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演第七個侏儒後,安徒生有機會在劇院的牧童合唱隊或士兵合唱隊中扮演某個小角色。這比演一句台詞也沒有的侏儒又強多了。安徒生的心更偏向戲劇了,以至於耽誤了很多拉丁語的學習。他聽別人說,在合唱隊裏不需要拉丁語,而且沒有這種語言的知識,也能成為一個有名氣的演員。很多人都勸他應該集中精力練習舞蹈和歌唱。安徒生也覺得這話有道理,就常常缺課。古爾堡教授知道後非常生氣。他本希望安徒生學好拉丁文,然後尋找機會讓他進大學深造,將來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眼下如果無法專門學習拉丁文,也沒有關係,至少要做到學習與演出兩不誤。可現在安徒生的表現讓他很失望。他明確告訴安徒生:“要麽學習拉丁語,要麽學習演出,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
安徒生痛苦極了。他實在是不想放棄現在得之不易的演出機會,何況,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嗓子又好起來了,這讓他重新燃起了當一個歌唱演員的夢想。歌唱學校的聲樂教師已經答應讓他進入歌唱學校進行正規的歌唱訓練。這些對安徒生的**太大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拉丁文的學習。這是後話。
就在《亞米達》演出不久,安徒生認識了哥本哈根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他也是歐登塞人,是農民的兒子,他對安徒生非常同情,破例地讓他可以從圖書館帶書回家閱讀。安徒生有機會再次拜讀了莎士比亞的作品,以及丹麥很多近代和當代名家的作品。這時,他才明白小時候讀過的莎士比亞的作品譯得實在是太糟糕。在當代作家中,安徒生最崇拜的是奧倫什拉傑爾,他曾被譽為“丹麥文學的太陽”。奧倫什拉傑爾的悲劇常常喚起安徒生的真情,讓他熱淚盈眶。可以說,以後安徒生的創作中無不受到這位作家的影響,哪怕是他最輝煌的童話成就,也大部分帶有濃重的悲劇色彩。
在奧倫什拉傑爾的作品中,安徒生最喜歡的是童話《阿拉丁和神燈》。這篇寫於1805年的童話,在安徒生看來,仿佛就是為他而寫的——他就是1805年出生的,而且尋找神燈的阿拉丁仿佛就是他的化身,特別能引起他的理解與共鳴。
《阿拉丁和神燈》原本描寫的是感情對枯燥的理性的勝利,但安徒生並不這樣看。阿拉丁原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個人物。他是中國一個貧窮寡婦的兒子,獲得了一盞神燈和一隻魔戒,他隻要拿魔戒在神燈上擦一下,就有兩個小妖跳出來聽他使喚,幫他實現他所有的希望。不論狡猾的巫師施展多少詭計,妄圖霸占神燈,而愛幻想、充滿朝氣、勇敢向上的阿拉丁最終仍然成為神燈的主人。安徒生從中得到啟示和聯想。奧倫什拉傑爾找到了他的神燈,這神燈就是詩,他因為詩,整個丹麥都為他的耀眼光芒所震驚。而追從奧倫什拉傑爾的安徒生,也一定會找到自己的神燈,照亮他的前程。安徒生深信這一點,也因此愛屋及烏,不僅崇拜奧倫什拉傑爾,而且連他的學生英格曼的作品也無條件的喜歡。隻要有人指責奧倫什拉傑爾或他的學生,安徒生都不假思索地堅定站在奧倫什拉傑爾一邊,以至受到他們的影響,安徒生開始練習寫作,他要改行像奧倫什拉傑爾那樣,做一名詩人了。
安徒生對奧倫什拉傑爾的迷戀到了如此地步,他結交的新朋友幾乎都是這位著名詩人圈子內的人物,尤其是與奧倫什拉傑爾的追隨者、詩人英格曼的友情最為密切。英格曼寫詩,也寫悲劇。
安徒生開始練習寫詩和寫悲劇了。把自己以為寫得最好的作品帶到著名詩人拉貝克家裏,朗誦給詩人和詩人的妻子聽。拉貝克倒沒有說什麽,他的妻子卡瑪夫人在聽了幾分鍾後,就打斷了這位興致勃勃的朗誦者:
“天呀!安徒生,你這是在整段整段抄了奧倫什拉傑爾和英格曼的作品呀!”
