身子在車門重重關閉的響聲中微微一震。等耳邊江宸的腳步聲遠去後,她緩緩鬆弛了身體,臉從臂彎中抬起,雙手捂著眼眸,在這無人的黑暗角落,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痛哭流涕。

他居然就狠得下心這樣玷汙他與她年少的情誼,親手撕裂她的心肺,鮮血淋漓地將她拋棄,然後絕情遠去。她的秋白明明不會這樣無情,可是他看著喬歡是那樣的深情溫柔,她甚至能夠感覺到,那情態沒有一絲的虛假,那並不是做戲。

她隻有選擇相信,一時委屈而又無辜,心傷而又難言,唯有在哭聲中發泄所有的痛苦。

從北京家中出發到現在,已去整整24小時。喬蘿在旅途的倦累和心神的折損下無盡疲憊,哭過半晌,氣力更竭。她坐在車中怔思片刻,又覺得自己的可笑可悲,而這樣的流淚更是無謂。

她伸手擦盡淚水,關了車門,上到五樓。

這棟公寓一層僅一戶,江宸將門大敞著,她從電梯出來時,能一眼看到他坐在正對門口的沙發上。他翹著腿懶散半躺,看似漫不經心,但一雙眼睛從沒有離開門戶半分。看到她從電梯走出的身影,他慢慢站起,走到門外,伸出雙臂。

“過來。”他命令說。

等她蒙蒙然然地走近,他收攏雙臂抱住她。

“無論何時,你還有我。”清冽的嗓音擦著耳畔傳來,聽得她昏沉的腦中嗡嗡震動。

這是驕傲的江宸許下的承諾。

喬蘿似乎有些意外,緩緩抬頭,茫然的目光飄忽於他的眉眼,卻無處落定。

過度的神傷身乏,喬蘿一覺睡到次日正午。睜開眼時,別的思緒還未湧上大腦時,肚子已經餓得抗議不止。

從昨天起,她一連三頓沒吃,此刻連胃部也隱隱作痛。跑到廚房覓食,見櫥櫃幹淨得不染絲毫灰塵,打開冰箱,裏麵不過是些飲料和一些早已過期的零食。

喬蘿隨手拿了一瓶果汁,想去客廳的行李箱翻出林藍事前備下的吃食,繞過餐廳時卻不經意瞥到餐桌上放著一塊三明治和一杯橙汁。她怔了怔,坐到餐桌旁,看到橙汁杯下放著一張紙條。

上麵寫著:我有事出去一趟,餓了先吃這個,等我回來帶你去吃大餐。

她望著紙條靜默半晌,心情再差,唇邊卻也有了一絲柔暖的笑意。

吃過三明治,肚子勉強填飽,總算腦中恢複了清明,不再是昨天混沌般的糊塗。她也有了勇氣去折騰,最起碼,她有權利明白他消失多年及驟然變心的原因。

喬蘿懷著尋找秋白的希望,在來美國前就已做好充分的資料收集。她知道梅非奇掌控的家族公司是跨國企業,在紐約也有辦事處。她從梅氏官網找到梅氏公司在紐約辦事處的地址,出發前她對著鏡子裏麵色蒼白的自己直皺眉,上了粉底抹了腮紅勾了眼線,直到鏡子裏出來個妝容精致笑容姣好的女子,她才滿意。

她打車到了萊辛頓大道的摩天大廈前,在前台做了登記,乘著電梯直上50層。

梅氏這些年一直致力在美國上市,美東這邊的分支雖名辦事處,這些年人員配置卻也在不斷擴大,現已是人數逾百的機構。從電梯出來,迎麵的樓層分布圖上隻有一個名字,便是“MEISE”。

喬蘿剛跨入梅氏公司的大門,一旁就來了個金發碧眼的美女。

想來是美女已經收到樓下前台報上的來客信息,上前笑問:“是喬小姐嗎?”

“是。”

“請問您有何貴幹?”

“找梅秋白。”

美女笑容不減地繼續問:“梅先生工作比較忙,請問小姐您有預約嗎?”

秋白果然在這裏。

喬蘿將所有的喜色隱在墨鏡後,淡然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她的神態氣定神閑,聽得美女的濃眉忍不住揚了揚,墨綠色的眼瞳也微微透著幾分驚訝,上下看了看喬蘿,說了句“稍等”,到一旁打了電話,問過後才又對喬蘿笑著說:“不好意思,喬小姐,讓您久等了,請跟我來。”

喬蘿跟著她到了一個寬敞的辦公室。辦公室是套間,外間寫字台旁站著一個黑發黑眸的東方女性,看起來三十歲上下,眉目疏朗幹練,望著喬蘿微笑,說著標準的漢語:“喬小姐,您好,我是梅先生的助理,我姓孫。他正在開會,讓我先招待您。”

喬蘿之前說自己是秋白的女朋友已經心虛,但看這些人的反應,似乎喬歡從沒有來過這裏,她們也不清楚秋白的女朋友是誰。她這才壓住不安的心緒,走入裏間的大辦公室。

孫助理給喬蘿倒了一杯咖啡,在旁細細端詳了她一刻,笑問:“喬小姐是剛來美國吧?”

喬蘿將驚訝的眸色掩在墨鏡之後,淡然一笑:“你怎麽知道?”

孫助理說:“之前隻常看到梅先生對著小姐的照片發呆,卻從沒有見過喬小姐來這,所以我猜喬小姐之前一直在國內。”她伸手指指辦公桌上放著的一個相框,笑說,“就是那張。梅先生看那照片常常一看就長久不動,我問他,他說這是他最親的家人。”

喬蘿順著她的指向看過去,愣然片刻,拿下墨鏡。

相框中是眉目溫婉的婦人攬著一個笑容盈盈的少女,從照片裏青磚紅瓦的背景可見影像年代久遠,但保存得很好,照片絲毫不曾泛黃。

這是十年前青闔鎮尚為年幼的自己和孟茵的合影。

她惘然微笑:“他說我是他的家人?”想著他昨天的異常,此刻著實有些難辨狀況。

“是啊,”孫助理說,“梅先生感冒了,今天早上咳嗽很厲害,喬小姐也是不放心他的身體過來看看的吧?隻不過今天這會時間怕不會太短,喬小姐您要等一會兒了。”

喬蘿望著桌上的照片,含笑說:“沒關係,我等他。”

豈料這一等就是整整半天,直到夜幕降臨,落地窗外浮生一片華光燈色,也沒有見秋白從會議室回來。

孫助理又從外敲門進來,抱憾地說:“喬小姐,您還是先回去吧。剛梅先生打了電話來,說這會一時半會兒也開不完,請您別等他了,先回去吧。”

喬蘿低聲說:“他……真的一點時間也沒有嗎?”

孫助理看著她,神態已經不似起初的殷勤,遲疑:“這……”

“好吧。”喬蘿並不想再為難她,背起包,輕聲說,“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