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了那個夢。

膩骨的夜霧沿著濕滑的崖壁攀升,撲至我光潔的腳背上。明明一絲風也無,我的裙擺卻輕微地起伏著,像一隻振翅的蝴蝶,翩然拍動著翅膀。

遠處光禿禿的枝丫上棲著一排幹鵲,嘲哳地叫喚著,吵得人心神不寧。

崖下忽然傳來微弱的求救聲,夢中的我探頭一看,見到兩個半吊在樹枝上的兩個人。樹枝是從一根老鬆上斜伸出來的,老鬆的根紮在舉崖定五六尺高崖壁上,平時沾不著什麽水,生的枯枯瘦瘦,眼看就要折了。

時間緊迫,我隻來得及拉上一個人,我順手選了左邊的那個拉上來,可轉瞬間,被我救上來的那個人的臉就變成了掉下去的那個,陰森森的質問我,為什麽不救他?

我張皇無措,他一抬手,把我推下萬丈深崖。

無數次,我帶著跌落深淵的恐懼從睡夢中尖叫著醒來,滿頭淋漓大汗。時間久了,白菩提嫌我擾他睡眠,喂了他的一滴血給我吃,他說吃了他的血即使在睡夢中我也能保持清醒的意識,不會給嚇著了。

白菩提是我收養的一隻夢貘,對夢很有研究。他說夢境看似光怪陸離,實則是個妙趣橫生的世界,隻要我把他的那滴血善用得當,非但能夠在夢裏保持清醒,甚至可以隨心隨欲搭建夢裏的場景,便是騎著鳳凰在蓬萊山上遨遊這等天馬行空的事也能在一個閃念間得償所願。

真正是我的夢我做主。

雖說我的夢我做主,但夢境這種玄妙的東西也不是全然由我說了算,有些莫名其妙的夢會不請自來。比如我經常做的這個。初始時我還覺得有趣,看到那兩個人向我求救也不再手足無措,而是蹲在地上啃桃子,任由那兩個少年喊破嗓子,巋然不動。

然後,小樹杈“哢嚓”一聲折掉,二人一同墜下火海。我則愉快地開啟了下個夢境。

但玩的次數多了,也就沒意思了。每當感到沒意思了,我就強製自己醒來。

今天也一樣,不一樣的是醒來時不見了白菩提,房前屋後找一圈也沒找到。

那家夥才會變成人形沒幾天,變一次維持不到兩個時辰,天歌城這種地方魚龍混雜,擔心他出個什麽意外,我下床用濕巾擦了把臉,撐起一把紅羅傘就去尋他了。

六月的豔陽不算如何毒,卻也烤人得緊,牆根下的蕪瓊花被烤得沒精打采,懨懨的耷拉著花腦袋。

才出巷口,就聞陣陣犬吠之聲,一群毛團在地上撕咬,狗毛飛了滿天,惹得周圍行人紛紛駐足看熱鬧。我才要走過去,突然發現在一群毛團中有個特別醒目的白毛團,唯有尾巴尖是像被墨滴過似的黑,不是我家白菩提是誰。

白菩提的真身夢貘,是一種類似於貓的靈獸,三尾,紅眸,額頭有一簇火焰形花紋。大概那些狗看他長的奇怪,視為異類,群起而攻之。這樣的事在闌幹城也發生過一次,不過闌幹城的民風太彪悍,發生這事的當天我們就被罵做妖女妖獸,給趕了出來。這才搬來了天歌城。

作為天子之都,天歌的民風可謂淳樸至極,鄰裏之間十分和睦,視白菩提也不為異類,反當他是一種品種極其珍稀靈貓,都羨慕我能養他呢。

那些土狗完全不是白菩提的對手,三下五除二被白菩提搞定,怯怯地躲到一邊。我走過去,把白菩提抱進懷裏,撲撲它身上的灰塵,“你可真是出息,又跟狗較上勁兒了。”

他哼了哼,“誰叫它們不知死活招惹我的。”頓了頓,蔫巴巴地說:“從昨天到現在還沒吃過任何東西,餓死了,你帶我去找飯吃吧。”

白菩提所謂的飯指的並不是指食物,而是夢。

世有夢貘,以夢為食。五穀雜糧無法緩解他的饑餓,唯有夢才行。

紅羅傘輕輕一轉,我淺笑道:“正好我要去集市買個西瓜,隨便帶你去捕夢。”

據白菩提講,人無時無刻不在做夢,白天清醒的時候亦不例外。

我無法理解這種高深的說法,問他道:“既然你說人清醒的時候也在做夢,那我為什麽感覺不到?”

他回我說:“你肚子上的那二斤肥肉什麽時候長的你也不知道,但你也否認它的存在嗎?”