安徒生對夫人的發現和疑問非常驚訝。“是呀,這有什麽不可以嗎?你瞧,奧倫什拉傑爾和英格曼寫得多好呀,我現在還想不出更好的寫法來代替他們。”安徒生說。
卡瑪夫人明白了安徒生的意思。但她還是耐心地開導安徒生:“孩子,這樣做是不妥當的。你要練習寫作,就應該寫自己的東西,不能搬用別人的東西,那是別人的勞動成果,明白嗎?”
安徒生點點頭,他似乎明白了應該怎樣做。
有一天,當安徒生要離開卡瑪夫人到另一位夫人家裏去的時候,卡瑪夫人送給安徒生一束玫瑰花,對他說:“你把這些花帶給她好嗎?從一位詩人手中接受玫瑰花,一定會讓她高興的。”
卡瑪夫人把安徒生稱作“詩人”,可能是一種尊敬,但這句看來很平常的話,對追求“詩人”的安徒生來說,可就不平常了。這是有人第一次將他與詩人聯係在一起,這種美好的感覺,讓他熱淚盈眶,他一生都銘記著這非常的時刻。從此,他真正把詩看做是自己軀體與靈魂的一部分,下定決心做一個真正的詩人了。
還有一位名人的母親,對安徒生的鼓勵非常巨大。她的兒子不在自己的身邊,她就把安徒生當作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孩子似的,和安徒生談論文學、生活與人生。安徒生也非常樂意將自己寫的作品朗誦給她聽。在聽完安徒生寫的悲劇《林中的禱告》後,她以非同尋常的口氣對安徒生說:“毫無疑問,你是個詩人。有一天,你也會像奧倫什拉傑爾一樣優秀!也許就在十年之內吧。不過那時,我恐怕是看不見了,到時候請別忘了我呀!”
這番話深深地打動了安徒生,雖然他心裏明白自己不可能達到奧倫什拉傑爾那樣的成就,但他還是非常感激她。
她接著說:“孩子,你要是能上學該有多好,你應該接受教育。”她想了想,又說,“不過,也沒有關係,條條大路通羅馬,你隻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成功的。”
而同樣是《林中的禱告》,古爾堡的反應卻完全相反。古爾堡草草看了看《林中的禱告》,就把它放在一邊,不無教訓地對安徒生說:“孩子,你知道嗎?拉丁文是最高貴的語言,你最好應該珍惜我的安排,先認真學好拉丁文,暫時把你的作家夢放在一邊,不好嗎?我希望你能上大學,去接受最好的教育。”
安徒生雖然對古爾堡的話有些不愉快,但他心裏還是非常感激古爾堡,可以說,沒有古爾堡就沒有他的今天。可是,他最煩拉丁文的語法,也沒有想過要學好拉丁文,再去上大學,因為他明白,像他現在的情況是沒有資格與條件去上大學的,能夠讓自己在哥本哈根呆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安徒生想,古爾堡一定是對自己寫的作品很失望,才這樣說的。如果我能寫出一部讓這個文壇都震驚的作品,到那時他就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了。於是,安徒生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連日帶夜地奮鬥了兩個星期,終於拿出了一部他自己認為最棒的、一定會轟動整個文壇的作品《維森堡大盜》。他相信這部悲劇一定能夠在皇家劇院上演。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包括古爾堡教授,所以他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也沒有給任何人朗誦。他打算匿名發表,但在發出去以前,他想讓一個人知道,那就是安徒生在行堅信禮時,向安徒生表示友好的惟一的一位小姑娘,她就是拉烏拉·喬傑爾·盧小姐,現在就住在哥本哈根,而且對安徒生的追求一直給予很大的支持。安徒生的很多朋友中,都是經過她的介紹,然後由甲到乙、由乙到丙的被介紹到各界人士的。這一次,又是她,出錢找人將安徒生寫得難以辨認的稿件認真謄抄了一遍,修正了很多語言上的毛病,然後再將劇本寄送到劇院經理手裏。
安徒生從拉烏拉小姐家出來,高興得笑出聲來。他從心底感激拉烏拉小姐對他的支持。現在他正幻想著幾天以後劇院經理處收到一部由一位不知名的新人寫的劇本,他們讀到這個劇本後,一定會被劇本所打動,對他發出發自內心的讚賞,到那個時候,古爾堡教授也就無話可說了。想到古爾堡教授,安徒生就感到很不安。今天的拉丁文課又沒有去上了。不過,這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已經寫出了會讓古爾堡刮目相看的劇本。
“在找到神燈以前,哪能顧得上什麽語法呢!”安徒生自言自語。
期望中的等待是一種甜蜜而痛苦的煎熬。六個星期後,安徒生收到劇院寄來的郵包,不僅把原稿退了回來,還附了一封信,斷然拒絕采用《維森堡大盜》,稱“這是一部膚淺的作品”,稱“作者缺少教養”。這與安徒生的期待相距十萬八千裏,安徒生內心痛苦到了極點。然而,禍不單行,就在收到退稿信的第二天,安徒生又接到劇院導演和音樂指揮們的通知,告訴他被舞蹈學校開除了,劇院也不再讓他擔任合唱演員和舞蹈演員了。
這天晚上,安徒生來到別林布格湖邊,看著湖水發呆。整個城市都寂靜了,隻有風兒輕輕拂慰著湖麵,此刻,安徒生的心裏卻如大海波濤般洶湧澎湃,想到他最尊敬的古爾堡教授指著《維森堡大盜》發怒的情景,安徒生完全絕望了。生活的貧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安徒生的精神被徹底打垮了。隻有到了這時,一向心氣很高的安徒生才深深體會到,他是多麽的渺小,如果不依靠人家好意的幫助,就會一事無成!他為白己過去的很多行為感到後悔,對很多幫助過他卻因為他的不理智而失望的老師們感到深深歉意。安徒生本來是想對教授發誓,從此回心轉意,老老實實跟他學好語言。但教授有不同的看法。他把長久以來積聚在心中的對於安徒生的不滿,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也不管安徒生能不能接受。對於自己的這位徒弟,他連什麽難聽的話都罵了。說他輕率無知,像可憐的小醜,滿紙塗鴉的蹩腳作家,最後還說他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偽君子。這些都是最令人傷心的話。安徒生對教授說他忘恩負義最不能接受,別人對他的任何一句好話,他都記住一輩子,從來不敢忘記。然而,他又原諒了教授,認為教授是最有資格和責任罵他的:如果你為別人做了好事,而他根本不把你的話放在心上,對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置於不顧,你心裏該多難過。在西博尼之後,古爾堡教授不僅每個月供給他一筆不小的生活費,而且還免費教他學習拉丁文,介紹他與許多名人認識,從生活到學習,都可以說是關懷備至。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現在是安徒生傷害了教授,他再也沒有勇氣回到古爾堡那裏去了。他不怨教授,隻恨自己不爭氣,讓教授失望。
他清楚,一旦失去古爾堡教授的支持,就會失去一批像古爾堡教授那樣有地位名望的人士的支持,這以後在哥本哈根的文化圈子裏怎麽混呢?古爾堡教授不是說了嗎?我變成了一個不顧廉恥的人,還有臉活下去嗎?他越想越感到慚愧,越想越感到無地自容,仿佛生命的希望正在熄滅,恨不得將自己捆綁起來,沉入湖底。
想到死,他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