白菩提什麽都好,就是這點不好,老愛拿話噎人,嘴巴毒得緊,我頂不喜歡。但我也有一個毛病,就是凡事能動手絕不吵吵,當下拎起那家夥的尾巴,狠狠摜到地上。

淡淡的輕煙從青石板路上騰騰升起,嫋娜四散後,一個秀逸絕倫的少年出現在了我麵前,嘴巴上掛著賤兮兮的笑:“我說百裏幽草,你這可算虐待寵物哦,大媯律法可是有明確規定不得虐待寵物的。”

“我呸!”我有恃無恐,“有本事你到官府告我啊!”

“瞧把你凶的,難怪一把年紀了還嫁不出去。”

“我沒嫁出去用你養了嗎?你小子是不是又皮癢了?”

他看我真有幾分動氣的架勢,又嬉皮笑臉地蹭過來哄我,“說著玩而已,幽草你不要那麽小心眼好不好。”

靠,被罵胖的人是我,被諷刺嫁不出的也是我,到頭來還成我小心眼了?

我深吸口氣,努力平複心境。這時一個瓜農擔著一擔西瓜在街邊吆喝,白菩提鬼機靈似的把我拽了過去,“你不是要買西瓜麽,西瓜來了。”

我揀紋絡深敲起來聲音脆的買了一個,抱著西瓜走在街上,我對白菩提說:“你趕緊找飯吃,吃完我們好回家。今天這日頭太毒了。”

他目光掠過一群群的人,“都是一些粗茶淡飯,沒胃口。”

我說:“你就將就吃吧,挑三揀四的像什麽話。”

他撓撓頭,“現在的人夢的要麽是一些瑣碎的細節,要麽是一些難以下咽的**夢,已經很難有什麽質量上乘的美夢了。”

我忽然來了精神,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誰在做**夢啊?誰?”

白菩提用一種一言難盡的眼神看著我,“百裏幽草,不是我說你,你真該找個男人了。”

“滾蛋!”

……

手上的西瓜巨沉無比,正走的不耐煩,忽然看到前麵的布告欄裏貼著一張玄榜,在大媯,玄榜隻有一種用途——用於招聘獵妖師。我走上前去,果然看上麵用著玄紙銀字寫著太常寺少卿甄允府上的夫人被妖邪侵了體,現重金聘請本事高強的獵妖師一名,庸者勿擾。

我一想,本事高強的獵妖師說的不就是我嘛,抬手就要揭那玄榜。

坐在布告欄下的襤褸乞丐突然開嗓了,“姑娘且慢!”

我笑道:“怎麽,大叔難道要同我搶生意?”

“嗐,我哪有那個本事。”他擺了擺手,“之所以阻攔姑娘是看姑娘麵生,怕不知道這裏麵的內情,枉送了性命。”

“哦?”我收回伸向玄榜的手,“難道這裏有文章?小女子初來乍到,於此地人事不甚熟稔,還請大叔不吝見告。”

大叔搔搔頭上的虱子,“你沒看見那黑紙都被太陽曬褪色了麽,甄府的銀子要真這麽好掙,還輪得到姑娘?早被揭走了。”

“這麽說纏住甄夫人的這個妖怪很厲害了?”

“兩個一品獵妖師全部栽在了它手上,你說厲害不厲害?”大叔一邊說一邊配著誇張的手勢,頗有幾分說書先生的範兒,“話說回來,那甄夫人也真是可憐,嫁到甄家不足一年就出了這麽個事——哎,你還不知道甄夫人吧?她閨名叫封玉,是我們天歌城有名的才女,一年前嫁給了太常寺少卿甄允,是人人稱頌的一對金童玉女呢。”

我見他都快離題八萬裏了,趕緊又把他拉了回來,“大叔還是給我講講纏住甄夫人的這個妖怪的事吧。”

“哦,那個妖怪呀。那個妖怪是三個月前纏上甄夫人的,那個時候甄夫人已然身懷六甲,甄府陸陸續續請了不少獵妖師前去降妖,可那些人要麽瘋掉要麽離奇自殺,竟沒一個能夠正常從甄府出來的。後來甄夫人的孩子也流掉了,天歌城的獵妖師從此對甄府避之唯恐不及。”

“那那妖怪的來曆可有人說得清楚?”

大叔搖搖頭,“要知道是什麽妖倒好了,要命的就是壓根不知道這妖是什麽妖怪,那麽些獵妖師竟沒一個能逼出它的真身來。也真是咄咄怪事。”

我悅然一笑,“要這麽說,我倒真想去會會那妖怪了。”

“哎,我說姑娘,你可別不信邪,丟了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

“多謝大叔提點。也沒有什麽好答謝,這隻西瓜權當給您解渴。”說著揭下征榜,喚回白菩提去了甄府。